第十章 最快樂是答案永不揭破

「《喪家之犬》呢?」
「被推土車碾啦,我撿回去晒晒做桂花糕,喝米酒時撒點兒也好。」蹬車的中年人大方地從車后擇了一枝給她,「香得很!」
「咦?你知道我要幹嘛啊。」她的意圖被人識破,不免氣惱。
「對。那香港有什麼?」
「親愛的夏夏,我來萬安不是為了和他上演半生緣的,我們加起來是花甲老人啦,多為老不尊啊。」
「毛球,你這毛球。」他說,「哪裡都有好的一面,也都有不好的一面,哪裡都一樣。」
夏夏的熟人多,她完全能將孩子丟給別人照顧,但秦琪知道夏夏是想減輕她的負疚感,連忙滿口答應。夏夏說:「你啊,都住了一兩個月了,不去找他?真沒用!」
「溫州?香港?」男孩說,「我知道香港,有水庫嗎?」
導演笑了:「好,殺青后開慶功宴,你可得回來。」
他側頭看她,笑容很暖和很亮堂,像剛出爐的豆沙麵包,香噴噴,熱乎乎,冬天時她最愛吃的,她說:「我會走下去,永遠不停。」
抵達萬安時是初秋,原野一列列黃花和枯萎的殘荷。她便又想起和平里那間書房的水粉畫,《白雪翠荷圖》。荷葉疏影,大雪蒼茫,真奇妙,竟想在雪原觀賞荷塘,多像年輕時的他和她,歸屬於兩重天地,遙遙注目,不可調和。那時候,她惡狠狠瞧不起他的心愿,她遙不可及,愚不可及。
夏夏的公公已脫離危險,但她老公仍在南昌陪護,幾個小時後會回來一趟,跟秦琪吃個飯,再拿點厚衣裳。萬安已到了雨季,凍雨綿延,她的衣服帶得少了,成天裹了夏夏的大衣穿。夏夏誇她:「像民國時期中學校長的夫人,不算貴氣但很嫻靜,今後就這麼打扮啊,不許套件夾克滿街跑了。」又找出一本童話給她看,「孩子們說你連童話都不會講,第76頁,我最喜歡的童話,要想過得好,全靠它幫忙。」
江川說:「不矛盾啊,有假期就出來走走。」
她怨過他。她對那些歲月懷恨在心。
江川摸摸她的頭髮,他最愛摸她的頭髮了,頭一次碰面他就說,穿墨綠色襖子,短頭髮毛茸茸的,憨態可掬得叫人只想揉亂了跳腳開跑,多像獼猴桃。
「好的,秦姐。」
江川將小女兒放下來,咿咿呀呀地和她說著普通話:「毛球今天想吃什麼呀?」店老闆和他很熟的樣子,互相問著近來生意可好,秦琪聽出他約莫開了間飯館之類,他挑蛋糕時對服務員說:「下次你兒子再不吃胡蘿蔔,就剁成碎末兒,熬進粥里。」
「還痛嗎?」她輕輕問。
夏夏愛吃柚子,一瓣瓣剝好了遞給秦琪吃,秦琪說:「我牙不好,吃酸東西難受,前天智齒髮炎,疼得嗷嗷叫。」
「你真矛盾!快見面!」
後來導演開她玩笑說,你要找什麼樣的男人,我幫你挑,比阿川帥氣的多了去,秦琪仗著酒意肉麻地說:「那得幫我挑個陽光大男孩哈哈哈,我喜歡男人的鬢角,剛刮過鬍子的下巴,蹭到臉上很酥麻。我非常迷戀那種輕微的刺痛感,一生都愛那種夢縈魂牽的下巴。」
導演仍以為它是秦琪的舊日經歷,她說:「不,琪琪不是我。我自己的事啊?很無聊的,一個女人生命中的黃金十年被她浪費得一乾二淨的故事。也稱不上故事,一些東奔西撞的回憶罷了。是,否定自己很需要勇氣,但我是傻大胆,臉皮也厚,我只是不覺得有必要將它說給世人聽。」
「嗯,歲月這把殺豬刀,把我打造成了一個鬍子拉碴、常穿拖鞋閑逛的中年人,你們大可這個故事誤解成我的夫子自道,我不反對。」
她跟夏夏說起陳定邦,他的浪子往事里,那些姑娘都是枕邊淚,經年後回憶起來,全化作了階前雨。她若和江川在一起,恐怕早淪為了枕邊淚,倒不如甘當階前雨,保持了純凈和悠揚,偶爾刺得心口發痛,夠本了。
雨不見停,秦琪隨著節奏腳尖點地,覺得心軟很妙。《喪家之犬》是《皇后大盜》給她的靈感,但蒼蒼千里成一吻,卻是披星戴月凄風苦雨,她已不想再多費口舌。
「說給身邊的人們聽就行了,我的夢不值得用電影的方式大費周章。」秦琪說。
後來的後來,少年弟子江湖老,那些,都已是別人的故事了。
為遷就她,他們只用普通話對話,但秦琪在萬安也住了近兩個月了,萬安方言說慢些,她也懂一些。夏夏笑著敲她的頭:「獼猴桃殺手,醫生忙,我們先走。」
說著她從包里掏出一隻給他:「我每天都吃的。」夏夏笑罵她,「你碰到誰都在推銷獼猴桃,它上輩子跟你有仇啊?你發動所有人來吃它。」
思念可以一生一世,笑容卻只能是隔世的風塵,很久以前,他也將一個人稱為毛球,總送她唱片。不曉得多年後,她還聽黃耀明的音樂嗎?他已太久不聽了,前些時日想起來,翻出來一首首聽,竟仍有感觸。最難忘大學最後一年,有闊少開來家中的越野大車,露營時爬到車頂,幾個人勾肩搭背坐在月亮下高唱《天問》。
請關上窗,寄望夢想於今后,讓我再握著你手。
「不看。」打了麻藥的腮幫子還是木的,但肇事者已被幹掉了,秦琪看著趙醫生口罩上和善的眼睛說,「刀,好快的刀。」
以前,秦琪只信奉對陌路人說心裡話。但當她和爽朗的hetubook•com.com夏夏成了朋友后,竟很投契,唧唧呱呱無話不談,夏夏感嘆:「真純情,你倆沒戀愛,但互相深深愛著。」
夏夏詭秘地笑:「我約了婦科醫生,別讓人家等,你不是說有些炎症嗎?來都來了,就一併把身體的毛病都看了。」
「啊,那是台灣的,你才五歲也知道他們?」
江川轉頭看向秦琪的背影,露出笑容。那女孩真像她,她若留長發,穿得女性化些,只怕也是那樣。他還想多看幾眼,但她已袖著手走到戶外,撐開小花傘,一頭扎進了風雨里。
導演說:「阿琪,《喪家之犬》剪出來了,我剛看完,給它打75分。」
男孩喝著芒果西米露,他對樓房不感興趣,女孩問:「明星?飛輪海嗎?」
二十年來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但沒啥好談的。導演犯了當初她對江川的錯誤,很多人也都會這樣,己所欲,施於人,這很可怕。人生向來峰迴路轉,既然人各有志,不如各安天命。
這座小城歷經千年,登高就能望見昔年的惶恐灘頭,但四面環顧,都是至親。他們仍在寒暄著,江川在惶恐灘並不會惶恐,可她雖然不在零丁洋,卻仍是孤零零的一介人丁。秦琪合上書頁,將它放回原位,從他面前推門走了出去,去橫渡她的零丁洋。
他講的是牛郎織女的故事,秦琪問:「後來呢?」
「好說。」
茫茫如水一般日子淌過,忽已今天。看店的老闆娘和服務員在做巧克力蛋糕,萬安城的小朋友過生日都愛吃這家店的甜品,秦琪換了首《Mon Chocolat》,黃耀明唱:「我在干朱古力的勾當,覺得心軟很妙。」她也感覺很應景,很妙。信宇也給她打了電話,掛斷前不死心地問,「阿琪,你不是專業編劇,因此我們都想,琪琪怎能不是你呢?」
嘿,還不到三十歲,唱什麼輓歌。這是對生命的不敬,講故事的人才不捨得對自己做不吉利的事呢。也許到了晚年時,當她勒馬江湖,回望前塵,才會樂意寫寫年輕時的辛苦遭逢。
「今年上半年,他母親過世了,他父親身體也不好,在大城市待不慣,他就回來了,在身邊好照應些。」夏夏說。
「秦琪,你真做作!」
導演承認了:「對。」
「我最討厭它的氣味。」
樂天知命的小童話,安徒生難得的玩笑。秦琪是對童話不熟,全都講得支離破碎,她只愛《第十一隻野天鵝》,小學時就愛,故事里的小哥哥還保留了一隻翅膀,他真幸福,她愛他。
「葉公好龍嘛,躲在人山人海里,偷偷摸摸望幾眼就跑。我是慫貨,你又不是不知道。」
秦琪笑道:「有些美麗的人從天上飛下來了,也有一些美麗的人偷了仙丹要飛到天上去,後來我們都知道她很後悔,這樣的故事一天一夜也講不完。」
夏夏不吭聲,好半天後她說:「當初你們是不適合在一起,他是明白人,在一起都不會好過。你啊,十九歲懂什麼呢,笨都要笨死,想想穆念慈,她若不嫌棄楊康,楊康不會早死。」
「愛?」
「啊,豌豆公主不是只有拇指那麼大嗎?」
「好了沒?」
「啥?」
萬安是座千年小城,從前是水路往廣東之惟一通道,途中險灘無數,以惶恐灘為最,行人途經此地,必定跪拜祈禱萬事平安,故而得名。文天祥路過萬安留下千古名篇:「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秦琪給導演打電話,「嘿,我在萬安,祝福天下喪家之犬萬世安穩。」
「阿姨的家在溫州,但阿姨這回是從香港來萬安的。」
她是在演唱會現場見過黃耀明本人的,外界總評價他是妖孽,可他私下言行溫柔敦厚。他本人更是有著冰雪般耀眼的容貌,比任何照片和視頻都清逸。影像使她熟知了他,但影像卻歪曲了他,她極可惱。可他的色相比起他的意義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到八十歲也是她的神燈巨人。
一些年前,他用這招對付她:「毛球,你用眼過度,來,吃點胡蘿蔔。」
秦琪想破頭:「高樓,很高的樓,還有明星。」
「那你打算怎麼辦?」
她倆是在秦琪來萬安第四天相識的,琴行旁有棵樹結滿紅果,似是紅毛丹,秦琪夜間從樹下過,痴痴獃望,有如情郎。當她正向琴行里探頭探腦,想借把凳子去摘果實時,夏夏剝著柚子出來了:「它不是紅毛丹。」
小城可親,這是秦琪在萬安最大的感受。她買了插電的燉盅,起床時洗幾朵銀耳燉上,出去亂逛幾小時,回來就是一鍋好湯。在香港,導演的母親總送來各式糖水,可她人笨,複雜的一概學不會。
第二天他就要離校了,他聽了,像是有所觸動,忽然上前抱她一抱,短短的,只是抱她一抱,蹭一蹭她的臉,隨即就鬆開說:「還剩三隻獼猴桃,都拿出去吃吧。」
曾經萬般愆懟,情愁難解,卻終能笑觀這所有。吃完晚飯回去的路上,突然又落起了大雨。夏夏塞給她的小傘不頂用,秦琪躲進甜品店,叫了雷打不動的奶茶和藍莓蛋糕。舒緩的美國鄉村樂在店堂里回蕩,三三兩兩的避雨人,她翻著時尚雜誌,塞上耳塞聽黃耀明的音樂,兩天後,他將在廣州舉行演唱會,她訂了第三排的票。
他一怔:「我不痛,希望她將來不要被挫敗弄得痛。」
和_圖_書「也沒有。」
十九歲時的秦琪聽不懂,他笑笑問:「韋小寶進宮后,一心想搞到的書是啥名?」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年時遇見的男孩子,已經做了父親。他把他大眼睛黑頭髮的小女兒喚作毛球。秦琪關掉音樂,悄然望去。
在香港時,秦琪跟導演開玩笑:「作為你的副手,我能用用特權嘛?」
可《喪家之犬》違背了秦琪對主人公關係的認知,她連編劇署名都放棄,導演在電話里沉寂良久,說:「你不想把夢想和失望都盡興地表達出來嗎?就像你會對人說起昨晚做了一個什麼夢。」
「你又不是沒談過戀愛,人家喜歡不喜歡你,非得說出來你才有底?」夏夏笑起來。
「有大壩嗎?」
女孩搶著說:「後來有個人偷走了她的衣裳,把她從天上揪下來了,可她還是很高興,她喜歡地上,不想回到天上去。」
她是見著了江川的,在滂沱的雨中,他的小女兒騎在他脖子上,他收傘進門,撞進一身雨氣。她拔掉一隻耳塞,手放在書頁上,定定地看他。
秦琪對此很淡漠,她的《喪家之犬》重心在於「家」和「犬」,喪家之犬身處的大環境是怎樣的?他們犬一樣的生活是怎樣的?可導演的《喪家之犬》,是犬類的互毆。何必內鬥呢,我們的家是越來越危險了。所以她並沒有把她的《喪家之犬》講下去,沒必要,她想通了她自己的事,沒必要再為虛擬的角色花費時間,她的理想要用生活來安置,而不是靠電影來寄放。
可秦琪在萬安待了這麼久,他們沒有偶遇過。或許也是有的,但是,她已塵滿面,鬢如霜,縱然相逢應不識。江川已三十歲了,他在小城生活,這年歲的男人早該結婚了,他以前就說過,他想早早成家立業。她為何要去打擾呢,年輕時沒能在一起,中年時再續前緣?
男孩也來看,像苛責的家長,鄭重其事考察了才首肯,很有派頭地點了點頭:「嗯。」
秦琪道:「導演,我和你說過的呀,《喪家之犬》弄完我就撤,可別再找我啦。」這部電影早就和她的構思出現了偏差,它與她無關。為了對投資方交差,為了所謂的市場,他們仍給阿川和琪琪設計了感情戲,用導演的話說,正如胡蘭成初見張愛玲,他在報紙上看到她的文章,以為出自男人之手,但仍義無反顧登門拜訪,他說,就算她是男的,他亦要去找她,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他們兩個靠在單杠上,屏息靜氣地聽了完整的一首歌。唱歌的人說:「你彷彿北方神話的不會飛去的鳥,我卻更稀罕南方的所有的舞都跳。」可她不明白,無論如何她都不明白,她說你為什麼要在22歲就回家養老,你為什麼不去領略大千世界的不同之處?
「當局者迷啊我說你!一萬句話他不引用,偏得引用這句?」
「可能有,但我沒吃過。」
趙醫生摘下手套說:「已經好了,你要不要看看它?」
夏夏穿件藍色的外套,倚在門邊笑得眉眼彎彎:「路邊李子都是苦的,你沒聽說過嗎?」
夏夏蹲下來對女孩說:「有沒有惹琪琪阿姨生氣呀?」
「那行,明天你有空吧,我帶你去找我表嫂,她在醫院當護士長,幫你找個手腳輕柔又麻利的醫生。」
「好啊,趙醫生,你幾時下班,我請你吃飯。」
「他沒跟我說過什麼。」
萬安是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小地方,秦琪在路上見到有人用三輪車拉了幾大枝桂花,收住腳步問:「這是做什麼的?」
她起勁地抒情著,信宇他們都把臉往她眼前湊:「面首三千都來報到!快驗貨!」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秦琪垂頭喪氣地走開,趁聚餐時才吃了吃男主角的豆腐,「我喝多了,阿川,扶我去衛生間吧。」
有些事情,就像她的酒量一樣秘不可宣。
他畢生只被一種女性所吸引,但他很知道,那樣的女孩子在年輕時是以奔月為念的,不願留在凡間男耕女織。他收回目光,一如當年在電影院看《甜蜜蜜》,正襟危坐,心猿意馬。他俯下身問:「毛球,還要吃什麼?爸爸過兩天要去廣州,給你多買點兒吃的,你在家可要聽爺爺奶奶的話啊。」
嘆眾生,天不容問。
第二天秦琪起得晚,夏夏打來電話:「我帶你去看牙。」
「沒有。」
秦琪和守店的小姑娘都笑了:「陳海米是你同學?」
如果想知道魚是否在哭泣,就把它捉出來觀察,你就對它做了最殘忍的事。導演依然想留住她:「阿琪,我對你在電影上的倚重,在於愛恨無憑,情感中最鮮明最大眾的體驗是恐懼,而你能把握得精準。」
她錯了,他贏了。哪裡都一樣,不一樣的只是,陽光再也不會時常落在她臉上。
導演又說:「你早些回來,我們下一部戲……」
反正人生到此,遺憾漫山遍野,錯過已太多,不差這一件。她是想得開的,導演再來電話時,她滿口答應:「我認了一樁親事呢,得等晚上孩子她爸回來,一家人喝頓酒。」
夏夏見秦琪長久不做聲,著急了:「你不願意也沒事的,真的。」
美麗的人偷仙丹飛天,美麗的人被抓回天宮,她們都很不快樂,因為她們在意的人,都不在身旁。秦琪親親女孩,男孩也主動讓她親,她說:「夏夏,我不嫁和-圖-書趙醫生,但我願意給孩子們當乾媽,依然能跟你攀個親。」
趙醫生有失望之意,風度仍很好,回去的路上,夏夏說:「你來萬安是旅行啊,是我太魯莽了。」
「不,不是。」秦琪抬起頭來,「他怎麼不留在大城市發展?」
「知道的,吳尊很帥,陳海米說要跟他結婚!」
「沒有,琪琪阿姨很愛我。」女孩答。
長痛不如短痛,他們都愛這麼說。秦琪坐在長條板凳上晃蕩著腿,聽琴師彈貝多芬的《命運》。她在下午一點聽到過它,在大學校園裡,驚天動地聽到它,一聲聲的,如鼓點,道盡了命運的百轉千回和無可奈何。
若是去年,秦琪準會替趙醫生惋惜:「讀到博士了回小縣城幹嘛?」還有半句話她會吞進肚子里的,「書讀傻了啊?」
她在情場上殺人如麻,偏是放過了他。秦琪吃著小朋友們的零食說:「債多不愁。」
唉年輕人真殘忍,她都被人喊姐了,他比張樂還大呢,人家多乖,只喊她小秦。小秦良心發現,次日到專櫃買了電子產品和幾種她愛吃的零食寄回北京,她欠他良多,一筆爛賬,還不清,略表心意吧。好在他才20歲,會恢復得快。像她這種上了年紀被人喊作姐的,談戀愛得慎重,稍有不慎就損失慘重。
「不用找,算了,大家有各自的生活。我在香港時,也沒去找黃耀明。」
被一部分人私心偏愛,耿耿追隨,黃耀明會感覺幸福嗎?江川送她唱片時說:「我怕你會孤獨,有陪伴總是好的。」他真睿智。睿智,那幾乎就要是一輩子的事,卻被那個剛剛面臨樂隊解散,頭髮短直如愣頭小子般的黃耀明唱出來,「那是某年通宵達旦一個炎夏,終於過去。曾相識,而難以碰面,然後在今天,忽已今天……」
秦琪便扛著一大枝桂花招搖過市,像最不講公德的村婦。村婦和左鄰右舍都混熟了,買水果時總能吃到精彩的香蕉和獼猴桃,她總買好幾隻,擺在窗台上等它們一一熟透。在校園時,她饞了就去找江川,徑直摸一隻,問他:「你孵好啦?」
「對嘛,書里說,人之所欲,刀口舔蜜,所得甚少,所失甚大。」他一頓,說,「給你的唱片里那首《風月寶鑒》,有句『從頑石鑿取每滴甜』。」
「好了。」
「我是他的舊相識,跟他的生活無關。他認識的是十九歲的我,不是二十八歲的我。見面幹嘛,相對無言,執手看淚眼,還是還君明珠雙淚垂?」秦琪出口成章,夏夏聽得很惱火,「你欺負我書念得少是吧?膽小鬼,你住的地方離水電站近,祝你們明天迎面撞見。」
男主角不是在北京時見過的阿偉,導演也嫌他演阿川太過漂亮了些,另挑了這21歲的男孩子擔綱。男孩子是有名字的,可她只喊他阿川,他一噘嘴她就說:「我這是幫你入戲!」
「我最煩你們這些人了,書讀多了,腦子傻!」夏夏端給她一隻食盒,「快吃豆腐腦,城郊那家農莊有石磨,隨時能吃到滑嫩嫩的豆腐腦,全城人都愛吃他家的菜。他們連菜譜都沒,除了蔬菜外,當天採購了什麼食材,就做什麼菜,食材用完了就關張,我改天帶你去吃。」
大二的夏天,她送別江川,那樣的不舍,那樣的不舍,那樣的不舍,還是留不住。她為此心裏是暗暗記恨了的,但他何罪之有呢,他看清楚了自己是怎樣的人,也想清楚了自己要過怎樣的日子,便愉悅地接受了它,在他生長的小城樂天知命。
「那是他引用的,歌詞啊。」
「喜歡一個人幹嗎要嫌棄他認賊作父沒出息?我喜歡誰了,他抽鴉片殺人放火我也跟他過。」夏夏自己笑了半天,「是不是很純情少女?」
當小孩子真好,他們什麼都知道,什麼也都願意說。秦琪看著夏夏柔聲和一雙兒女說著話,在這一剎,她醍醐灌頂地想,江川當初的決定有何不妥呢,在萬安,他是遊刃有餘的工程師,享有完整的愛,跟他生命中最親厚的人們生活在一起。
「可我喜歡『想到頭髮都白,無法看透黑白』這句。」秦琪說,「風月事想也無用,不如專註學業。」
「那香港有什麼?」
夏夏來接孩子時,秦琪和他們玩得很熟了,正在給他們講路邊衣服店的招牌的意思:「鳳棲梧是說,美麗的鳥要住在美麗的樹上。」
夏夏又說:「是啊,很好吃的。環境也舒適,有檯球桌和象棋,屋檐下掛了鳥籠養鸚鵡,都會說Hello,帥哥老闆用蛋黃喂它們。庭院有孔雀走來走去,小菜都是自家種的,隨吃隨摘,河鮮也很棒。」
小時候她以為自己長大了也會飛,一生都不會摸黑。
「你要我慚愧死對嗎?」
天氣不似如期,但要走,總有理。
「別猶豫了,秦琪,我是你的話,就去見他一面。」
導演伸出手和她大力一握:「同道中人。」復又問,「是誰給過你這麼美妙的記憶?」
連日來的冷雨惹人厭,秦琪躲進一家甜品鋪子,要一杯熱騰騰的奶茶,和一塊藍莓蛋糕,音樂如水。她在縣政府附近的老街租了小小的房子,在一樓,門口正對著鄰人種的一大棵桂花樹,香氣很甜。
她對著神佛許願,但願相識於她初初為人的時候。她要跟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做他的小學同學,住隔壁班,放學手拉手地回家,夕陽下,路邊和-圖-書小雛菊濺開,誰家的廚房裡飄出了燒茄子的香味。
「其實是我對人和事太過依戀了,無論怎麼培養樂觀之心,有些東西你永遠經不起失去。」導演待她真心誠意,秦琪很感動,「我大後天就在廣州了,看完演唱會就回香港,再和你談談吧。」
「是鑷子,好快的鑷子……愛看古龍吧?」趙醫生取下口罩,其人也就三十齣頭,很方正的面容,牙齒整整齊齊的,秦琪跟他說,「你的嘴唇有點干,要多吃獼猴桃,補維生素。」
每到六月間,校園驪歌四起。有一天他們在路上走,寢室的老三是東北人,給301點了首《南方舞廳》,他說:「噓。」
他信手抓本書砸她,她一躲,書掉在地上,拾起來,裏面有張照片,新聞繫系花穿紅色連衣裙,在綠草蒼蒼間笑得嫣然。她靜靜地看了看,還給他:「你的阿潔是美人兒。」
她吱吱笑,他又打她一下,正色說:「我想早早成家立室,她卻要投身事業,走不下去的,長痛不如短痛。」
女孩咯咯笑:「琪琪阿姨你講的是笑話,不是童話!」
「看,真有命運這回事。」她萬水千山走遍,朋友星羅密布,但真正結為親眷的,卻是相識不足兩個月的夏夏。
「明天你走,我來送你。」
夏夏反來安慰她:「好啦,內疚是吧?我是看你怪順眼的,想和你攀個親,不行就不行,你幫我接送兩天孩子作為補償吧,我公公明天要手術,我和我老公都得守著。」
「你要跟他結婚對不對?」女孩仰著臉問。
「你真聰明!走,帶你們去吃蛋糕。」這附近有家甜品店的抹茶蛋糕不錯,夏夏推薦說是全城最棒的餅屋,秦琪常來買。她和孩子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說說笑笑,男孩問,「阿姨,你為什麼講普通話?你從哪裡來?」
男孩說:「可是王母娘娘把她抓回天上了,一年只許他們見一面。」
真幸福,一塊錢的幸福。夏夏對小城了如指掌,哪家店的藍莓蛋糕最香甜,哪家小館子的魚頭最美味,哪家水果店的葡萄最新鮮……專程去買來,怡然自得過生活。這一點和江川很像,秦琪很唾棄,但到了今天,她也能感同身受。
女孩比劃了一下:「有這麼大的魚頭吃嗎?」
在很年幼的時候,她學過一篇課文,讓她記了一生:「大興安嶺,雪花還在飛舞,長江兩岸,柳枝開始發芽,海南島上,鮮花已經盛開。」江川為何不去遊歷,非要急不可待地回到他的萬安不可呢。
真的不痛,秦琪問:「還有多久?」
「改天吧。」醫生說,「你嘴巴里有個洞,今天請吃飯,自己會吃虧。」
「那不然呢?不然人家的簽名幹嘛說『沒有遍體鱗傷的糾纏』?他曉得志向不同,談了會分手,不如留些想頭嘛。」
月光可鑒的夜裡七點半,他黑色的精短的頭髮,他白凈的脖頸,她湊上去在他耳邊低聲說:「我會告訴你,有些什麼不一樣。」
夏夏扯她:「今天趙醫生下班晚,過兩天再來。」
身高體重外貌學歷收入……曾經不能輕易釋懷的一切的一切,都敵不過一個永遠無法再見面的親人。兩天後吃飯時,趙醫生說:「這是我最深的感悟,比什麼都重要。」
不怪他當年不為她留下來,也不怪她當年只想留下來。他們相識的時機不對,再留戀也無能為力。在歸元寺,他許願說但願相識於她再世為人的時候,而她的願望他不知道,她沒說。
「不,怕痛。」
上帝不打算拯救七十億二百五,一切都只能靠我們自己。時光不可逆,她總自詡理性,但他的心愿並不用上帝來成全,她已再生於某夢幻時代。而相見,呵,她十七歲離開溫州念大學,離鄉十年,老盡少年心,見或不見,她都已將負重放下了,內心輕盈,直想跳舞。
夏夏是萬安本地人,在省城南昌念完中專就回來了。這兒是她的家,她對小城的衣食住行得心應手,人緣又好,秦琪的病痛都被她找來本地最好的醫生診斷,特別是她的腰傷,她介紹的老中醫很有兩下子,幾副膏藥貼上去,秦琪連陰雨天都略略好過。
趙醫生是夏夏表嫂的堂哥,去年才從醫學院回來的,他念到了博士,三十一歲,還沒結婚。夏夏熱切地看著秦琪:「他不是書獃子,人不錯的。」
相處的歲月里,互相都把持了自我,牢牢恪守著恰如其分的朋友身份,頂多有一點點雲里霧裡的曖昧,但也在平安夜那晚被說得透亮了。所以後來,走在她右側的男孩子,都堅定地撥開迷霧,牽住她的手,她把他們都稱為「戀人」,他不是。
她沒有去找江川,這不急。或者是近情情怯,金燦燦的回憶未必經得起歲月的考驗,誰知道呢,見面若兩相陌生,或只有她對他念念難忘?嗬,她更想感受的是萬安這座城,他曾執意拋棄都市的浮華,偏居於此,它必然是有她所不能想象的好處的,她渴望感受他所感受的人情百態,和他走過看過的點點滴滴。
「對他,我是。夏夏,對他,我是。」
女孩愛聽故事,男孩愛下棋,秦琪一邊跟男孩下棋,一邊給女孩講童話。她童年時沒看過幾本童話,只聽小夥伴講過,十幾二十年的,早忘了,講得牛頭不對馬嘴的,女孩說:「琪琪阿姨,你那是拇指姑娘,不是豌豆公主。」
「夏夏,你對人可真好。和-圖-書
每次回溫州,她也會坐好幾站地,只為到西城路的丁記牛雜店吃一份霉菜烤鯽魚,再拐到大南門靠菜場邊打包幾隻金華酥餅。在北京時,半夜忽然抓心撓肝地想吃將軍大酒店旁邊一家小店的黃牛骨,趁過年回去時連吃三頓。
「忍忍就好了,長痛不如短痛。」
夏夏生的是雙胞胎,一兒一女,都是五歲,可愛得只差一雙翅膀。幼兒園下午4點放學,她3點半就趴在門外的欄杆等,夏夏和孩子們接上頭后急匆匆地走了:「拜託你啦,秦琪。」
「啊,我以為被吃掉才讓它感到光榮,死得其所。」秦琪和她喜歡的人們待在一起是很傻氣的,趙醫生說,「夏靜,你朋友真好玩。」
戀人一個個各奔東西,她都習慣了,人生如此,哪怕不愛誰,也能自在生涯。夏夏說:「你也沒錯,萬一有子女,分開不易,並且瑣碎得很,麻煩,麻煩。可是不見面,你不會不甘心嗎?」
啊,小城可親。秦琪再一次由衷感嘆,她洗漱出門,夏夏說:「約好時間了,是趙醫生,我的壞牙也是他弄的,他人很好。」
有的純情少女黑白分明,有的純情少女是非不分,然後她們都老去了。浪跡天涯的在老去,麻將桌灶台邊的也在老去,誰都一樣。時光磨平狂妄和孤高,那時年少,理應得不到。
秦琪說服不了他,很受挫,不,不一樣的,她從小就嚮往遠走高飛,最好是乘火車,漫無目的一站一站的天涯羈旅。最美好的是二月底三月天,在長白山滑雪哈爾濱看冰雕時,海南已經能夠埋在海邊沙灘里曬太陽了。多麼幅員遼闊的國家,同一季節,從北到南,從寒冬到初夏,一列火車的首尾即可歷經四季。
夠了。
出了牙科,秦琪很不解:「你急吼吼的,咋啦?」
相貌和性別,都不影響關係的建立和確立,秦琪打趣:「你和你的第一個戀人也是如此嗎?」
夏夏說:「你捨得啊?你這吃貨!」她常給秦琪帶各樣便宜但美味的小吃,還感嘆著說,「我讀初中時,炒麵才一塊錢一碗,我們十幾個同學人手一碗,把小店擠得水泄不通,現在賣五塊了,真討厭。」
「啊?」
「味道好才敢跩兮兮吧?」
「我以為是本地人要面子,不想上躥下跳摘果子。」
就這麼熟了,兩個月後,她成為夏夏孩子的乾媽,帶他們去逛街,大包小包地買回家。夏夏說:「秦琪,你也不小了,該成家了。」
年輕時,秦琪是很張狂囂張的人,橫行無忌,看不慣誰就直接爆他頭,秒殺他。但二十七歲后,她是兩個孩子的乾媽,鎮日一手牽一個,東遊西盪。
「說吧,想潛規則我們的阿川是不是?」
嗬,怎會以為縱然相逢應不識呢。他還是他,比起二十一歲時,身形略厚實了些,仍短短頭髮,當年他是個好看的男孩子,如今他是個好看的男人,秦琪無端地覺得欣慰。
秦琪是大一下學期才看的《鹿鼎記》,略一想就道:「《四十二章經》。」
「跟誰?」她問。
她的記憶已布滿了青苔,拎著食物晃到小區門口的琴行去玩。她和琴行的人混熟了,老闆娘姓夏,她管她叫夏夏。她一去,夏夏就派個老師給她彈貝多芬,讓她好好地過把帝王癮,雙手一拍就有琴師獻藝。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秦琪一翻,訕笑,「哦,《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對的》。」
「有一個叫黃耀明的人,他也很帥。」秦琪掏出手機,給女孩看她的屏幕,「他很帥的。」
鄉愁有時候就是這麼猥瑣卻親切,但不可或缺。古人不也會為了吃上家鄉的蒓菜和鱸魚辭官歸故里嗎,人類再發展一千年,也只為滿足口舌之欲而活著。可十幾二十歲時她跟江川吵:「官場不好混,他是怕皇帝砍他頭,編個借口躲起來保命,聽上去又風雅又不傷和氣。文人的話你也信啊?他們都是說瞎話的老手,很逼真,很像模像樣,全是在逗你玩。」
「太好了!」夏夏說,「我第一眼看到就覺得你面善,果然跟你是有緣的。」
但參与電影創作后,她將思緒系統地梳理得明了,人這一生,要和自己最想要的待在一起,心才會滿足寧靜,這和地域無關。都市再繁盛,看久了也大同小異,她想要得到甲,但天天都在為乙奔忙,可不正是刀口舔蜜,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秦琪拿過紙巾,將女孩嘴角的奶油擦去,仔細想一想說:「對。」
他平平淡淡地說:「她不是我的了。」
秦琪喝著豆腐腦,很神往地問:「孔雀好吃嗎?」
男孩見多識廣地說:「老師講過一個神話,美麗的人住在天上,她不喜歡在瑤池裡玩,總要到地上來洗澡。阿姨聽過嗎?」
「你們吃飯我喝湯。」
「我也是有報酬的,趙醫生怎麼樣?考慮一下?」
她走到哪裡,人情就欠到哪裡,連這麼好的夏夏,她都辜負了她。趙醫生是好,她也不排斥異鄉小城,心安即是家,她比任何時候都懂。可是夏夏,對不起。
誰都是一樣吧,在失去后,才發自肺腑地想要珍惜所擁有的所有,就算仍沒辦法填補心底的缺口。但認真生活,善待和被善待才是最該做的,其餘的就交給時間。一頓飯吃下來,夏夏和趙醫生對秦琪的態度也有數了,她說得很清楚,在萬安住著她的一位故人,她曾經很不理解他,但今時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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