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他就不睡了,不然他也不會做那種奇奇怪怪的夢。夢裡的那張臉,到現在還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查了天氣預報,心中還是沒個准數。
劉嫂子拿人手短,嘴巴不再像先前那樣嚴實。她掐著菜說:「她才沒得過病,那是她家孫馬以前搞出的名頭,為了騙人捐款的。那時候有個國外的叫什麼傻的慈善組織,是真傻,給他們家捐了好大一筆錢呢。後來孫馬不是犯事了嘛,三人就出國了,好多年都沒回來過。」
蘇婉沉默著眨了眨眼,眼神變得矇矓起來,一個模樣斯文的男人出現在她眼前。她說:「叫她要過來就快點過來,遲了虞立文的人就要來外面守著了。」
劉嫂子在樓梯拐角處敲扶手:「你倆快點上來,別擱那兒打情罵俏的了。」
「在床上睡啊。」虞書鶴從行李箱里拿出一個睡袋放在床上,指了指陰濕的地面,「水泥地濕氣重,睡地上對身體不好。」
虞書鶴遲疑了幾秒,報了地址。邵冬吟要掛電話,他又叮囑一句:「注意安全。」
「喲,這是怎麼了?今天不成,你明天再拎東西去就是了,幹嗎把東西給我啊?」劉嫂子嘴上這麼說,手上卻不客氣,把東西拎進她屋裡。
虞書鶴從行李箱里翻出件薄外套來,蓋在頭上擋太陽。邵冬吟睨他一眼,他彎下腰,跟她擠在一起,讓外套也蓋得到她。
「哎喲,不好意思啊,我想喊你們起來吃飯的。」
劉嫂子兜里的兩千塊錢還沒焐熱乎呢,她心裏清楚這兩千塊肯定不只是住宿費。俗話說,拿人手短。她眼珠子轉了轉,嘴裏吧唧吧唧嚼著飯菜。
虞書鶴跟在邵冬吟身後下車,什麼都沒說,直接從邵冬吟手裡把她的東西都拿過來:「我來拿吧,走吧。」
這筆款項的存入方式是跨國轉賬,來源是SAN慈善機構。
「傳言嘛,都是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最後,張三也能說成李四,傳錯了很正常。」邵冬吟頭靠在車窗上,隨口一說。
「你……」虞書鶴下意識甩開在自己身上亂摸的手,慵懶的嗓音里夾雜著不滿。只吐出了一個字,他忽然驚覺到了什麼,話音戛然而止。
虞書鶴清明的眸中映出深邃的夜色,他搖了搖頭:「馬金花和她子女卡上都沒什麼錢。或許那錢是一直放在別人那兒,村裡人不知道其中內幕,但了解到馬金花手上有錢,才會以為慈善組織是直接捐款給馬金花的?」
劉嫂子一聽股票和房產,眼睛都亮了。她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那隨便你們吧,反正你們住我這兒我還能收錢。」
心跳的撲通撲通聲沉重而緩慢地傳入她的耳朵里,擔憂從唇畔流露出:「他家離這兒挺遠的。」
有噩夢將他纏繞,他的眉頭緊了又緊,呼吸也凌亂起來。
「她做了不好的夢,醒來后把錯都怪我身上了。」虞書鶴適時打斷邵冬吟。
虞書鶴小跑著跟邵冬吟一起到樓上,站在窗口向樓下張望。
目的達成。
近日是否陰雨連綿?
下了車,她瞧見有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從山路邊向她走來,也不知他在這兒等了多久。
這是一個本部設立在泰國的慈善機構。機構規模不大,主要在泰國與越南周邊開展援助貧困兒童的活動。跳出的信息上,還配有幾張貧困兒童手持感謝條幅的照片。
「也就是說,其實馬金花或者孫生、孫琴,每年都會回國一趟來取錢。」虞書鶴調查過他們的賬戶,「可是我並沒有看過他們有這麼大筆的進賬。」
虞書鶴站在拆了防盜欄的窗台上,從窗戶爬到房頂,再順著房梁爬到住著傭人的偏房頂上,踩著一層一層的空調外機往下爬。
「夢而已,又不是真的,你說你跟他鬧什麼呢。」劉嫂子發揮起她的大媽本質,一隻手端飯碗,一隻手拿筷,以過來人的姿態訓起了邵冬吟。
虞書鶴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手臂蓋住臉,做了好一會兒深呼吸,最終還是忍不住,不得不跳下床衝到衛生間。
塑料瓶掉在地上,清澈的水順著瓶口汩汩流淌,洇濕了他們腳下的地面。
「我媽叫劉桂芳。」虞書鶴放低姿態,「我爸快不行了,他臨死前想見我哥哥姐姐一面。」
「是。不過這次不是我住,是他倆住。」魯長裝模作樣地四下看看,一臉神秘地湊到劉嫂子面前,低聲說,「我上次來,其實就是為了他們打聽孫馬家情況的。」
虞書鶴坐在後座上休息,虞振中把虞書鶴的手機扔還給他:「有個叫邵冬吟的給你打了很多電話。」
「哦,我爸是孫成。」
02:14。
「沒……」
他倒是真夠入戲的。
日頭漸熱,陽光漸烈。
事實若真如他們所想,SAN哪裡是一個慈善機構,說是一個掩藏罪惡的組織還差不多。
虞書鶴沒反應,像是沒看見魯長眼裡的恐嚇似的。邵冬吟睨他一眼,想從他手裡拿回自己的行李。
邵冬吟說話間抬起頭,一張陌生的側臉映入眼帘。她半張著嘴,愣愣地望著虞書鶴,沒能把話繼續說下去。
虞書鶴笑了起來,聲音悶悶的,像是在有意克制。他問:「你是不是很擔心我?」
案件延審,視陳佳佳精神狀況再考慮何時開庭。
她把裝糊糊的碗隨手往地上一放,站起身來,滿目憤慨,憋著股氣問:「你媽是誰啊?」
車隨著夜風駛入雲間城。
邵冬吟兀自輕輕搖了搖頭,發出淺淺的一聲嘆息,她躺下來,拉過被子蓋著下半身,閉目休息。
窗帘不再搖動。
虞振中不再多想,不再心神不寧,一腳油門,車在通往城外的小路上飛馳。
邵冬吟長長地鬆了口氣:「我給你打了很多電話你都沒接,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他消失在雨幕中。
她回過頭來,怒目圓睜:「你回去跟孫成說,想讓我兒子女兒去看他,不可能!我兒子女兒現在過得好得很,有錢得很,不缺他那點錢!」她說得唾沫星子橫飛,「還有你啊,你爸留下的財產你就不想要?你有那麼好心給我們送錢來?別擱我這兒裝好人,老娘不吃這一套!」
「太熱了。」她用手當作扇子扇了扇臉。
有人在拍他們!
邵冬吟嘴上「嗯」了一聲,在劉嫂子去廚房盛飯時,橫了眼笑眯眯的虞書鶴。
話套得差不多了,虞書鶴和邵冬吟飛速扒拉完各自碗里的飯,十分識趣地端著碗到廚房自己洗了。
她瞳孔中倒映出窗外不斷滑過的風景,路燈的橘光在夜色與車速的影響下,逐漸連成一條線。
幫他逃跑這種事,虞振中做了無數次。這次,虞振中感到一絲不對勁。
虞書鶴盯著她的睡顏,眯了眯眼。莫名的情緒在他心頭醞釀,他開始覺得有點熱了。
「哪個是你阿姨!」馬金花胡亂推開她的手,扶著老太太就要進屋。
邵冬吟緊緊摟著他的腰,耳邊是呼呼作響的風聲。
邵冬吟微微撇著嘴,顯露出幾分委屈樣。劉嫂子止住話:「也不是在罵你,唉……反正這事要我們村裡人知道了,沒幾個不罵的。」
院里站著位頭髮全白的老太太,邵冬吟禮貌地對她頷首,說了聲早。
晚上八點,老吳總算開車到了這偏僻的地方,接邵冬吟與虞書鶴上了車。
他起身,動作間發出細小的響聲。他有意無意地關注她,見她眉頭緊了一下,眼睫顫了顫,隱隱有要被吵醒的預兆,便又躺了回去。
「小姑娘?」
大廳里靜悄悄的,兩人的腳步落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音都彷彿會在整棟屋內迴響。
蘇婉不著痕迹地打量著她,微笑著指了指後院:「從那邊的小路離開吧,前面有人守著。」
魯長直接走進院里,扯著嗓子喊:「有人在家嗎?」
她轉過身看了他一眼。
外套蓋在兩人頭上,形成一個狹小的空間。
虞立文頓了頓,說:「那我現在就去接他?我怕他又犯病,打擾到您。」
邵冬吟自己開車,凌晨四點多的時候到了山腳下。
院前的小路上還沒什麼人,他們拎著行李就下了樓。
「後來我又返回去調查王律師身邊的人,發現他老婆的二姑奶奶家竟然同時接受過SAN的援和圖書助。不過這筆錢一直在他老婆的二姑奶奶家,我也不確定這錢是不是給他的。」老吳繼續說。
她轉過頭走回到床邊。
一道刺眼的光線從後方打過來,虞書鶴臉上添了幾分嚴肅,他幽幽地說:「他們要追上來了。」
虞書鶴苦惱地點點頭,把奶粉和桂圓都放在劉嫂子手邊:「嫂子,這個給您吧。」
虞書鶴接過礦泉水瓶,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又從行李箱里翻出一個化妝包,弓著身子走到前排,坐到邵冬吟的身邊。
邵冬吟嘴唇緊抿,嘴角微微向下,她隨手把飯勺扔進飯鍋,「噹啷」一聲。
她喘了會兒粗氣,唇瓣抖得像嘴裏含了滾燙開水似的,眼眶漸漸紅了起來:「他要死了?」
虞書鶴同邵冬吟進了屋,蘇婉已經回房休息了。
「是我。」
老吳發來簡訊說魯長今天跑白班,來不了了,他自己正開車趕過來。
虞立文以前不管怎麼樣,表面上的和善總是要維持的,可這次……
「其他房間的門都是鎖著的,鑰匙在我奶奶手上。她已經睡了。」虞書鶴看了眼時間,「要不我跟你一起在床上睡?」
不待虞立文多言,蘇婉便掛斷了電話。
她手伸過來,虞書鶴側身躲了一下,對她笑道:「我來吧。」
他的心不在焉不是沒有理由的。
她皺了皺眉頭,在他腰上狠掐一把。
劉嫂子裝了第二碗飯過來,抬眼一瞅,電視劇竟然沒了,開始放地方台新聞了,便關了電視。
「嗯。」
他口中有些乾燥,聲音略帶沙啞。
她無意間碰到他的手,冰冰的。她又重新拿起衣服,想還他,虞書鶴已起身坐到後座去了。
兩人假裝旅客混在車站門口,在服務台旁的長凳上休息。服務台旁有保安,算是有份安全保障。
這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這樣被異性抱著。
「嗯。馬金花沒有身染重病,據他們村裡的人說,當初馬金花是為了騙一個國外的慈善機構捐錢裝病的。去了國外的不只是孫馬的弟弟妹妹,馬金花也一起去了。」邵冬吟無論怎麼搜,都搜不出一個名字與「傻」字諧音的慈善組織,她緊了眉頭。
「叫什麼名字?」
他把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冷嗎?」
……
九月十日,中秋節前五天,備受關注的陳佳佳案里的犯罪嫌疑人被診斷出精神分裂症,被送進了市立精神病院做治療。
炸耳朵的女聲響起,驚得邵冬吟從睡夢中強行脫離。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半撐起身子,瞧見劉嫂子正要將房門帶上。
邵冬吟臉上掛上了失落的神情,無奈又苦悶地嘆了口氣。
虞書鶴騎著車上了小路,把速度拉到最大,向鎮上疾馳。
虞書鶴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說:「沒什麼,就是發現了國外一個很善良的慈善機構,做慈善都做到國內來了。」
消息是關於一所市立精神病院一名醫生的信息。
邵冬吟撇了撇嘴,不吭聲。
沒有哪個慈善機構在捐款前會不去調查受捐人的真實情況就直接捐錢的。全村人都知道馬金花沒病,捐錢的機構會不知道?
現在是九點十分。
「有個大嬸說叫『傻』,我估計是和『傻』諧音的一個組織。」邵冬吟不斷更換關鍵詞,還是搜不出這個帶「傻」字的慈善機構。
「那我先走了啊。」魯長跟邵冬吟打了聲招呼,小聲叮囑了她幾句,臨走前還不忘用眼刀子剜虞書鶴一眼。
「傻?」老吳連念了好幾聲傻,恍然大悟般睜大眼睛,抬高音量,「是不是SAN?」
邵冬吟給他蓋毯子,邵冬吟溫柔地笑,還有邵冬吟和魯長後半夜輕聲說的話,他全都知道。
虞書鶴領著邵冬吟到他房間,將門關上,從櫥櫃里捧出兩床薄被扔在地上,說:「我們的猜測基本上可以證實了。」
夢裡神情溫柔的臉,此刻覆滿了冰霜。
劉嫂子趁著電視劇插播廣告的工夫,扭過頭來看他倆:「你們怎麼了?怎麼睡了一覺就鬧起彆扭來了?」
中年婦女的聲音尖銳得彷彿能刺破人的耳膜:「孫成?你爸是孫成?」
邵冬吟趁此機會上樓,先發了個簡訊給老吳,而後開始收拾兩人的東西。
山下可比山上溫暖得多。
他打開車門,要去幫邵冬吟提行李。邵冬吟止住他,自己提溜著行李下來:「謝謝魯叔,您都開一晚上車了,東西我自己拿就行。」
「哎,行。」虞書鶴笑吟吟送劉嫂子下了幾級台階,「那麻煩您了啊。」
劉嫂子哼哼兩聲,站起身,筷子在空中划拉兩下:「你倆確實是沒吃過苦,真夠天真的,明天可別被人一罵就氣得走人。雖然不是你們的錯,但誰叫你媽好的不學,學人做小三呢。」
她還有陳佳佳的案子要解決。
「這是孫馬舅舅的賬戶。SAN沒有把錢直接交給馬金花或者孫生、孫琴,他的舅舅也沒有在拿到錢之後一次性把錢給他們,而是每年給他們一筆生活費。」邵冬吟指了指賬單上,賬戶主人時不時取出的幾十萬元,「而且他們不是通過轉賬的方式給錢,是直接給的現金。」
這是十歲以後他第一次聽見有人說擔心他。
要下雨了。
一個穿卡其布工裝的平頭男人上前來套近乎:「嫂子,是我,隔壁村小何。我跟您閨女初中的時候是同班同學,您還記得我不?」
虞立文沉默不語,蘇婉說:「倘若有一天,書鶴因為什麼不好的消息讓大家想起,他才是虞氏真正的繼承人,你就別怪我這個老太太黃土都埋到脖子了,還不肯放過你!」
他同邵冬吟說了這幾天的情況,所有遭遇輕描淡寫一語帶過,好像他這幾天只是進行了場平淡無味的旅行似的。
虞書鶴開始唱起了紅臉:「嫂子,她是怕我爸撐不住,心急了。我爸就算再不好,那也是我爸……」他說到此處,嘆了一聲。
虞書鶴心頭熨帖,感覺有一縷溫暖從電話里傳出來,將他包裹住了。
「你放屁!」馬金花把老太太推進屋,轉過身來指著邵冬吟的鼻子罵,「我一看你們就不是好東西,竟然跑這兒來污衊我兒子殺人?我兒子才沒有殺人!要不是因為孫成不負責任,我兒子也不至於還沒娶媳婦兒就……」
她大步跨進屋裡,「哐啷」一聲把小門鎖了起來。
他們衝進屋內,就見陳佳佳發了瘋似的,目眥欲裂,兩眼通紅地撲向邵冬吟。
虞書鶴有了個大胆的想法:「他們會不會是把錢交給了與他們同行的人?」
「你不必在我這兒玩這套。」蘇婉說話慢悠悠的,高高在上的姿態渾然天成,「現在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兒子,你是虞氏的掌權人,你的兒子嘉燁年輕有為。人們都忘了我其實還有親兒子,有親孫子。」
「知道。」
「前兩天孫生、孫琴回來叫人看見了,但我沒聽人說馬金花竟然也回來了。」劉嫂子說著就開始自言自語地犯嘀咕,「她老娘可能要活不長了,回來看她老娘的吧?」
「怎麼了?」
邵冬吟抿了抿唇,沒應聲,坐正了,把衣服蓋在身上,閉目休息。
虞書鶴說話斯斯文文的:「我知道咱村裡的人,對我和我媽肯定都沒啥好印象,但是我這次來,真的就是想請我哥哥姐姐跟我回去見爸最後一眼。我爸說他知道錯了,他想彌補。」
他低低發出一聲抽氣聲,嘴角依舊翹著,好心情寫在臉上。
虞書鶴頗為苦惱:「我有點怕我哥我姐看到我倆會比您更氣。您看……您能不能幫忙想想辦法啊?」
虞書鶴把行李丟給她,去車站旁的小超市買了餅乾和水。
「馬金花說,孫馬沒殺人。要不是孫成不負責任,孫馬也不至於……她說到這兒就停下來了,孫馬不至於什麼呢?」她繼續說出自己的猜想,「會不會是,孫馬不至於為了錢去代人頂罪?」
「請問您是馬金花阿姨嗎?」邵冬吟湊上前去,想跟她套近乎。
冷就冷吧。心底有個聲音在說。
虞書鶴不動聲色,跟上馬金花:「阿姨,我爸現在知道錯了。他知道哥姐以前過得苦,想用攢了一輩子的積蓄補償他們……」
車在路上突然扭出個蛇形,虞振中和圖書握緊方向盤,把車開回到正常路線上。
「你沒事就好。」邵冬吟沒了睡意,起床翻出這兩天她找到的資料,「吳叔又查到了些有關孫馬家人的事,電話里說不方便,你現在在哪兒?我去找你。」
邵冬吟盯著電腦上的照片,陷入沉思。
今天那幾個人追到他們面前卻突然離開,也不會是沒有理由的。
他與她並排走著,邵冬吟從包里將老吳交給她的資料遞給虞書鶴。他就著院中小道上的路燈看,這是一份銀行流水賬單。
他們在找人。
她等虞書鶴一起走出廚房,並排在沙發上坐下,悶頭吃飯,菜都沒夾幾筷子。
「劉嫂子,我不是來洗澡的,我們是來住宿的。」魯長憨厚地笑著。
她就當沒有聽過這個提議,又問了一遍:「你是不是大概猜到了兇手是誰?」
「誰啊!」粗獷的女聲從屋裡傳出來,卻不見有人從屋裡走出來。
虞書鶴二話不說便掏出硬幣厚的一沓紅色鈔票交到劉嫂子手裡:「我們想在這兒等到我哥我姐回來再走,但主要還是得看我爸那邊的情況。這麼算我也不清楚能在這兒住幾天,這錢您拿著,不夠再說,您看成嗎?」
劉嫂子重又端起飯碗:「怎麼說呢,你們確實也無辜。但我說句難聽的,你爸也忒不是東西了。當初要不是孫馬搞到一筆錢,就你哥你姐那情況,哪能活成現在這樣啊,說不定倆兄妹早就出去要飯了。你看看你啊,你自己也說了家裡有資產,肯定從小沒吃過苦吧?都是一個爹生的,他怎麼就……」
虞書鶴脫下外套,扔到邵冬吟身上。
劉嫂子臉上的表情略有鬆動,虞書鶴繼續說:「我也知道我爸媽當年做得不對,現在彌補的方式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把我爸留下的公司股票和房產,該分的都分給我哥我姐。我保證,我絕沒有什麼不好的心思。」
劉嫂子一聽,「哎喲」了一聲,怕他們提起住宿費的事,催促道:「那你們還不趕快上樓收拾東西去!」
虞書鶴叫老吳把車停在一家銀行門口,拉開車門。
門被拍得「砰砰」響,呵斥中的怒意穿透門板:「虞書鶴,你給我開門!」
邵冬吟低頭看了眼,手拎起外套的領子,尚未來得及做其他動作,虞書鶴把外套從她手上抽走,傾身蓋在她身上。
邵冬吟不會騎,虞書鶴騎著電動車載她,在村裡的小道上慢慢悠悠地行駛。
虞書鶴瞄了眼邵冬吟,不知為何,視線總往她裸|露的頸部上落,心臟又開始節奏凌亂地亂跳,一股熱流從小腹躥起。他喉結上下滑動:「今晚我睡地上。」
車裡安靜下來,後半夜的低溫侵入車內,令車內的人冷得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邵冬吟跟著魯長,在一個貼著「清泉沐浴」牌子的大院門口停下。
虞書鶴與她對視一眼,把奶粉和桂圓拎著坐回電動車上,他們從人群自動讓開的小道騎出去,回了孫家村。
感覺到邵冬吟一直盯著他後腦勺看,他又回頭看了眼邵冬吟。
「地上濕氣重。」邵冬吟透著寒意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你裹好你的睡袋睡覺就成了,別又把睡袋當床單。」
邵冬吟不再說話,悶頭吃飯,她撒謊確實不如虞書鶴厲害。
孫馬就是收了錢代人頂罪的。
明天,天氣不會很好。
「我來不是要找您閨女的。」小何掏出一張剛剛列印出來的照片給劉嫂子看。
「那你們查到什麼沒有?」
普通人家都是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就拉倒的,在虞家別說三代了,就是四代五代六代,關係也像親兄弟似的。
虞書鶴扭過頭來,正面對著她,嘴角微微上揚。他的膚色黑了好幾度,眼角下的淚痣沒了,五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改變。
虞書鶴瞳孔收縮了一下,眸光暗沉下來,笑意褪去,唇抿成一條線,盯著後視鏡里映出的虞振中的臉看。
邵冬吟抿著嘴不說話。
車在城外一座私人山莊的山腳下放慢了速度,虞書鶴別有深意地看了虞振中一眼,找准恰好能擋住後面視野的拐彎路段跳車,不作停留,朝山上跑去。
虞書鶴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一言不發。
上了三樓,劉嫂子就近打開一間房,敲敲門板:「你倆就住這兒吧。一晚上八十塊錢,先付錢后住宿,你倆打算住幾天啊?」
三天前,他回到雲間城,虞立文不出所料地在他居住的小區門口等著他。
雲間城裡的普通人可能不會關注,但所謂上流圈子的人都知道,虞家是一個從古時到現在一直屹立不倒的大世家。
她迷茫地看著他,張了張口。虞書鶴抬手捂住她的嘴,噓了一聲,示意她去看那幾個正向他們走來的人。
他們是外來人,虞書鶴頎秀的身材在村裡本就惹人注目,在田裡鋤地的人紛紛向他們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上次已經來孫家村問過情況了,我怕他們村裡有些人還記得我。」虞書鶴收起化妝包,對邵冬吟微笑著解釋。
她白皙的肌膚在昏暗中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華光。因為側躺著,紅潤的嘴唇與半邊臉被擠得看上去肉嘟嘟,安靜平和的睡顏,像個孩子。
陳佳佳仍是緊繃著身體,低著頭,一聲不吭。
她昨天一晚上都沒怎麼睡,這會兒正困得腦袋發暈,沒心思問虞書鶴為什麼不按照她說的來,非要說他倆是夫妻。
邵冬吟和虞書鶴的眼神有一瞬間的交會。
邵冬吟暗自驚訝,馬金花不是身患重病癱瘓在床嗎?可眼前的女人分明是個身體健康的婦女啊!
邵冬吟脖子上有明顯的抓痕,她驚魂未定地貼著牆壁,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說:「我建議你們給她做一下精神狀況的檢查!」
馬金花氣得渾身發抖,意識到自己險些說漏了嘴,才咬著牙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她隨手把靠在門邊的扁擔拿在手上,對著虞書鶴和邵冬吟像趕鴨子似的驅趕:「滾!都滾!讓他死了心吧!哪個都不可能去看他的!」
邵冬吟沒有多想:「當然啊。」
劉嫂子把碗往桌上一放,「哐當」一聲:「你問這個幹什麼?我不是都說了嘛,過兩天他倆就回來了。」
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這樣抱著異性。
「你能猜到真正的兇手是誰嗎?」邵冬吟坐在床邊,看著他在地上把被子鋪開,好像準備打地鋪,又問了一句,「你們家這麼多房間,你幹嗎睡地上?」
他壓低了聲音說:「就算你要同我生氣,也不能當著劉嫂子的面鬧,她要是看出不對勁,你要怎麼解釋?」
人為財死,有錢能使鬼推磨。
宛如在沙漠中行走的她,找到了一條新的溪流。
閉上眼睛,她很快便進入夢鄉。
邵冬吟噘著嘴說:「馬阿姨在那兒照顧外婆呢。有她在,哥姐更不可能跟我們回去了。」
「你還記得馬金花說過的話嗎?」邵冬吟看向虞書鶴。
虞書鶴皺著眉目送他們消失在車站,心頭沒有感到半分輕鬆,眼眸中多了幾分深沉,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
陳佳佳掙扎了一番,咬牙說:「他還說,會給我們家一筆錢……」
「有人在監視孫馬家的人,我們可能暴露了。怕出事,所以想趕緊回去。」邵冬吟說著,拿出電腦在網上搜索國外慈善機構有哪些。
馬金花頓住腳步,回過頭來瞪著虞書鶴:「到死才知道錯了?早幹什麼去了!」
村子落後,沒有公交車,劉嫂子把她那輛電動車借了出來。
邵冬吟回了簡訊說不急,叫他路上注意安全。
這一時半會兒,魯長趕不過來。
風在耳邊呼嘯,混著農村特有的泥腥味直往兩人臉上刮。初升的太陽逐漸往天空中間挪,挪到哪兒,潔白如雪的雲便在哪兒散開。
邵冬吟無心再睡,憋著一肚子氣起了床,穿好鞋子下了樓。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像踩在虞書鶴身上似的,重到樓梯發出「咚咚」的響聲。
突然,一道亮光在人群中閃了一下。她和虞書鶴同時戒備地望過去,一個穿卡其布工裝的人恰好背過身去,朝人群外走。
邵冬吟揉了揉酸脹的眼,不滿地重重呼出口氣。
虞書鶴挑了挑眉,把礦泉水從她手上拿過來,喝了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眯著眼睛向遠處眺望。
邵冬吟眼珠子轉了轉,適時插了一句:「阿姨,我們知道你們家的情況,孫馬以前殺了人……」
錢財就是把雙刃劍,既能讓人過上別人艷羡的生活,也能讓人陷入無法想象的危險當中。
虞書鶴嘴角揚起,笑得有些勾人:「等我聯繫你。」
劉嫂子皺著眉頭細想了片刻,突然大叫起來:「啊!你媽是那個小三!」
「是,這是當然的。我也一直念著這點,想好好照顧他,只是……」
他把手機恢復成出廠模式,讓虞振中打開車窗,然後將手機扔了出去。
邵冬吟手機振動了一下,收到了虞書鶴回的消息。
自上車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老吳與邵冬吟此刻都察覺到了。
邵冬吟脫了鞋睡到床上,也沒脫衣服,靠著床頭看他。
虞書鶴從睡夢中醒來,眯著眼睛問:「到哪兒了?」
天幕像是被潑上了純黑的顏料,厚重的烏雲在天邊翻滾,營造出天欲墜塌的假象。
邵冬吟面色一凜:「你再說一遍?」
買了兩罐老年奶粉和一袋桂圓,邵冬吟直接去了孫家村隔壁的馬家村。一路問過去,摸索到孫馬的外婆家。
窗外的微芒在薄紗窗帘被風撩起的那刻溜進屋內,映照著她的面龐。
嘀嗒——嘀嗒——嘀嗒——
「猜不到,但多半還是我們虞家的人。」虞書鶴在地鋪上坐下,拉了拉被子,蓋著腿。
劉嫂子撇著嘴站起來,走到邵冬吟跟前,眼珠子上下轉動:「你是來找孫馬的?」
「是啊,他們一家子以前過得可苦呢。」劉嫂子拉了張小板凳給虞書鶴坐,開始說起了孫馬家的往事,一邊說一邊不忘辱罵孫成不是東西。
山上的空氣里飄著雨後的濕潤,夾雜著植物的清新氣息,讓人心情漸漸平復下來。
陳佳佳低下頭,身體顫抖著:「那我能怎麼辦,你要是輸了,我不還得坐牢?我還是要被冤枉啊……我沒殺人,我也不想當殺人犯啊……」她嗓音啞啞地嗚咽。
這麼說來,那這外婆一家,應當就是孫馬死前沒多久才開始與孫家來往的親戚了。
虞書鶴沾了院牆污漬的手抹了抹手機屏幕,看了眼屏幕上顯示的31個未接電話,嘴角揚了揚,一股從未有過的充實感填滿心房。
還好,虞家還有一位從小就一直在幫他的六叔虞振中。
得了想要的信息,邵冬吟對虞書鶴輕聲說:「走吧。」
邵冬吟臉色黑了下來,虞書鶴反倒笑了。
劉嫂子這才抬眼,她盯著魯長看了會兒,「喲」了一聲:「又是你啊。」
虞書鶴繼續道:「我這次來是為了我爸的事,老人家快不行了,躺在床上話都說不出來了,遺囑也沒立。律師說這遺產有些難辦,所以我想找到我那兩個哥哥姐姐,請他們跟我回去一起處理遺產的事。」
「再等等。」虞書鶴站在門前不動,「都說是來請孫生、孫琴去參加孫成葬禮的了,咱們總得把這戲做足了才行。」
邵冬吟瞭然地挑了挑眉:「妝化得不錯。」
「馬上到孫家村了。」邵冬吟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上的資料,隨手拿了瓶水遞給他。
一名膀大腰圓的婦女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嗑瓜子,一雙眼睛盯著桌上的老式電視機,眼皮子抬都不抬:「洗澡上二樓。」
近日是否見不到太陽?
電動車在近十點時駛到車站前,電量已不剩多少了。找了個偏僻地兒把車停下,邵冬吟和虞書鶴沒去買火車票,怕暴露行蹤。
他嚼著餅乾,用滿是笑意的聲音問:「臉怎麼這麼紅?」
麵包車駛進孫家村所在的城鎮,一股殘破落後的氣息撲面而來。水泥路面上被軋出好幾個大坑無人修理,路邊最繁華的商店是一個不到一百平方米的超市。
邵冬吟一邊翻著資料一邊說:「我看了下孫馬家的情況,他爸在外邊打工時養了個小三,他弟弟妹妹三歲時,他爸因為小三懷孕拋下這個家走了。孫家村的人不是都嘴嚴嗎?我們可以用孫馬父親和小三的子女身份,去打聽情況。」
中年婦女態度不好,但承認了她就是馬金花。
邵冬吟冷著臉:「他就說了這些?」
劉嫂子將小何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你來這兒有啥事啊?我閨女在外頭上班呢,不在家。」
虞振中握方向盤的手鬆了又緊,嘴巴張了又閉。
能夠支撐兩兄妹出國留學,這筆錢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那麼,在被抓走之前一直待在孫家村的孫馬,是從哪兒弄來的這筆錢?
他心裏浮現出了一個名字,眼眸的光芒暗淡下來。
魯長把車停在村口的馬路邊上,打了個哈欠:「裡邊都是小路,車不好開進去。村裡沒正兒八經的旅館,我上次過來都是住別人家裡的。我帶你們過去。」
「只要你按我說的辦,這官司我就贏得了。你不信自己的律師,信污衊你的幫凶?」邵冬吟面色平靜得像是永不會泛起波瀾的鏡面,「如果你認罪了,你一輩子都會被打上罪犯的標籤。你的父母拿著那筆靠你背負冤罪得來的錢,他們能心安嗎?你的父母有了你這麼個犯罪的女兒,他們在別人面前還能抬得起頭嗎?」
虞書鶴睨著她:「嗯?」
她正怒火中燒,失了理智。
「邵冬吟。」
「我……」陳佳佳支支吾吾,「我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不想待在這個地方了,還不如早了斷早痛快。」她越說越激動,「再說了,王律師說這官司你已經贏不了,不管怎樣我都是要坐牢的,我主動認罪還能拿到一筆錢,我……」
邵冬吟把他的外套遞過去,他頭也不轉地下了車,自然也沒去接自己的外套。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泛出魚肚白,天地間的顏色還是灰濛濛的青。
陳佳佳緊咬著唇,把唇咬出了青白色。她抬眸看著邵冬吟,突然湊近,顫聲說:「王律師來找過我了。他說因為我,我爸媽都要崩潰了。我要是現在認罪,他可以幫忙把我家人安頓到別的地方去,不再被人指指點點。而我也只不過坐幾年牢就可以了。」
虞書鶴拉了拉蓋在頭上的衣服,轉過去面對著邵冬吟。這一轉身,他溫熱的呼吸噴到她臉上,燙紅了她的臉,以至於她的手肘無意打翻了他手上的礦泉水瓶,她都毫無察覺。
「書鶴,其實我……」
劉嫂子正準備將門關上,四五個男人突然往門口一堵。她趕緊把錢塞衣服里,粗聲粗氣地吼:「洗澡還是咋的,澡堂還沒開門呢。」
她身旁蹲著個頭髮花白的中年婦女,正捧著小碗一口一口給老人喂糊糊。
虞書鶴的目光陡然犀利起來:「你手上的案子我多少也了解過。如果按照你的想法推測的話,那麼……」
很快,孫家村到了。
劉嫂子覷著虞書鶴,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鄙夷:「哦,那兩個孩子早就離開村裡了,你來咱們村是找不到他們的。你們還是趕緊走吧。」
「在這兒停吧。」
老太太聽到孫生的名字有了反應,抬頭看虞書鶴,因為沒牙而癟下去的嘴嚅動了兩下,聲音似糨糊般黏稠且含混不清,聽得虞書鶴和邵冬吟都一頭霧水。
虞振中緊擰著眉,心思凝重,吸引著跟在後面的車輛遠去。
睏倦吞噬了她的意識,她覺得自己好像才睡了幾分鐘。重新閉上眼躺了回去,她調整了一下睡姿,含含糊糊地說:「你去吃吧,我不……」
老太太嚅動著嘴巴哼唧了兩句,馬金花沒好氣地斥了聲:「你別管!」
她切身感受到了黏濕與冰冷。
他翻了個身,背對著邵冬吟,懊惱地「嘖」了一聲,靜靜地等自己的身體平息下來。
「SAN?」邵冬吟眼眸一亮。
不對,這床單觸感不對,怎麼還有溫度和起伏呢?她閉著眼睛摸摸索索。
邵冬吟不自覺笑了下,攏了攏外套與他一起上車,由他指路,她將車開到山頂雕樑畫棟的大院里。
臨近中午,陽光火辣辣的,照得人眼皮子都發熱,被陽光曬著的肌膚就像是被火爐烤過,開始發紅。
小何掏出手機,與備註為「老闆」的人聯繫,很快得了指令,領著人離開了。
劉嫂子連聲應hetubook.com.com
了,笑得臉上的褶皺都開出花來,一手拿著錢,一手去拉大門。
「我爸快撐不住了。」虞書鶴輕輕地嘆息,「我一直不知道他以前做的事,直到他躺病床上快不行了,他才告訴我……」
馬上就要開庭了,她卻查不到任何能直接證明陳彤父母陷害了陳佳佳的證據。
兩人走到門前,陷入了沉默,腳步頓住,蹙眉細思。
他可能早就意識不對,那天他離去時,大義凜然得像是在同他們訣別。
邵冬吟進廚房盛飯,虞書鶴則不聲不響地出現在她身邊,手上拿著他自帶的碗筷,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
「因為錢,你心動了?」
虞書鶴抿著嘴不出聲,耳根子熱了起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這感覺甚是陌生。
魯長笑了起來,笑到一半又打了個哈欠。他招招手:「走走走,我先帶你們找地方住下來。」
虞書鶴微笑著半彎下腰來,同那中年婦女搭話:「這位阿姨,請問這是孫生的外婆家嗎?」
城內燈火通明,城市上方濃雲如蓋,天邊「轟隆」一聲,一道閃電在雲中躥過,稍縱即逝。
邵冬吟閉了閉眼,疲倦地把電腦丟到一旁,眼底微泛烏青。
虞立文說他又發病了,他便如虞立文所願地發了場「病」。這次,虞立文沒有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他家住哪兒啊?那邊的小區?」老吳探頭向外看。
黎明前,恰是夜最黑的時候。空中無星無月,山路上無路燈照明。
邵冬吟吃飯的速度慢了下來,覷著劉嫂子,覺得她心情不錯,試探性地問:「嫂子,你知道我哥我姐現在去哪兒了嗎?」
「謝謝嫂子。」虞書鶴親昵地叫著嫂子,那語氣親得活像劉嫂子的親弟弟似的。他轉過臉來沖邵冬吟笑,「那咱們明兒就去鎮上先買東西,然後去看看外婆吧。」
劉嫂子正坐在門口擇菜,聽到動靜抬起頭:「咋的啦,被趕回來啦?」
現在是22:15分。
人家都看出不對勁了,再說沒有,這不是招人懷疑嗎?
秒針一頓一頓地行走著,重複不斷地指向那些它已經路過無數次的數字。
這一舉動讓劉嫂子對他倆的印象又好上幾分,在他倆上樓時揚聲道:「明兒你們先看看他們舅舅在不在家,要是他們舅舅在家可小心點。他舅舅會打人!」
從後院的牆翻出去,他上了一輛混在夜色里的車。車隨即啟動,向城外疾馳。
有四五個人正從停車場往這兒走。除了領頭一人拿著張彩印紙,一會兒低頭看紙,一會兒四處張望,其餘人兩手空空,沒帶任何東西。
「她回來啦?那你們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邵冬吟點點頭:「有可能。這次吳叔叫人去孫家村調查,村裡的人嘴巴閉得更緊了,劉嫂子家也不給住人了,還有些外地人在村裡漫無目的地遊盪。他們不敢在那兒多待,查到這些就趕緊回來了。」
「這是我媳婦。」虞書鶴指了指邵冬吟。他說話時謙卑地低下頭,微抬著眼皮悄悄觀察劉嫂子的反應。
「哪個是你哥姐!我可沒生你這個兒子!」中年婦女高聲咆哮,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臉上寫滿了怨恨。
孫琴、孫生便是孫馬的妹妹和弟弟。
邵冬吟定定地注視著陳佳佳:「我相信你是無罪的。你也要相信,這場官司我會贏。」
在搜索引擎里輸入SAN,許多與慈善無關的信息跳了出來,她一頁一頁地往下翻。
她爬上床扯過毯子蓋在自己肚子上:「行,那我睡一會兒,有事等我睡醒再說吧。」
從虛空中跌落到地面如斷了線的透明珠子,幾乎要連成一條線,沒了車門的阻隔,唰唰下落的雨珠就像打在她身上一樣。
他裹緊被子,側卧著,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邵冬吟嘴角抽了抽,虞書鶴神色不變,對她做了個請的動作,拎著兩個小行李箱乖巧地跟在她身後上了樓。
「你到底做了什麼,這三天虞立文總是急急躁躁的?」虞振中從後視鏡里看虞書鶴。
邵冬吟皺著眉猛地推了把虞書鶴,翻身到床邊,冷硬地問:「你昨兒睡了一晚上,你怎麼又上床睡了?」
「如果我三天沒聯繫你……」他悶悶的聲音從後座傳來,攜著夜間的涼意,「算了……」
她有意微微鬆了手,不料車子陡然走起了蛇形,嚇得她又連忙摟緊他。
邵冬吟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是平躺在地上的虞書鶴。他的睡姿很端正,不像她……
她轉過身往樓上走,背對著虞書鶴和邵冬吟招了招手:「跟我來吧,房間在三樓。」
他的活動範圍只有他的房間。手機被收走,樓下時刻有保安巡邏,他一直沒法兒與外界取得聯繫。
躺在床上的兩人不約而同地睜開眼,霎時間,四目相對,鼻尖與鼻尖的距離還不足一指。
邵冬吟被手機振動的嗡嗡聲吵醒,亮著的屏幕上方顯示著此刻的時間。
虞書鶴被她一句「老公」叫得心肝一顫,強裝鎮定,說:「你快去叫輛車,咱們這就回去。總不能爸死的時候,身邊一個子女都沒有吧。」
孫成是孫馬他爸,劉桂芳是……
他身上的淡淡香氣躥入她的鼻子里,直衝大腦,將她的思緒攪得一團亂,臉上漸漸燒起來。
魯長招呼邵冬吟和虞書鶴跟上,領著他倆進了屋。
「這兩人您認識不?他們這兩天是不是住在您這兒?」
守在屋外的警察突然聽到一聲驚叫。
有人闖入囚禁了他的漫長黑夜裡,送來了好夢。
劉嫂子拉了張桌子在客廳里吃飯,她一個人邊吃邊看電視,聽到動靜也沒抬眼:「飯在廚房,吃多少裝多少哈。」
邵冬吟沒有叫醒虞書鶴,發了條信息給他,算是留言,她出了房間到院里,打算順著來時的路開車回城裡。
劉嫂子樂呵呵接了錢,邊數錢邊嘆:「哎呀,你倆真夠孝順的,怎麼攤上那麼個爸呢。」
劉嫂子掃了眼照片,又看看小何身後那幾個板著臉的男人,點點頭:「是,他們這幾天是住我這兒,今兒一大早就退房走了。咋,你找他們啊?這時候我估計他們都已經坐上車了吧。」
邵冬吟在陳佳佳對面坐下,不等她開口,陳佳佳小聲說:「我想認罪了。」
邵冬吟盯著他墊在身下的睡袋,一字一頓地諷刺:「那你怎麼不用睡袋?睡袋拿出來當床單用的?」
邵冬吟怔了怔,道了謝,開車一路暢通無阻地下山,駛向拘留所。
除此以外,再無其他相關資料。
邵冬吟心知這份平淡下的驚心動魄,並不刻意去撕開平靜湖面的假象,去攪動湖下翻湧的暗流。
她就像是乾渴的旅人遊走在漫無邊際的沙漠中,好不容易發現流水的痕迹,順著痕迹尋過去,卻發現源頭是一片已經乾涸的湖泊。
「嗯。」虞書鶴含含糊糊地應了句。
原本精緻的臉,變得……還是挺好看的,就是沒那麼精緻了,乍一看還有點認不出來是他。
陌生的號碼讓她愣了一下,猶豫片刻,接了電話。
當然,也只是表面上的親兄弟罷了。背地裡,每個人的小算盤都打得啪啪響。
「這……孫琴和孫生的媽都死了,他們在我們這兒唯一的親戚就是外婆那邊的了。他們上次回來,有去看過他們外婆。這次回來,估計也還是為了看他們外婆。」
照片上赫然是虞書鶴與邵冬吟,背景是在孫生外婆家門前。
拘留所里,陳佳佳失魂落魄,看到邵冬吟過來,她抬了抬眼睛,又垂下眼皮,手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褲子。
「哎,你不是查過孫馬家嗎?你知道他家有沒有什麼來路不明的錢?」老吳等綠燈時,對虞書鶴說。
邵冬吟怔了幾秒,到門口去拍門板,大聲喊:「阿姨,您開開門吧,咱們有話好好說啊。以前我公公是做得不對,但他現在已經快不行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公公就想看我哥姐一眼,您就讓他看一眼吧。」
電話被掛斷,虞書鶴放下手機,看了眼盯著他的蘇婉。
邵冬吟望著空蕩蕩的只有一張雙人床和一張書桌的房間,喚虞書鶴進屋,把門關上,問他:「這怎麼睡啊?」
邵冬吟與虞書鶴走上前去。
話一出口,劉嫂子才意識到自己
和-圖-書的言辭太不禮貌,尷尬地咳了咳:「你到這兒幹嗎來了?」
「你不吃嗎?」邵冬吟轉頭把餅乾遞給他,對著他的臉怔了兩秒,然後把餅乾往他嘴裏一塞,轉過頭去擰開礦泉水瓶蓋,一口氣喝掉半瓶水,才將臉上的熱散去。
虞書鶴責備地斜她一眼:「你怎麼說話呢!」
待做好這些事,她給老吳打電話,小跑著衝下樓:「老公,舅舅打電話來說咱爸要不行了,叫咱們趕快回去,這怎麼辦呀?」她苦著臉,「咱們這真是白跑一趟!」
她心中「咯噔」一下,起床向窗戶邁出一步。
「你睡一會兒吧。」
低沉的聲音裡帶著調笑,順著風飄入她耳朵里:「小心掉下去。」
虞家人每代都是群聚而住,雲間城最繁華城區里的一大塊地界,住的幾乎都是姓虞的。他們來往密切,雖能互相幫襯,但也導致虞家內部關係混亂。
「不是。」
伴著老吳的說話聲,邵冬吟的電腦屏幕上總算跳出了有關SAN慈善機構的信息。
她心裏「咯噔」一下。
翌日清晨,虞書鶴和邵冬吟準備去鎮上買些送給孫馬外婆的禮物。
他的眉舒展開來。
這怨恨不是對著虞書鶴的,而是對孫成的。
虞書鶴則只吃自己碗里的白飯,菜一口都沒吃。
一系列動作流利又熟練,類似的逃脫他做過無數次。
他說話慢悠悠的,老吳是個急性子,直接搶了他的話:「陳佳佳沒殺人,陳彤父母和王律師拿了錢在污衊陳佳佳。哦,難怪他們是突然指控陳佳佳的。可是,陳佳佳和他們有什麼仇?他們幹嗎要污衊陳佳佳呢?」
開頭就是一筆十四年前,數額為一千萬的打款。後面除了那些取款,每年陸陸續續還有兩百萬的進賬,直到兩年前,這些進賬才停止。
這場雨似乎是一針清涼劑,夏季綿長的熱在雨後消失,料峭秋寒混著陰濕的空氣,被涼風送入室內。
「嫂子,幫忙開個門吧。」
「等我回去之後,不要再主動聯繫我。」
孫馬外婆住的是個青磚搭的老房子,年頭久了,磚縫裡長了青苔。小門敞著,門口有一耄耋之年的老太太正坐在廊檐下的小竹板凳上,眼瞅著一個地兒發獃,不知在看什麼。
劉嫂子說的與他們以前打聽出來的消息可謂大相徑庭。
老吳說:「你不是讓我調查陳彤家和那個律師的經濟情況嗎?我一開始查那個王律師,什麼都沒查出來。後來我去查陳彤她媽趙美芳那邊,發現陳彤外婆那兒有問題。有一個叫SAN的慈善機構,打著給陳彤外婆治療胃癌的名頭,捐助了兩百萬。這兩百萬進了陳彤外婆卡里的當天,就被轉進了趙美芳的卡里。」
劉嫂子擺擺手,一副趕人的架勢。
山裡潮濕陰寒的晨風撩到睡在地板上的虞書鶴身上,他冷得縮了縮脖子,起身想去關窗,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邵冬吟。
畢竟收了人家七千塊,眼瞅著這幾個人不像正路子上的,劉嫂子稍作思量,說了假話。
劉嫂子眼中有了戒備:「他倆誰啊?」
「不用你接,他留在這兒陪我過中秋。」蘇婉睨了眼捧著手機不知道在笑什麼的虞書鶴,眼底有了一絲溫情,聲音卻比這初秋的後半夜還要寒涼,「立文啊,不管怎麼樣,書鶴都是我的親孫子。」
那幾人走到車站門口,視線往他倆身上一掃,拐過彎朝他們走來。還未走近,他們抬眼便看見服務台旁巡邏的保安,有所顧忌地停在原地,面面相覷。
「嗯。」
「慈善機構?叫什麼名字?」老吳問道。
他被虞立文以照顧的名義帶回家裡關了起來。
下了三天的雨,在今天傍晚停了。
「沒事兒。哦對了,我這兒包飯,待會兒到飯點了我喊你們下來吃。」劉嫂子樂呵呵地一邊數錢,一邊倚著樓梯扶手往樓下走。
「我不清楚,上次是他倆給我錢讓我來問的。」魯長方才聽見邵冬吟和虞書鶴商量了,但沒聽清楚,怕自己會說錯。
虞書鶴背對著她。
車駛入市中心,路燈的光亮在雨幕中變得朦朧。
早晨溫和的陽光將細碎的金色灑落在他臉上,他墨色的眉緊皺著,眼睫輕顫,帶著秋涼的晨風從他身上刮過。
虞書鶴點點頭:「這樣啊……他們也不容易,唉……」
虞書鶴上了車就把妝卸了,老吳邊開車邊問:「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今天這麼急著要回去?」
中年婦女繼續給她喂糊糊,說:「她問你們是哪個?」
「我……」
頓了頓,她又吃了口飯:「你倆要是不怕被打被罵的話,買點禮物送去給他們外婆吧,態度誠懇點,多認錯。他們外婆人不錯,年紀又大了,心一軟,沒準兒會幫你們講兩句好話。」
青白陰沉的天色里,偶有車輛在路上行駛,濺起低洼處一攤臟污水漬。
她回廚房又盛了一碗飯出來吃。
「村裡人要是問起來,就說我們是來尋親的。」
「我又困了,不行嗎?」虞書鶴一臉坦然,趁著邵冬吟注意力全放在他臉上,他不動聲色地把邵冬吟踢開的毯子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
虞書鶴則盡心儘力地演著他的「三好丈夫」,在劉嫂子扒飯的時候,說幾句邵冬吟的好,把劉嫂子樂呵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她操著一口鄉下口音對邵冬吟說:「你男人是真好,你可得好好珍惜。」她站起來拍拍邵冬吟的肩,「聽大嬸的,別鬧了,再鬧就矯情了。」
回來?邵冬吟抓到重點,漫不經心地說:「我聽說馬阿姨不是得了重病身體不行了嗎?可我今兒看她身體好得很呢……」
虞書鶴眼底閃過一絲灰暗,他抿嘴微笑:「謝謝。」
「其實是我要找孫馬。」虞書鶴搶過話,「我父親叫孫成,母親叫劉桂芳。」
邵冬吟左耳進右耳出,把小家子氣女人的模樣演了個十成十。
屋裡沒人吭聲,鄰居倒都被吸引出來了。
劉嫂子將信將疑地望著他。
不得已才學會的技能,就算被誇他也開心不起來。
虞書鶴比她年紀小,且她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這般想,她氣消了不少,不再冷著臉,但也依舊沒什麼好臉色。
鞋底踏在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嗒」,她腳步頓住,在原地脫了鞋,赤腳走到窗邊,將窗戶關上。
昨晚他根本沒睡,直到快天亮才眯了一會兒。
劉嫂子噼里啪啦一頓數落,主要都是在責備孫馬的父親沒良心。但邵冬吟和虞書鶴關注的重點卻在於:孫馬當年搞到了一筆錢……
蘇婉坐在虞書鶴身邊,在給虞立文打電話。年近耄耋的她,舉手投足間依舊優雅。她冷著臉,清淡地「嗯嗯」了兩聲:「嗯,在我這兒。」
邵冬吟瞅著那睡袋,覺得虞書鶴用睡袋睡覺,這樣跟自己在同一張床上躺著也沒什麼。
虞書鶴的眼睛在院里停著的電動車上流轉,掏了五千塊錢遞到劉嫂子面前:「嫂子,剛剛我媳婦兒已經訂了十點的火車票了,現在都八點四十分了,再等車就怕來不及了。您看您能把院里那車賣我們不?這五千塊錢給您,您再去買輛新的。」
虞嘉燁開始踹門,牆上的掛畫隨著門的震動搖搖晃晃,門卻紋絲不動,緊緊與牆壁並排,堅守崗位。
虞書鶴手擋著手機的話筒,怕蘇婉說的話被邵冬吟聽見。
虞書鶴無心與她多聊,拿了車鑰匙帶著邵冬吟坐上去。
邵冬吟和魯長聽虞書鶴這麼說,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卻又不方便當著劉嫂子的面拆虞書鶴的台。
她沒說話,小口小口地吃餅乾,喝礦泉水。他正對著她的側臉,視線定在她臉上,輕輕的呼吸像羽毛似的搔著她的耳朵。
劉嫂子估摸著這一沓錢少說得有兩千塊,她哪能不答應啊,不僅答應了,態度也好了許多:「行,看你們也不像他們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我估計孫琴、孫生應該過不了幾天就要回來了。我要是有消息了,就跟你們打聲招呼,成吧?」
雨滴「啪嗒啪嗒」敲打在車窗上,就像好不容易收集好的一袋豆子突然被撞散,掉落在玻璃上一樣讓人心煩。轟隆轟隆的雷鳴,如炮仗般不定時在人耳邊炸開,讓人的心跳時不時隨著驚雷炸響漏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