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攔住時間的成人禮

大家依次上台,鞠躬。一開始校園裡是很安靜的,夏衍的媽媽和萱悅的媽媽坐在最前排開心地偷偷給大家打著氣,施玉修和雲舒的媽媽則操起了老本行,舉著相機不停拍照。
就這樣,還可以放鬆的日子正式結束了。
她盯著杯子望了半天才道:「我想我是不是喜歡他根本不重要,他不會在乎我這種女孩子的看法,丁駱的世界觀很小,卻很穩固,容不得別人進去。非要說的話,我是很敬佩他的,我承認我做不到像他那樣一個人封閉地活下去,我需要有人在我的世界里。」
雲舒想要朝她伸出手去,卻被施玉修拉到了另一個方向,郁聰知道此刻危急,攔著雲舒道:「你先回去,我去找傅明海!」
雪岸。雲舒光是想到這兩個字,眼淚就跟著掉了下來。
「海市。」
萱悅心滿意足,又對著雲舒和雪岸道:「你們兩個也要非常難過!」
快中午了,烈日猶如火球,她能感覺到自己在顫抖,怒火和背叛一起襲來,讓她忍不住戰慄。
「噓,沒事的。」郁聰攬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柔地說,「雪岸會沒事的。」
她當然知道寫下也不會實現的,所謂的願望,總是會輸給現實。可是好像能有一點點安慰也好。
可是誰都沒有走,大家依然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在底下給她打氣。
他依舊緊緊拉著雲舒的手,低著頭,臉上掛著笑,道:「不說第二遍。」
施玉修道:「也還好,傅明海也在,再說夏衍和萱悅一家也都去了,夏衍爸爸還給雪岸包了個大紅包,是怕到了那邊太辛苦……」

「嗯。」
這麼一想,她就又興奮起來,不管不顧地打電話給萱悅,萱悅倒是很快接起來了,雲舒說:「出來玩!」
然後輕柔的旋律響了起來,雲舒望著三個女孩隨著韻律舒展身體,從她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她們的剪影,但是在燈光下,那些影子也已經足夠美麗。
「為什麼去那裡?」
耳朵里依稀聽到很多聲音,有萱悅的,有夏衍的,還有嬰兒的哭聲——弟弟總算被接回來了,幾個人原本是來給雲舒慶祝的,結果見雲舒這個樣子也沒辦法,圍在客廳里小聲說:「這樣睡著不大好吧?」
電流沿著電源線以他們都無法預料的速度前行著,如同蛇一般突然露出了劇毒的牙。
其實他們都才十七歲多一點兒,距離正式成年還有那麼一點點時間,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成人的世界就如同陰影一般先籠罩他們了,讓這個夏天變得灰暗起來。
「可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朋友有困難卻不伸出援手,算什麼好朋友?」雲舒大叫起來。
「為什麼法院的人在?」
好像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雲舒記得夏衍曾經說過,她上的那所小學,學生家裡都比較有錢,體育課會特意買名牌運動鞋,丁駱沒有。
那之後就是畢業生要面對的老一套了,拍畢業照,簽同學錄,體檢……
她並沒有聽清,可是非常確定,那是郁聰的聲音。
夏衍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他在的時候,我不會害怕。」
萱悅卻說:「我們還要上課的呀!」

1

「嗯!」
施玉修正在做早餐,回頭望了雲舒一眼,雲舒懷裡抱著弟弟,佯裝根本不在意,只是盯著那肉乎乎的小臉看。施玉修被她騙過去了,咬了咬嘴唇,問:「你知道了?我不敢跟你說,雪岸怕你情緒不穩定影響到高考……不過她走的時候倒是很平靜。」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淤泥一樣,很想跟人打一架,或者乾脆被人打一頓。
夏衍帶了丁駱來,雲舒卻沒有帶郁聰,她只想跟幾個女孩子一起靜靜相處。萱悅的媽媽在廚房裡準備著飯菜,都是女生愛吃的東西,丁駱有點兒吃不飽的樣子,自己下樓吃拉麵去了。萱悅問:「你跟丁駱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頭到尾她都很平靜,回到房間找到自己的背包,把裏面的東西一股腦都倒進了垃圾桶,這才翻到戶口本,又查了查銀行餘額,確定夠了,才整裝待發去了出入境管理所,一直坐在外面等開門,之後排隊,填寫表格,拍照……
課講到一半,老師突然放下書,道:「就剩最後幾天了,希望大家能熬過去,老師們能做的也只是送你們到這裏,之後的路要靠你們自己走了。我祝願大家都能拿到滿意的高考成績,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今後的日子平安快樂。」
「我不管!我不在乎!」雲舒嘻嘻哈哈地抱住他的脖子大叫,「終於考完啦!」
蘇軾
他千辛萬苦才把雲舒帶離校園,雲舒的爸爸要上班,只能讓媽媽開車來接她,她一見到媽媽就問:「我可以喝酒嗎?我現在是個成年人了!我要自由!要放肆!」
底下的觀眾都莫名其妙地瞪著舞台,還以為是傳統的舞蹈,雲舒在心裏得意揚揚地笑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接著迅速敲響了鼓面。
雲舒和郁聰對視了一眼,看到雪岸和夏衍也朝這邊來了,好像在一瞬間大家就達成了共識,一起開口唱道:「總有一天,你會記得那個傍晚,當微風吹過你年少的臉,如同夢一般短暫的,我們的曾經……」
廣播中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呵斥,大家卻像沒聽到一樣。
而在此之前,我希望我們都能夠為那一天努力,直到我們變得足夠好。
幾個人鑽進那輛豪華的大車子里,打開了車窗跟雪岸揮手,雪岸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雲舒,待雲舒和-圖-書坐好了才說:「許雲舒!」
「我在!」萱悅突然舉起手來。

2

「好的!」
雲舒看了看表,才發現是凌晨四點,可是連續睡了兩天,她實在睡不著了,默默坐在窗前看著天一點點亮起來,才終於明白了,中學時代真的結束了。
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她,眼睛里掠過同情、憐憫、悲哀。想到夏衍小時候那些不停離去的保姆,以及她們四個女生之間僅有幾次的,卻依然重要的分別,大家都說不出話來。
這一睡就是兩天兩夜,其間施玉修和媽媽分別進來叫她吃飯,她卻始終都醒不過來,翻個身,就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但想了一會兒,還是很禮貌地回復:不好意思,我就不參加了,祝大家都玩得開心!
雲舒看到媽媽攬著雪岸擠進人群,雪岸回頭,一臉驚恐地望著雲舒,雲舒肯定那是雪岸此生中最脆弱的一刻,她終於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害怕了,眼眶裡漲滿淚水,跟雨水交織在一起,面孔也失去了血色。
那時候夏衍是用很崇拜的語氣說這件事的,雲舒想到的卻是別的事,她想象他在操場上奮力奔跑的樣子,就像是要跟什麼東西拚命一樣。
雲舒剛想要提醒夏衍,卻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到舞台上報幕:「下一個節目,歌舞劇表演《我們的曾經》。」
「為什麼?」雲舒笑眯眯地看著他,幾乎像撒嬌一樣地說,「再說一遍嘛!」
「所以我會留到高考之後,暫時還不走。」她捧著果汁杯,笑眯眯地說,「不說這個了,今天是萱悅十六歲生日,我們來一起碰個杯!」
「我很喜歡丁駱。」雲舒大聲說,「我覺得他比我們都堅強。」
「可是你保護了她很多年不是嗎?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有人保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那是錢沒辦法衡量的,是非常有價值的事情。」

5

7

傅明海在一旁尷尬地說:「這個時候講這些是不是不大好……」
她找到手機給郁聰發消息,問完了又迅速撤回,忽然之間她怕了,萬一他真的知道,她以後要怎麼面對他呢?
有一次體育考試,他的鞋子突然破了,他就光著腳跑完了全程,卻還是跑了第一名。
只有雪岸沒有表態。
以後的日子誰也幫不了我,我很惶恐,也不知道可以跟誰說。
施玉修道:「人家沈鬱聰兩天來看了你三次,你倒好,連叫都叫不醒。」
而雲舒找了許久的丁駱也終於走近了,道:「外面有幾個家長知道你在,準備來找你要錢……」
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醒來,廚房裡永遠都準備著滿滿當當的食物。
整個城市都跟著安靜下來,護送著這些天之驕子走完最後一程。
雲舒和郁聰跟其他人走散了,還在慌張地找著,就已經聽到了野闊的嘶吼:「憑什麼啊?我們準備了那麼久,怎麼可以說停就停了?」
雪岸說:對不起,我不想讓你擔心,所以提前走了。
報社的記者例行在各個考場外等著報道新聞,看到雲舒這樣還以為真瘋了,連忙舉起相機,郁聰也崩潰地拉著她大叫:「你消停一點兒,馬上就要丟臉丟到全國了!」
雲舒接過去,打開,只看了一眼,眼淚就又掉下來了。
大約兩個小時,她的手機就開始瘋狂地響了起來,一開始是爸爸媽媽及施玉修,後來變成了萱悅和夏衍。
等再見到雪岸的時候天氣已經熱得令人發昏了,萱悅生日,總算把大家都召集了起來,那時雲舒的頭髮已經長長了。雪岸卻剪了短髮,是那種乖巧的娃娃頭,穿著白衫,依然容光煥發。
雪岸「噗」地笑出來,才說:「你是第一次見雲舒穿裙子吧?」
可是她不想哭,至少不想當著眾人的面哭。
「我現在去找他!」雲舒掀起被子就要起床,又被施玉修按下去,說:「你給我躺下!都幾點了!」
願意跟植物待在一起的,本質上也是很安靜很善良的少年吧?可是城市不得不逼著他跟人相處,不得不去面對人性的黑暗與艱澀。
然而那快樂沒多久就消散了,雲舒的媽媽忽然出現,她穿著戶外服,不怕淋雨,一走近他們幾個就說:「雪岸呢?你跟我走!」
「早點兒回來!」
掛掉電話后雲舒有種想要大哭的衝動,卻始終哭不出來。媽媽已經洗了澡,換了衣服,安慰雲舒說:「法院的人在那邊,她們兩個不會有事的。」
雲舒頓時充滿動力,朝雪岸握了握拳頭。
雪岸笑了,雲舒也笑了,之後才看著正在思索的夏衍,小聲問:「捨不得他嗎?」
雲舒早早就到了考場,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讓自己冷靜。那兩個小時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的時光,鈴聲響起,才發消息給雪岸,說:完蛋了,我好像答錯了好幾道題!
所有人都怕這時候再出什麼亂子,於是除了學習之外的一切,都變得寬鬆了許多。
「你喜歡他嗎?」雪岸問。
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就像你跟好朋友一起走在路上,周圍都是人,可是走著走著,那些人都變成了鬼,你下意識地去拉你的好朋友,她卻不見了。
「就應該這個時候講,以後她想起雪岸才會想起這些,想明白自己以後要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媽媽長嘆了一口氣,才繼續說,「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我自己明白這一點,我的人生是我自己和*圖*書選的,也沒什麼好後悔的,不過這些話也只有我這個親媽才能說,往後你還是要跟施玉修和爸爸一起過日子,他們想說,不敢說;萱悅和夏衍喜歡你,也不會跟你說,只有雪岸跟你說過,你不以為意,那麼就由我來說好了。許雲舒,你聽好了!以後你就要開始你自己的人生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必須得面對那些你厭惡的事情了,要去上班,要去跟不喜歡的人相處,要面對很多挫敗感。你盡情玩了十八年,你這一生並不虧,但往後我們都不能幫你了,你只能自己咬著牙往前走,沒有回頭路,能不能走好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你將來老去的時候,能拍著胸脯跟自己說你不後悔。」
「好的。」他轉頭望著雲舒,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
他說著就要去揪萱悅頭上的羽毛飾品,被雪岸一把打了下來,呵斥道:「這個妝花了我們一個多小時,碰壞一點兒我都不會跟你客氣的!」
燈光逐漸亮起,點燃了這個屬於他們的傍晚,候場時萱悅緊張得幾乎不會動了,雪岸和夏衍在一旁給她打氣,野闊則和郁聰在小聲說著什麼。雲舒眼尖,忽然看到不遠處一個懶散的身影,是丁駱,他正倚著牆遙遙地朝這邊望著。
「要清算財產。」
「算了,讓她睡吧!」雲舒的媽媽道。

3

他抬頭看了雲舒一眼就繼續對著馬路發獃了。
雲舒忽然想起丁駱曾經說過,他喜歡跟樹待在一起。
也許將來她還會遇到很多人,新的同學、朋友,之後是同事、丈夫,甚至孩子。
表演台是在戶外,臨時搭起來的小檯子,面積才十多平方米,樂器擺上去就已經沒剩下多少空間了。後台也是臨時搭建的,幾個女生換好了裝扮走出來,幾個男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們化妝的樣子,頓時都愣住了。
「不用。」
接著雨越下越大,野闊忽然慘叫了一聲,雲舒和郁聰一起朝他望過去,下一秒郁聰的手也被彈了起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最後好像是萱悅想到了她可能去哪裡,便找了傅明海,傅明海不久就到了,看到雲舒,也不說話,默默地掏出一個信封遞過去,說:「雪岸留給你的。」
雲舒想,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夏衍卻忽然走了過來,拿過雲舒的手,又拉過郁聰的手,把雲舒的手放進郁聰的手裡,一本正經地說:「成人禮結束后你們就自由了,所以以後,你的手可以放在這裏。」
「因為手沒地方放啊!」雲舒回答。她喜歡褲子,喜歡帽子,喜歡把自己藏在衣服裏面,能獲得某種安全感。
其次是萱悅,她摘掉了眼鏡,換成了隱形,頭髮也特意打理過了,施玉修親自給她化了一個舞台妝,亮晶晶的眼睛下方貼了幾顆碎鑽當眼淚,她又不習慣戴隱形眼鏡,眼神迷離,一臉彷徨,竟然有種說不出的嫵媚。
「我不後悔。」雲舒非常平靜地說,然後抹了抹眼淚,站起來道,「我永遠都不會後悔。」
而郁聰順利地收到了大學的備選通知,似乎是高考達到一定分數就一定會錄取的樣子。
雪岸發了一張照片過來,是碧藍色的海,萬里晴空,是與日常生活無關的美景,遙遠又寧靜。
進進出出的人都盯著她看,她也不在乎,哭得累了,站起來朝雪岸曾經的家的方向走去。
「你怎麼也來……」夏衍驚喜地望著他,雲舒道:「他早就來了!」
只剩最後幾天了,老師也有點兒焦躁,學校里彷彿有許多看不見的緊繃的弦,隨時都會斷掉。
那麼郁聰呢?她知道嗎?
手機里是數不清的簡訊和未接電話,也不知道為什麼,高考後比高考前還要忙碌,謝師宴、散夥飯、聚餐……活動一個接著一個。
也失敗過,也分開過,也痛過,當站在世界門口回望那段路的時候,過去總是有著彼此的影子。
她們一同來到人間,手拉著手經過四季,從最初的懵懂直到成人,一起好奇著、摸爬滾打著、跌跌撞撞著。
「什麼都怕,怕很多人,怕別人欺負我,怕出事故。」夏衍想了很久,才繼續說,「丁駱其實不怎麼跟我說話,不過只要一聽到他的腳步聲,我就知道不管遇到什麼事,他都會保護我。他也不討人厭,他只是不喜歡待在這裏,每個人都很兇,總是在計較錢,也都很勢利,他很不喜歡。」
施玉修把早飯端到了桌子上道:「吃飯!」
夏衍說話的風格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表情卻很認真,她說:「我覺得丁駱當時如果沒有跟父母來這裏的話,應該會過得很開心,可是如果他不來,我又不會認識他了。」
從此不用再做功課到深夜,不用再因為一場考試焦慮到睡不著,不用再擔心跟哪個男生多說幾句話都會被家長罵,不用再穿難看的校服,在操場上做難看的運動姿勢……
是的,她要去印尼,去找雪岸。
「你去送她了?」
「那天謝謝你。」
她用力地遏制住,情緒卻十分平靜。待到全家人都起床了之後才閑閑地說:「原來雪岸早就走了啊。」
雪岸發了個微笑的表情,說:這樣比較容易讓你清醒。
你只能想辦法自己去面對,可是你連站都站不起來,再也沒有人能扶著你,陪著你,告訴你不要怕了。
丁駱呆了一下,粗聲粗氣地問:「你怎麼樣?」
「我已經很高興了!我覺得,我們今天棒極了!」她仰起臉,眼睛濕漉漉的,可是聲音卻是喜悅的。
雲舒這才想起她們不是同一個年級,又打電話給雪岸,雪岸的電話卻沒有人接聽。雲舒以為她www•hetubook.com•com還在睡,等到七點又打了一個,還是沒人接。
「好。」
所有人都不滿地大叫起來,已經有人衝進了雨中。
雲舒最後一次跟雪岸見面則是高考前,全市的中小學生都放假,除了高三畢業生。
郁聰拚命地避著,結果還是讓雲舒跳到了他身上去,用力地捶了他一拳。
這麼一想,雲舒也才發覺自己好多年沒有穿過裙子了,倒不是刻意拒絕,也不知道怎麼的,衣櫃里就只剩下褲子了。
「只有這麼幾個人也太凄涼了吧?」雲舒故意這樣說。
我不是不想跟你說再見,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的人生在我十七歲這一年被分割成兩半,所有的榮光都已經不再。
雲舒一律不接,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
「等我收拾好了就去找你,你好好備考,不要分心。」雪岸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來,道,「等暑假了我們有的是時間。」
好像過了今天,就不可以再放肆了,而他們卻浪費了她的最後一天,最重要的一天,明明可以跟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度過的,沒必要聽這些無聊的廢話……
雲舒的媽媽無動於衷,道:「好好好,你喝吧!」
施玉修跟爸爸都不敢打攪她,為了讓她安心備考,特意把弟弟送到了爺爺奶奶家。
雲舒卻說:「我約了同學!」
「沒有,我要照顧弟弟,走不開,不過你爸媽都去了,因為她媽媽要去法院,你媽覺得沒個大人送也不行,就打電話叫上大家都去送了。」
雲舒問他:「要走了?」
媽媽則從城郊搬了回來,租了一間小房子,思索著之後找工作的事,只在雲舒快要崩潰的時候才過來打打氣。
也許他們中的某一個會跟雲舒的靈魂百分之百地契合,一見如故,甚至長相廝守,但最初的那個朋友,始終是不一樣的。
到了這個時候,她開始擔心雪岸出什麼事了,發了消息給她,問:為什麼不接電話?
教室里的人都笑了起來,沈鬱聰耳朵紅紅,雲舒卻毫無察覺,還是低頭碎碎念地撕著卷子,簡直跟瘋了差不多。
但那是雪岸啊,而不是別的什麼不說再見也可以的人。
「舞台漏電!」舞台經驗比較豐富的傅明海大喊了一聲,站起來喝道,「快拔掉電源!」
她們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不幸的地方在於,雲舒還沒來得及習慣,從此就只剩下自己了。
雲舒點點頭,跟施玉修和爸爸一起離去,媽媽則負責送雪岸。
按理說,這種時候他完全可以不用來學校了,以他的資質來說,在家自己複習會比在學校效果好得多,可他還是每天陪著雲舒。
「我會好好的。」雪岸這樣回答。
丁駱並不理會她的手,懶洋洋道:「我沒有照顧她,她父母出了我的學費,還發薪水給我爸媽,所以我只是在工作而已。」
最好看的依舊是夏衍,她幾乎沒化妝,卻架不住一張美不勝收的臉,雪岸氣餒地在她臉上點了一堆假雀斑,結果也還是沒用,好像只需要把她的頭髮梳起來露出那張精緻的小臉,就足以光芒萬丈的了。
她很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家裡目前的情況,房產和車子之類的都被收走了,現在跟媽媽兩個人借住在媽媽的一個朋友家,六月將要開庭,審理媽媽要承擔怎樣的責任。
為了讓雲舒放鬆一下精神,那一天,父母也不肯讓她學習了,帶著她去餐廳吃飯,浩浩蕩蕩一大桌子人。
傅明海和郁聰呆了好半天才朝萱悅豎起大拇指來,萱悅很羞怯地躲在雪岸後面,野闊這時才反應過來:「什麼?這是萱悅?哇!給我看看!」
我不知道往後要面臨怎樣的生活,對未來要生活的地方一無所知,還要丟下媽媽一個人走,亦不知將來還能不能再回來。
可是你會記得角落裡那長久的嘆息,風翻動書頁露出的語句,那句來不及訴說的再見,是夜空中最亮的星,當你有一天累了,請抬頭望,我們曾經勇敢彷徨……
雲舒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人拉著離開了,學校里嘈雜一片,有人尖叫,有人大笑,像所有平凡的日子里,因生活太過無聊,隨便發生一點兒什麼就足夠熱鬧。
野闊只愣了一下,就反應了過來,展開他那拚命一般的嘶吼嗓音接了上去:「總有一天你會忘記那個黎明,當微風吹過你憔悴的臉,如同夢一般長久的,我們的曾經……」

6

一開始雲舒以為自己還在夢裡,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少頃便痛得想要流淚,低頭一看,手指上的血色褪去,留下一個蒼白的指甲印。
大雨傾盆,所有人都忙著避雨,就是在這個時候雲舒聽到了一個聲音。
「短路了!」
雪岸會何去何從?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會想辦法面對的,因為她是雪岸,那個從來都不會輸的雪岸。
就是在這時候,雷聲響了起來,滴滴答答的雨水開始落下。
「我去幫忙!」
她的聲音哽咽了,雲舒也跟著鼻酸,說不出話來。
可是你已經足夠好了,雪岸……
「你也是。」雲舒猶豫了很久,才說,「丁駱,是世界配不上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都請你記住這句話,我不知道你未來會變成什麼樣,不過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也很喜歡你!」
但直到最後他們也沒能表演完那個節目,因為在成人禮當天,忽然下雨了。
丁駱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件校服外套,遞給了雪岸,然後拉起夏衍道:「我先送她出去,你們幾個小心!」
萱悅還沒明白髮生什麼事,和_圖_書雪岸眼疾手快地將她撲倒在地打了一個滾,下一秒火花就躥了起來,舞台上黑暗一片,只剩下學校的路燈還忽明忽暗地亮著。
雪岸在高考的第一天離開了,六月七日,天氣晴。
「施玉修,你帶著雲舒和萱悅走,萱悅她媽媽不見了,雪岸交給我!」
郁聰終於忍不住凶了一次,大叫:「打你哦!」然後揪著雲舒的脖子默默穿過操場離開。
飯局結束,大家紛紛告辭,雪岸是最後走的,她握著雲舒的手一字一頓地說:「我等你的好消息!」
倘若這樣的日子再多些時候,恐怕雲舒真的會瘋掉。她基礎還不錯,但高中不夠用功也是事實,一口氣要補回三年的時光是不可能的,她心裏明白,卻還是無法不焦慮,吃不好也睡不好,黑眼圈濃重,還長了一大堆痘痘。
雲舒和郁聰一起朝野闊的方向走去,待走近了,才發現野闊還想要朝舞台衝去。就是那個曾經說過「出錯的事情比完美的事情好」的野闊,忽然變成了最不甘心的那一個,萱悅拚命地拉住他的胳膊,叫道:「你不要去了!危險啊!」
雲舒看著郁聰,看著雪岸,看著萱悅和野闊,看著夏衍,以及逐漸走過來的丁駱,把這一幕牢牢記在心裏,並塞進那個名為「幸福」的盒子里,將來要時刻拿來看一看,提醒自己曾經有多快樂。
兩個人跑了好久才退到了實驗樓的屋檐下,走廊里人頭攢動,所有人都被淋濕了。一個閃電經過,照亮了郁聰的臉,雲舒側過頭去問:「你剛才說什麼?」
「很好。」媽媽滿意地點了點頭,問,「跟我去旅行嗎?」
雲舒全都佯裝沒看到,對於學校,她其實沒什麼太深的感情。一想到從此不用再見到那些人,甚至有些暢快的感覺。
雲舒去便利店買了一罐啤酒打開,六月天,天熱得不像話,她上了車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結果一分鐘不到,就沉沉地睡過去了。
為了備考,雲舒幾乎脫了一層皮,成人禮結束之後,她就沒有再去過琴行了,而是老老實實地去報了一個衝刺補習班,每天寫卷子寫到天昏地暗,嘴裏碎碎念地背著文言文、單詞、各種各樣的公式。
校長在台上講著成人的責任和義務,雲舒悶悶地聽著。
她並不知道,那是她在成年之前,最後一次見到雪岸。

工作人員告訴她,要一個月才能取到護照,雲舒這時候才徹底崩潰,坐在馬路邊默默地哭。
郁聰抬頭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不久再抬頭,再低下頭……
所有人都鬨笑起來,後台亂成一團。
就是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尖叫起來,貝斯和電吉他的聲音交相呼應,好多人乾脆站起來跟著跳,學校里頓時熱鬧到了極致,連正在忙碌的工作人員都轉過頭望著他們。
夜晚來臨,幾個女生告別離去,夏衍的媽媽打算送所有人回家,雪岸卻拒絕了,說想一個人走走。

都快走出門了,雲舒卻又忍不住回頭,想跟雪岸說點兒什麼,卻看到媽媽攬著她的肩膀在跟她講話,便只好掉頭離開了。
「好看!」他說。
雪岸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訝異地望著雲舒,丁駱背對著她們,似有觸動,但還是不耐煩地說:「趕緊進去吧!裏面的人還等著你呢!」
萱悅跟著道:「我也挺喜歡他的,那天他跑過來把衣服給雪岸的時候,我覺得他挺帥的!」
雲舒坦蕩無畏,所以不會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太陽一樣明晃晃地活著,有一些人是月亮,只肯露出無瑕的那一面,另一部分卻總是隱藏在黑暗裡,不動聲色地望著蒼茫的宇宙。
去了曾經跟雪岸常去的咖啡館,又去了雪岸學琴的琴行,最後又走到了當年那家舞蹈中心前,那裡變成了一家茶葉店,店主詫異地望著她,雲舒完全無所謂,就那樣怔怔地盯著透明玻璃看。
雲舒吃到一半就沒了興緻,走到餐廳外面透氣,看到丁駱正蹲在那裡。
雲舒看到附近有些小區的窗戶都打開了,更是振奮,驟然停下敲擊,舞台靜了一秒,接著傅明海行雲流水的鋼琴聲傳來,萱悅踮起腳尖,像很小的時候那樣,升高,再升高,指尖指向天空,像是要夠到雲彩。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雨還在下著,廣播中傳來通知:「由於天氣原因,今日的演出臨時取消,請同學們按秩序離開校園……」
「天哪,竟然化這麼久!」野闊驚呼。
「不是這樣的,好朋友並不一定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好朋友應該彼此尊重,留有餘地,但當她需要的時候,你永遠都能站在她身旁,以她喜歡的方式愛護她。」
對丁駱來說,能對雪岸說出這句話,已經是莫大的進步了。
「害怕什麼?」
沒有人能教會另一個人成長,青春里也總是布滿苦澀和艱辛,可是因為她們在一起,所以沒有孤單害怕過。
手機從雲舒的手指間滑落,雲舒怔怔的,低頭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發抖,雙手像秋葉一樣抖個不停。
旋律簡單也是有好處的,因為唱著唱著,其他同學就跟著哼了起來。「啦啦啦」的聲音像潮水一樣一層層往前涌著,唱到最後,大家又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
她的妝已經花了,衣服也濕淋淋的,高高豎起的羽毛變得狼狽不堪,只剩下那排碎鑽眼淚還一閃一閃的。

4

夏衍卻說:「沒有呀,我已經習慣了,我認識的所有人最終都會離開,我覺得我好像感覺不到難過。」
學校的老師和志願者紛紛忙著撲救,有人大叫著:「先下台!」
她麻木地跟著大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往前走,鏡頭一次次對準她,記錄下她最憂鬱的時刻。
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丁駱明不明白,其實他拼不過的,因為他的對手,是命運,而不是其他。
「別問那麼多,就問你去還是不去?」
「不用了,雲舒,我知道你想幫我,不過請給我留一點兒尊嚴,我只想跟媽媽兩個人偷偷地面對,求你了……」
到最後連爸爸都有點兒著急了,進卧室拍了拍她的臉,徹底把她拍醒了。
成人禮到了最後的一天,操場濕漉漉的,留下明鏡般的天空倒影,老師將成人卡一一發給大家,讓大家填寫自己的願望,雲舒對著那張卡片發了很久的呆,才在上面寫下了雪岸的名字。
雪岸在信里說。
她不這樣說還好,一說,雲舒的心又痛了起來,她撲倒在床上,媽媽在她旁邊坐下,小聲道:「人各有命,雲舒,再好的朋友在這種時候都幫不上忙,雪岸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她說了想自己面對,你就應該尊重她……」
「好好加油!」她說。
雲舒的衣服跟她們三個不一樣,所以才忽然想到,他們是只認衣服不認人,還在擔心著夏衍和雪岸,就看到野闊抱著吉他瘋子一樣地沖了過去大叫:「幹什麼啊你們?這裡是學校!」
雲舒大笑,又轉過頭問:「那下個月再說?」
丁駱看了她一會兒才轉過頭對雲舒道:「你加油啊!」
雲舒呆了一下,問:「去哪裡?」
她絮絮叨叨地講述著,雲舒總算聽明白了,他們都知道,除了她。
他衝進了雨中,一群人頓時七零八落,千辛萬苦到了操場,雲舒就看到一群人擠在學校門口,見到萱悅,便拚命地往前衝著。
雲舒無奈,問:「你幹嗎?」
我想你也是,在這個夏天之後,會邁入人生的新階段,從此我們的生活就將有一大段彼此不知道的空白。
那是傍晚,太陽隱在雲朵後面,沒那麼熱,令所有人都感慨那是一個好天氣,卻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厚重的積雨雲,如同惡魔一樣緩緩地朝城中移去。
雪岸出來找雲舒,看到丁駱,咬了咬嘴唇,又伸出手微笑著說:「謝謝你照顧夏衍。」
「遵命!」雲舒和雪岸異口同聲。
「嗯?」
如果你能判斷對錯,就不會答錯了。雪岸回復說。
等終於考完最後一場,雲舒才徹底崩潰,一走出考場就瘋狂地尖叫著、奔跑著,見到誰都用力地捶一拳,還踢了半天的電線杆。好多人都在操場歡呼,雲舒幾乎見人就揮起胳膊:「打架嗎?」
「請同學們按秩序離開校園,以免造成隱患!」
看到一半的時候,媽媽就出現了,雲舒不肯看她,她也無所謂,在旁邊坐了下來,道:「你要怪我就盡情地怪我好了,反正你總得發泄一下,不是怪我就是怪雪岸,趁這個機會你好好反省一下也好,想想看為什麼大家都不肯告訴你,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嗎?如果是的話,大家就不會瞞著你了,大家都怕你失控,怕你考不好,你囂張、任性、情緒化,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才會讓別人為你擔憂。」
雲舒望著媽媽的眼睛,思索了很久,才點了點頭,道:「去!」
教室就這樣再次被眼淚侵佔,大大小小的哭聲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雲舒悵然地看了一會兒大家,才在座位底下用力地捏住郁聰的手,她怕只要一鬆開,自己也會哭出聲來。
可是我想,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填上這些缺失的日子。
雲舒大大咧咧地活動著胳膊,唯恐衣服太緊沒辦法打鼓,結果不動還好,一動,裙擺頓時隨著動作晃蕩起來,像人魚一樣。
雲舒和雪岸則都是淡妝,修了修眉毛,又擦了點兒口紅,但僅是如此,也都嬌俏起來。
「沒有什麼,他七月也要走了,」夏衍說,「不過成人禮的時候他幫了我的忙,我媽媽就沒說什麼了。」
野闊也跟著問:「對哦,你為什麼一直不|穿裙子?」
有一天雲舒因為做錯了一道大題氣得撕卷子,講台上的老師忽然用大家心照不宣的語氣說:「沈鬱聰同學,麻煩管一管她。」
雲舒怔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說:「她怎麼可以這樣呢?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冷靜地說出這種話呢?」
雪岸在電話里這樣說,雲舒想要去看望她,雪岸卻拒絕了,說:「我們家的房子正式被銀行收走了,要搬家……」
萱悅卻突然站起來走到了夏衍面前,拉著她的手認真地說:「不是的,我就不會走,還有,如果我走的話,你必須要很難過很難過才行!」
她一直以為她很幸福的,以為周圍都是信得過的人,可以依靠的人,結果到頭來才發覺,所有人都瞞著她,傅明海知道,萱悅和夏衍也知道,搞不好就連丁駱都知道雪岸什麼時候走,唯獨雲舒不知道。
雲舒很氣惱,卻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只吐出一個「餓」字,施玉修慌忙拿著食物進來,餵了半天,這才正式醒過來了。
「不行,這個月的勇氣值已經用完了。」他擦了擦鼻子,非常靦腆。

雲舒很生氣,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打擊我?
「我沒事,已經到家了,你們幾個明天好好地玩吧,不要擔心我。」
當她經過雪岸的教室時,所有人都朝她身上望去,雲舒終於忍不住發了火,大叫道:「看什麼看?」
教室里又走了一些人,課桌有一半都是空著的,上課的時候郁聰就乾脆坐在了雲舒身旁。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約定,夏衍似乎沒有聽明白,只是眨著眼睛望著萱悅,最後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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