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擅作詩,怕糟蹋了春光。」
此刻陽琮渾身濕淋淋的,到處都滾著水珠,東羡倒是沒有急著放開她, 一直等著她緩過勁兒。
在夜合的張羅下,曲府煥然一新,纏胸布希么的也不用自己動手洗了, 甚至連充門面的婢女也有了!完全不用擔心暴露了自己的女兒身,反正那些婢女知根知底,口風緊得很!
腦海里縈繞著兩個字:陞官。
「我可以將你的意思曲解為前者嗎?」陽琮說。
記起他會試時寫的策論,觀點獨到,堪稱神來之作,陽琮忍不住還是問了,「我問你,你科舉考試的時候是不是喝醉了?」
陽琮想,自己真的是出盡洋相了,哪裡有一點兒的形象可言。正撲騰的時候,有人給她搭了一把手,陽琮使出渾身力氣抓住那隻手,往上攀。手的主人將她半拖半抱弄上岸,她兩眼有些發黑,反應過來的時候陽琮才發現整個人都倚靠在皇帝的身上。
靈芝這時候再度奪過妙藥的風頭,道:「我記起來了,是向皇帝提建議,給皇帝做參謀!」
儘管他話語間都是赤|裸裸的威脅,但是卻笑得溫文無害,好像只是個禮賢下士的帝王,此刻在垂詢臣子。
終於——南帝東羡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帶著上位者凜然的氣勢,又有種喟嘆,他道:「朕很欣慰,愛卿居然還記得前來。」
「臣,知罪。」唔,她總不能說是因為偷懶,起遲了沒去翰林院,這才不知道皇帝召見的吧。
「……」陽琮再度無語凝噎,她為什麼一直自找麻煩啊!
「但是愛卿不是說,不想糟蹋春光嗎?」東羡露出了溫和的笑,詮釋了何為笑裡藏刀。
陽琮四處逃竄,這夜合下起手來那是毫不留情,又痛又不帶傷的,可惜顧玠遠水救不了近火,說不定早走了,否則夜合看在有外人的面子上,應當不會這樣手下不留情!
陽琮鬆了一口氣,道:「十四。」
「那麼如此良辰美景,愛卿賦詩一首吧,也讓朕見識見識愛卿這個探花郎的真才實學。」東羡嘴角的笑紋加深,眼底笑意漸濃,看著陽琮的眼神里分明帶了幾分促狹,偏偏整個人如清風皓月,玉樹臨風,勝過十里春風。若非陽琮深刻體會何為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要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了。
陽琮默默地挪后了幾步,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道:「臣想,臣的本職工作就是給您出謀獻策,但是本朝吏治清明,社稷繁榮昌盛,臣思來想去, 也不知道目前能給陛下獻上什麼策略,今天得蒙您召見,覺得有愧於您的厚望……」
陽琮自覺理虧,又不能自己站起來,只能幹跪著,慢慢抬頭,用餘光瞄著他,希望他能夠注意到她。
幸好東羡聽到聲音,一扭身,及時將手往她面前一伸,陽琮急忙扶住他的手,這才站穩了。
她……高深莫測地笑了,道:「你們都回答得很好。如今我的身體還成,用不著你們熬藥。陛下還沒有讓你們回去,你們在這待著,不要耽誤時間, 也要兼顧學問,這才顯得我們曲府是書香門第,明白嗎?」
她渾身發冷,想著太液池離她就一步之遙,她是不是要直接跳下去,避免他的詰問?
「宮漏聲聲催人返,春色無端留人遲。」陽琮深切期望皇帝趕快放她回去,不要再為難她。
上頭說她是獻策有功,實際上早在召見她之前,皇帝就已經派人去了有關的郡縣著手這些事情,甚至處理得更為詳盡。比如說,殺了一個富得流油的大貪官,在百姓心中重新樹立朝廷的威信,讓他們更加配合朝廷的工作, 等等。
「公公什麼呢!」陽琮聯想到有生之年見到的那些尖聲音、娘里娘氣的某種職業人士,再看看一旁笑意盎然的顧玠,皺著眉,打斷她的話。
佞臣的形象一下子躍然紙上了!巧言令色,魅惑君上……這輩子她與忠臣無緣了嗎?
「什麼事?」
「本朝翰林院侍讀,是幾品的官,做什麼的?」
早知道也遲些到好了。陽琮嘆息。
「是嗎?」東羡語調平平,不辨喜怒。
陽琮正色,「臣適才去了狀元府,向顧大人求教了一些問題,不承想竟染上酒氣。」
大殿里非常安靜,她數著眼前青磚里刻著的花紋,等得有些不耐煩。
「哦。」顧玠很中肯地評價,「過目即忘。」
「我……其實我也忘了。」陽琮嘆息道:「你看,我們兩個看上去都這麼不靠譜,難得有一個稍微正常一點的人,就這樣要外放做官了。」
日前顧玠和她喝酒的時候,討論過相關的問題,顧玠的原話是:如今看上去四海昇平,沒有戰事,但是背後還有很多人在盯著。一旦鬧飢荒,或者遇上旱災、水災,出現大量流民,有心人隨隨便m.hetubook•com•com便地煽動一下,讓他們鬧事,肯定會給朝廷造成不小的麻煩。朝廷若是不鎮壓,治安會變得紊亂,無意間也縱容他們作姦犯科。朝廷若是鎮壓,定會被人說不體恤百姓。那些心懷不軌之人則會趁機宣傳朝廷不仁,朝廷的威信也會大降。故而,先抓貪官污吏不管用,要先把那些心懷鬼胎想要渾水摸魚的人給揪出來。
「沒事。」
靈芝一臉正經表情,看上去特逗:「是!小的榮幸之極!」
「……」陽琮默默地望著太液池中稀疏的蓮花花苞,還有池邊的依依垂柳,道:「春光確實很好。」
皇帝瞥了她一眼,繼續將目光投向了手中正在批閱的奏摺,直接將她晾在了一邊。
然後將一直意味深長不懷好意笑著的顧玠擋在曲府的大門之外。
陽琮站直,跳開,動作一氣呵成,掂量著如今狼狽不堪的模樣,討好地笑道:「臣……這不算是御前失儀吧。」
「人家長得好看礙著你了?」陽琮心虛了一下,弱弱地反駁。
「哦……」東羡特意拉長了聲調,他瞅了陽琮一眼,見她和顧玠的眼神交流,心裏略微有些不快,道,「和曲大人一同處理的?」
「臣……過分謙遜了。」魚和熊掌不能兼得,陽琮果斷道。「那你作吧。」
顧玠微眯著眼,如此看來,倒有幾分的氣勢,他說:「我哪裡就不靠譜了?他哪裡正常了?」
她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就為著朝廷的未來擔憂起來。
「毛手毛腳。」東羡扶著她,手頭還帶著點力道,陽琮的臉猛然間就燙起來了,這才反應過來,她搭手的人,是皇帝……
她道:「陛下說了,以後你們就待在曲府。」
陽琮突然想起最近幾天默默無聞的榜眼申請外放,皇帝已經批下來的事,道:「謝耀真是無聲無息,這麼快就收拾好鋪蓋,要走人了。」
這稱謂從「愛卿」變成「曲大人」,眼看著皇帝就要刨根問底,追究責任的時候,顧玠來了。他特別從容地行禮,告罪也特別冠冕堂皇,直讓人想把御案上的硃砂抹他滿臉。
陽琮這才得以起身,膝蓋已經麻了,起來的時候還晃了一下才穩住身子,反觀顧玠氣定神閑的樣子,她……
陽琮險些就要將他的手推開的時候,東羡先一步收回手,若有所思的模樣。
自從顧玠來了后,東羡的神色緩和了不少,和剛才比稱得上是和顏悅色了。他絲毫不計較顧玠也遲到的事情,讓陽琮不禁感慨,狀元的待遇就是高了一層!
陽琮有恃無恐繼續道:「臣近來聽得黃河泛濫一事,憂思難眠,日夜都思考著對策,以至於崔公公宣旨的那日,精神不濟,嗯……就錯過了。直到今日申時,顧大人才告知臣申時要面聖,適才耽擱了。」
陽琮猝不及防地掉入水中,池水灌入她的鼻腔,有一瞬間的窒息,其後嗆得鼻子發辣,眼睛幾乎澀出眼淚。
沒想到,不但沒有聽到顧玠的悶哼聲,反而傳來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聲:「莫非這探花郎有斷袖之癖?我等以後還是少把孩子送到這家來。」
東羡看著她講完,然後拊掌而笑,道:「愛卿果然料事如神。」
皇帝繼續晾著她,這讓她有種不知道手該放哪兒的緊張感。
謝耀行了個禮,便退下了。陽琮估摸著,這下皇帝應當要注意她了吧。她立馬調整姿勢,裝作她一直以來都很安分地跪在這兒,低頭斂神。
「那些人應當要學會堅持。」
東羡似乎顧忌著什麼,微微頷首,那些侍衛便離她有了段距離,準備這邊出現了險情再來相救。
「是嗎?」東羡看向顧玠。
正當陽琮神遊之時,顧玠轉身,給她遞了一個幸災樂禍的神情,然後就要離殿。她猛然間驚醒過來,只聽見皇帝叫了她的名字,然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宣布,「曲陽春,留下。」
「嗯?」
「前幾年還是武帝在的時候,也是這月份,有個新科狀元因為欺君之罪, 被先帝當庭杖斃。愛卿既然頗有前瞻性,那給朕說說,愛卿覺得今日走出這個大殿,會抱著怎樣的心情,或者,怎樣的,嗯……姿勢?」
陛下!您為什麼不追究顧玠明知道要面聖還遲到的事!
陽琮痛苦地哀號,眼見著已經有太監來催了,聞了聞滿身都是酒味,趕緊回家,換一身衣裳為先。
「……」
眨眼間,出了御書房,就到了御花園中。東羡行步如風,陽琮險些就要跟不上他的步伐,正鉚足了勁追上去的時候,東羡突然停下來了,陽琮雖眼疾腳快,及時勒住了步伐,但身體還是依照著慣性往前傾倒,直接撞向他, 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撞了人,最後反而自己快要倒和圖書地。
陽琮再度去翰林院的時候,發現這些日子她苦心經營極力塑造的清正廉潔的形象被一道聖旨毀了。一般皇帝頒的旨意里,都是「體恤民情」在先, 再「得皇帝的意」,偏偏換成她,就倒了過來!
他卻滿臉不以為然,「有得必有失,你要看開。」
顧玠,你好樣的!
東羡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一雙鳳眸流光溢彩,勾人心魄:「我們來探討一下,為何當朕還沒接到黃河泛濫消息的時候,愛卿就已經聽到此事, 並憂思難眠思考著對策?愛卿的日夜思考又有了怎樣精到的對策?」
陽琮鉚足了勁,游到岸邊,抓住一大把垂楊柳,想藉此為支撐點,沒想到柳枝實在太細,居然被她扯斷了,一下子力氣用錯了地方,讓陽琮又嗆了幾口水。
再度被皇帝擺了一道的陽琮,只能含淚……謝主隆恩啊!
陽琮自昭華殿里出來的時候,覺得既是受寵若驚又是莫名其妙,心驚膽戰的程度不亞於剛剛進入昭華殿的時候,受寵若驚直逼被欽點為探花郎。
「還有……」夜合見到陽琮想尋找外援,道:「剛剛那個長得挺好的公子,一看就不是善類,以後少和他打交道!」
東羡非常寬容地示意她繼續。
「曲愛卿如何看?」東羡把目光轉向陽琮,目光中流露著「殷殷」的期盼。
她?陞官了?又遲疑了一會兒,陽琮才反應過來,連忙謝恩,心想,莫非她真的要喜極而泣,在陛下面前哭泣一番,做到徹底地料事如神?
陽琮如遭電擊,皇帝這麼大了,不用人陪著念書吧!但後者……他平日里雖然深藏不露,但學問實在是頂好的,在北朝的時候,她就聽王公貴族談論過。而以她這樣下三濫的學問,還能夠講學?
「擢升?」陽琮呆若木雞。
東羡聽罷,不置與否,黑墨般的眼眸中溢出一絲笑意,又很快就隱沒。
「因為看你也不緊張。」
「蹂躪……」靈芝帶著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離開了房間。
皇帝的旁邊躬身站著榜眼謝耀。他寫完手裡的東西,剛將硃筆放置一邊, 就有內侍將案上的紙取來給了謝耀。皇帝道:「 到時候依著這上頭寫的辦。」
東羡自然而然地放開陽琮的手:「愛卿今日在想些什麼,如此出神?」
顧玠喝著酒,做思考狀,半晌道:「好像有件事情我忘記和你說了。」
陽琮面無表情告訴他一個事實:「你醉了。」
「啊……」
翠花本不叫翠花,而叫夜合,夜合恰似綠色的花,明明帶著那樣詩意的美感,卻硬生生地被陽琮扭曲,帶了市井的氣息。她原先是陽琮娘親身邊的婢女,資格老,看著陽琮長大的,是以,陽琮是有些怕,嗯,是敬重她的!
現在已是晚春時節,春衫挺薄的,為了防止外衣被裡頭的纏胸布給浸濕,露出端倪,陽琮換完衣服走出來后,逃也似的和皇帝告退。
陽琮木木然地目送著顧玠離去,實在不懂她錯過了什麼。
「好歹他相貌堂堂。」陽琮惋惜地說。榜眼,也是一朵奇葩,五官長得都還可以,合在一起,就顯得分外平庸,扔在人群里,一下子就被淹沒了。
陛下……您一直走得老快老快,又突然停下來,真的不是故意的嗎?
所幸這樣的尷尬持續不久,沒一會兒,東羡道:「去換身衣裳,把自己稍微整理下。再這樣下去,朕真的要追究你御前失儀了。」
「唔。」他看了看此刻的日頭,估摸道:「我們喝酒喝了小半個時辰了,現在應該已經申時一刻了吧。」
顧玠回答得四平八穩:「臣覺得首先應該嚴辦貪吏,派能者治水,再安頓流民,把源頭先堵了,之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陽琮想象了下顧玠醉酒時斜飛的桃花眼,再聯想了下皇帝對顧玠各種包庇的態度,突然間覺得自己發現了某種真相……
陡然間被顧玠掃了興,陽琮有些懨懨道:「怎樣,你是來當我的僕人的,還是純粹湊熱鬧的?」
「……」她默然,然後提醒他,「是榜眼。」
「所謂眾人皆醉我獨醒,說的就是這樣。」
東羡見陽琮來了,放下手中的硃筆,將奏摺擱在桌上,走到她面前,笑容朗朗,道:「愛卿陪朕出去走走吧。」
這時候外頭有人敲門,然後靈芝端著薑湯送進來,道:「大人趁熱喝了吧。大人可需要泡泡熱湯,小的去為您準備。」
「……」
等到她的膝蓋跪得開始發麻了,做著小動作偷偷摸摸地揉著腿的時候, 皇帝才發話:「愛卿可知道如今是什麼時辰了?」
「公子!」那女子終於喘過了氣,眼風掃了掃四周的人,然後對她拋了個媚眼,嬌羞道,「公子,您讓奴家找得好辛苦!」
「是!」
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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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向他行禮。
「公子!」翠花以袖子掩住眼睛,看上去像是泫然欲泣的模樣,卻讓陽琮渾身一涼,因為她眼裡寫滿了:「你等著!」
「……」一瞬間失語后,陽琮為了粉碎剛剛的斷袖傳言,果斷執起那年輕女子的手,深情地望著她,「翠花!我一直在等你!」
他抽空抬眼看她,沉聲道:「現在是申時六刻。」
「愛卿難道不知道……」他頓了頓,陽琮集中精力豎耳傾聽,東羡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今日春光甚好,不應辜負么?」
陽琮視死如歸地朝著太液池方向走了兩步,左看看,右看看,硬著頭皮道:「芙蓉出牆垂楊柳,一朵兩朵合一枝。」
隔天陽琮就在市集上張貼了招家僕婢女的通告,不多時,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她府門口,陽琮看來看去,好像每個人都長得差不多,男的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黝黑黝黑的皮膚,女的畏畏縮縮,低眉順眼,看上去都是欠調|教的,這時候突然來了一個玉樹臨風的白衣男子,陽琮先是眼前一亮,以為在一堆歪瓜裂棗中看到一個瓊枝玉樹,沒想到定睛一看,那個人卻是端著酒壺、洒脫風流的顧玠。
東羡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腰,然而陽琮卻下意識地朝外閃了一閃,避開他手對自己身體的接觸,結果陽琮就悲催了……
當時是這樣的,陽琮組織語言證明她平日里多麼兢兢業業地工作,並具有非凡的前瞻性,故而能夠在修撰典籍的時候看到前些年這個月份黃河水泛濫,損失慘重后,未雨綢繆,思考對策。
正想著,游來了幾個救人的侍衛,想要將她撈上岸。陽琮這時突然記起了男女授受不親, 她只能硬著頭皮, 對皇帝遙遙地做了個口型,「 我自己來。」
東羡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這時候方才說出那救命的一句:「平身。」
陽琮聽得毛骨悚然,覺得還是轉移話題比較好,她可憐兮兮地看向夜合,道:「前幾天我落水了,身體還沒大好……」說完她咳嗽了兩聲。
陽琮手腳並用地在池裡划動,幸好以前有些鳧水的經驗,池水也不涼, 還有些溫溫的,不會被凍到手腳發顫。她用儘力氣划動手腳,勉強可以稍微浮出水面,讓身體不往下沉。
陽琮在小書房裡,一邊思考著陞官的原因,另一邊歡快地提筆,寫了一封家書,命人送到北朝。事了,陽琮將先前那兩個葯童給叫來,清咳一聲,道:「本官要考考你們本朝的官員制度。」
顧玠一見到她, 溫潤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道:「招人呢? 真熱鬧。」
說完捲起袖子,打算給陽琮折騰一下居住環境。
難得一次的休沐日,偷得浮生半日閑,陽琮拎了一壺小酒溜達到狀元府邸裏面去了。
腦海里宏圖壯志,現實中一盤亂沙。芝麻大的官,見到皇帝都不易,更別提溜須拍馬了。
接下來就被翠花拉到了裡屋,等待她「磨刀霍霍向陽琮」。
陽琮硬著頭皮,道:「臣覺得流民容易滋生叛亂,首先要杜絕心懷不軌、煽風點火的人。其次要緊鑼密鼓地安排他們的住所,若是流入了周圍繁華郡縣,難免會有所影響。整治貪吏,治理黃河並非一日之功,短期內成效較小。」
「昨日你還沒來翰林院的時候,皇帝宣了三甲于申時覲見。」
顧玠「從罪如流」:「臣糊塗了,臣那時忙得焦頭爛額的,以為曲大人是在的。」
東羡的衣服被染上了不少水漬,月牙白的衣裳,深一塊淺一塊的。臉頰上滾著不小心被她頭髮蹭到的水珠,越發顯得膚白如玉。饒是如此,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氣度高華的模樣。
顧玠不知從何處掏出來一把摺扇,朝著陽琮的腦袋輕拍了一下,然後懶懶散散地將紙扇打開,搖了幾下,慢悠悠道:「孺子不可教。」
「……」陽琮滿臉鄙夷。
靈芝抓耳撓腮,比較老實的妙藥道:「翰林院侍讀是正六品的官,是陪皇帝讀書,講學問的閑官。」
陽琮猛打了一個噴嚏,連忙端起薑湯喝下去。想當初她在北朝的時候可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此刻的情形,她最應該泡著溫泉,泉水裡撒著花瓣, 旁邊有許多婢女給她按摩……哪像現在這樣,凡事親力親為,連那濕了的纏胸布,也要自個兒掙扎著去洗,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顧玠酒後就忘形,才思敏捷,夸夸其談,原形畢露。他特欠扁地說,「這次酒的味道差上回太多了。」說完還一直搖頭。
「你怎麼半點也不緊張?」陽琮看著顧玠氣定神閑的樣子,拿不准他說的話的真偽和*圖*書。
「臣覺得……」陽琮揚聲起了個頭,隨即聲音又慢慢地低下來,「臣覺得應該是喜極而泣,昂首闊步。」
陽琮悻悻地退下,表情嚴肅地以「自食其力是個好習慣」為理由將宮女太監們拒在門外,然後將門緊緊地鎖住,這才脫下外頭的濕衣服,也不顧纏胸布還是濕的,直接將備好的衣服換上。
夜合果然緩和下了臉色,換上無奈又擔憂的表情,嘆了口氣,「算了,管不了你!」
東羡表情淡淡的,讓她想到暴風雨前的寧靜。沒想到,他一開口就問她:「愛卿今年,多大了?」
顧玠這人也有些奇怪,醉酒的時候,針砭時弊,口若懸河,揮筆成書,不在話下。清醒的時候為人卻有些呆板,滿口都是拗不過來的迂腐觀點,才氣是有一點,但卻不足以撐起他的狀元之名,也不知道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有意為之,還是本性就是如此分裂。
顧玠說:「臣適才處理了一些公務,因而耽擱了,還望陛下恕罪。」
陽琮頭皮一陣發麻,連帶著肚子也有些作痛,彷彿那個慘淡的晚上再度回來了似的,心有餘悸,她道:「臣還是作詩吧!」
但事實上,陽琮沒有喜極而泣,更沒有昂首闊步,謝完了恩,連告退之語也沒說,就暈乎乎、晃悠悠地出了昭華殿的門。
她:「……」這南朝,斷袖之風真是盛烈。
在東羡如影隨形的目光下陽琮越來越心虛,生怕被他看出什麼不妥,往後退了一步,沒想到一腳踏空,瞬間失重。
「退下吧。」
陽琮輕咳一聲,草草地選了兩個比較魁梧雄壯的漢子當了護院,取名萬夫和莫開,其餘的人等打發了幾文錢就讓他們散去了。
皇帝您考校他們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故意誆她說黃河泛濫的事情連他也不知道啊!她不就是想找個借口搪塞一下她遲來的原因,求不要揭穿好嗎?嚇得她以為自己諂媚過度了結果又要再擔一次欺君的罪名!
這時候突然風風火火地衝來了一個身姿豐腴的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跑到陽琮面前,氣喘吁吁地話都說不利索:「公……公……公……」
「陛下。」陽琮盯住他還扶著她的手,道。
夜合咬牙切齒道:「你看你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啊!現在還不尊師 重道!」
顧玠摸了摸鼻子,道:「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當時險些就被人趕出來了。」
「嗷……翠花饒命饒命……」
「……」
「愛卿過分謙遜了。愛卿會試的卷子,可是詩興大發,比旁人活學活用了甚多。愛卿既然不賞臉作詩,那不妨給朕解釋一下,所謂的『窈窕君子,淑女好逑』是何意?如此化用可有什麼典故?『君子有三樂,賞美最可樂』裡頭,其餘兩樂是為何樂?愛卿一併說說吧,朕也聽聽不一樣的想法。」東羡說到後頭,臉上的笑容一收,倏忽間就換上了正經的表情,眼神真摯得讓人以為他真是來虛心求教的。
陽琮偷眼打量著東羡。今日東羡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衣衫,上頭織著鎏金色的暗紋,走動間,寬大的袖子隨風飄蕩,衣服上的暗紋就好像是流動的粼粼發光的湖水,美好動人。
「陪皇帝讀書,講學問?」她緩緩地重複,「你確定沒記錯?本官聽到的怎麼不是這樣?」
「那還是小孩。」東羡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目光正在上下打量著陽琮。
東羡看她頻頻皺眉、使勁瞎掰,嘴角的笑紋擴散,一句話再度把她的一腔熱情給撲滅。
「現在什麼時辰了?」
南朝畢竟底蘊深厚,光是修史,就夠人喝一壺了。所幸顧玠平日里比較老實巴交,沒有醉酒時的桀驁狷介,陽琮便將手頭的事情默默地挪到他手裡去了,日子過得倒也輕鬆。
「公子爺。」夜合又溫溫柔柔地叫她。
話音剛落,他便高聲宣布:「曲大人深得朕意,體恤民情,便擢升為……翰林院侍讀吧。」
小太監領著陽琮來到御書房的時候,東羡正埋首翻看著奏摺,表情不咸不淡,沉靜得就像是一幅山水畫,倒是頗為養眼。
「我忘了。」顧玠說得理直氣壯。
她偷偷地覷了一眼門口,心想著顧玠怎麼還沒來,明明是要一起來面聖的。她好歹還是不知者無罪,他卻是明知故犯。
東羡再宣召陽琮的時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陽琮為此日準備了許久,翻閱案牘,做好功課,以備皇帝垂詢。
忍著水珠流到眼裡的酸澀,陽琮睜開眼,一眼就看見皇帝站在岸邊,依然是副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心酸,帝王果然涼薄,臣子都快要被淹死了還這樣袖手旁觀……
這兩個書童一個名叫靈芝,另一個叫妙藥。靈芝機靈些,一聽到她的話,急於表現,道:「是,大人。」
「謝耀?」他m•hetubook•com•com
皺著眉頭想了想,「是誰?」
顧玠,你不仁我不義,你不與我同流合污,我就將你酒醉時候的點子搶過來,叫你藏拙,看你怎麼著!陽琮心底哼哼。
男孩較女孩發育晚,她身量又和這年紀的男孩子差不多,故而當初年紀就是虛報的十四。十四歲的男孩,沒有明顯的喉結可以解釋得通吧。
陽琮渾身懶散地不想動,擺擺手。靈芝將薑湯放在一旁。
陽琮心底大罵。
陽琮已經不理會他話語間明裡暗裡的意思了,只能諾諾稱是,臉紅得都快要燒起來了,但卻半點不敢反抗。
「是。」
顧玠還是搖著扇子,極為自然的模樣,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陽琮真不知道他右手搖著扇子,左手拎一壺酒還能夠這樣放任自然是怎麼辦到的。
好不容易回到府中,將裡頭又涼又濕的纏胸布給去掉,罩上一件寬大的外袍,躺在榻上,感慨道,女扮男裝真不容易呀!
「你說呢?」顧玠一副流氓痞子的樣子,卻偏偏他長得好,看上去愣是有點風流才子的味道。
陽琮坦蕩蕩地看著東羡,暗道皇帝的鼻子真靈!這麼遠都聞到了。
總之,陽琮深深感嘆有了女主人就是不一樣啊……她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吃軟飯了!
「看來,曲大人對顧大人,多有叨擾。」
陽琮這才注意到大殿里還有一個不是侍衛、宮女之類的布景板一般的人,這謝耀明明長得也還過得去,身姿也挺拔,怎麼存在感就這麼低呢?
「公子爺。」夜合將裡屋的門一關,陰陽怪氣地叫了一聲,馬上收起剛剛在外頭的表情,一瞬間換上了凶神惡煞的表情,南朝人多眼雜,她刻意壓低了聲音,「我知道你打小都極有主意,但這回,你給我解釋解釋,一聲不吭地就跑走是什麼意思!你多麼矜貴的身份,啊?你說!若不是我聽別人說起探花郎叫曲陽春,說不准我還在哪兒瞎找你!你對得起從小把你拉扯大的我嗎?還跑來南朝做官,還女扮男裝!你真是……真的是……」
東羡也換了身衣服,藏青色顯得他整個人更加高華俊雅,如天邊一抹清遠的綠。東羡並未刁難她,只是吩咐她道:「愛卿也不是個太能照顧自個兒的人,那兩個葯童便留在你府中吧,回去的時候讓他們熬碗薑湯。愛卿還小,別仗著自己年紀輕輕的就可以肆無忌憚,我朝還需要愛卿這樣的年輕人啊!」
陽琮終於忍不住,伸出毒手,然後趁著顧玠沒有防備,踮起腳尖,迅速地捏住顧玠兩邊臉頰,狠狠地往外頭一拉,然後放手,跳開兩步,斜眼看他還如何保持一副風流樣。
陽琮推算著時間,游移不定道:「應該是……申時四刻、五刻?」
當然,夜合不會是孤身一人來到南朝帝都尋找她,她的背後可是站著一群人,攥著一堆的銀子啊!
陽琮道:「你可以不這麼開心么……顯得你原先在太醫院是專門被人蹂躪……」
於是她的仕途上第一次陞官被打上了莫名其妙的烙印。陽琮的心情變得雀躍起來,回到府中,再看府里的一景一物,覺得比從前都鮮活了不少。
《佞臣手冊》第一條,要學會察言觀色。皇帝今天氣色很好,看起來心情不錯。現在雖說著斥責的話,但是嘴角隱有笑意,不像是要怪罪她的模樣。所以,這一撞,應該沒事。
東羡道:「朕今日喚你們過來,就是想問問,針對這段時間黃河泛濫、流民失所,兩位愛卿有什麼看法。」
「對,瞧旁邊那兩個小童長得多俊,探花郎長得也俊……」
顧玠看了看陽琮,然後轉頭,特別嚴正道:「不,是臣獨自處理的。」
「喝上次的酒,需要付出代價的。」陽琮心有餘悸。
他目光冷冷地掃射過來,未待她回答,話鋒一轉,語氣陡然間凌厲了幾許,「愛卿一身酒氣,可是忘記上回的保證了?」
東羡一步步朝她走近,步伐依然從容緩慢。他停在陽琮面前,用種特別溫情脈脈的目光看著她,就在陽琮身陷他的目光里的時候,東羡的手微抬, 伸出指尖,往她的脖頸間一點,微涼的觸感讓陽琮一激靈,瞬間想到男人和女人之間一大差別就是喉結。陽琮雖然做了一定的修飾,但是經不起仔細推敲。
說完,便虛扶起跪在地上的陽琮,然後闊步往外走,陽琮跟在東羡後頭,離著一步的距離,不遠不近。
東羡微笑,提醒她:「此刻愛卿是不是應該道個『謝主隆恩』?」
東羡看著她,目光有些灼熱的意味。她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生怕自己露出了蛛絲馬跡,惹人懷疑。
皇帝已在昭華殿等候多時。陽琮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案后提筆揮毫, 表情不咸不淡,乍看上去是怡情養性,然而昭華殿內的低氣壓提醒著她,一切小心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