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就從坐我車後座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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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身男嘴邊咬著一根煙,含糊不清地沖徐燃抬抬下頜:「徐燃,哥拿錢辦事,不見血沒法交代啊,你要是怕疼,不如讓她替你算了。」
徐燃很少有這種表情,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比冷若冰霜更嚇人。程柔的手心蹭了蹭膝蓋,事無巨細地說了。
「她讓你去你就去,你不會事先給我打個電話?」
她頓了一下,壓下怒氣,胡亂衝程瑩點了點頭。徐燃立馬得意揚揚地伸了個懶腰,哼哧哼哧地連搬好幾盆花。
徐燃一針見血:「你是傻瓜嗎?」
「坐。」
程柔無奈道:「來回太麻煩,我直接在學校吃就行了。」
程柔輕咳一聲,目光落在他眉骨處的一道傷疤上,伸手碰了碰。
狗頭……
林晏和餘一腦內警鈴一響,紛紛站起身。
徐燃拍了拍手心裏的塵土,乖乖應道:「不累,我就是覺得平時太麻煩您了。」
徐燃壓低聲音道:「你不想奶奶知道便當里的那些青菜是怎麼消失的吧?」
程柔噌地站起身,滿臉通紅地往後退。
徐燃分開腿坐著,伸出兩指捏著摺疊刀在白色毛巾上漫不經心地戳著,四周煙霧繚繞,他的神色也像籠著一層看不清的細紗,他湊近對方笑了一聲。
程柔立馬正襟危坐,雙手貼在膝蓋上,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程柔修剪殘枝落葉的手一抖,「咔嚓」一剪子了結了一束含苞待放的嬌花。
他頓了一下,平靜地扭頭問:「護士姐姐,真的只需要住兩天嗎?我覺得我腦袋有點疼,手也疼,要不要再檢查看看?」
徐燃頓了一下,笑著說:「這道疤?這是英雄的傷疤啊。」
徐燃語無倫次地湊近程柔,和她說話,但她還沒開口,就聽見玻璃酒瓶砸中頭部發出的聲響,她瞪著乾澀的雙眼,抬手撐著軟趴趴倒在她肩上的徐燃。
徐燃小聲道:「為你好不好?」
程柔不明所以,低頭乖乖擦手。
程柔彷彿被上帝拿走了說話的權利,幾次開口都發不出一個字,往下壓住的刀鋒和浸血的毛巾在她眼中緩緩擴散。她微微掙扎卻被人狠狠壓制住,只能無意識地嗚咽和掉眼淚。她已經記不清林晏一群人是什麼時候闖進來的了,只知道在雙方混戰中,徐燃把校服披在了她身上,臉色蒼白地幫她解手腕上的繩子。
「擦擦吧,一手血呢。」
「嗯。」
「那就和-圖-書從坐我車後座開始吧。」
「你再看,我就撐不住了。」
沒辦法?嗬,他都能四處蹦躂吹吹風,她當時是不是腦部供血不足,腦缺氧啊?竟然信了他的鬼話。
程桉看著她,很輕地說道:「我想著一會兒要和你去吃什麼。」
程柔磨磨蹭蹭地站在徐燃眼前,徐燃抱胸側頭看她,面無表情地推了推一旁的椅子。
徐燃無縫銜接:「對,我們倆在學校一塊吃,奶奶我幫您看著她,不讓她挑食。」
她打斷道:「你以後別說那種話了。」
周圍頓時一陣鬨笑,程柔眼前突然乍現一道冷光,黃毛混混不懷好意地在她眼前揮舞匕首,冰冷的刀面擦過她的鼻尖,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躲了躲,又引起一陣譏笑。
「你嚇到了嗎?沒事了……對不起,沒事了……」
程柔:「……」
「程柔?」
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關顏。
程瑩不悅地板著臉,言辭鑿鑿地指責徐燃不把她當奶奶看,徐燃自是趕緊賠禮,一番你來我往之後,她倒是答應不再做便當,而是直接讓徐燃中午同程柔一塊回家,讓許阿姨做飯。
「不疼,我以前打架肋骨斷了三根,右腿粉碎性骨折還能蹦躂去吃飯呢。」
「不要命之類的話。徐燃,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費盡心思想要活著,為家人、為事業、為了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他們殫精竭慮地為此而努力,你不能這麼輕視生命。」
程柔探頭往他的後腦勺看了看,隨口道:「你想要我怎麼報答你?」
啤酒瓶砸在地面上,玻璃碴四處飛濺,徐燃坐著沒動,下頜處一道半指長的血痕冒著血珠,程柔腦袋「嗡」的一聲響,這是舊仇?她恍然想起當年徐燃在臨湖中學兇狠殘暴的模樣,內心恐懼到了極點,卻只敢小聲地叫著徐燃的名字。
臨近十二月的秦淮微微透著寒意,對方身上的皮衣還帶著室外的涼風,他手上捏著一根沒點燃的香煙,身上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痞氣。
「徐燃,你神經病啊!」
「是不是疼?」程柔問。
「你什麼你,這次如果不是三哥……」徐燃頓了一下,視線往纏著繃帶的左手看過去,「你要是受傷了怎麼辦?這把刀要是劃在你身上怎麼辦?」
「我……」
周身一片喧囂,程柔只聽見這一句呢喃。
帶頭和_圖_書叼著香煙的文身男拿她的手機給徐燃打了電話之後,他們便三三兩兩地坐在酒吧角落的沙發上搖骰子喝酒。程柔被反手綁著,只能儘力拿腳尖蹍著地板讓身子縮進陰影里。這會兒剛放學不久,但酒吧大門緊閉宛如黑夜,頭頂閃爍的霓虹燈璀璨又刺眼,程柔唯一慶幸的是這會兒酒吧人不多,沒有播放震耳欲聾的音樂。她縮著脖子,突然被一陣裊裊白煙嗆得咳嗽連連,眼圈一陣泛紅。一個矮小的男生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一邊吹煙圈,一邊笑得噁心又猥瑣。
直到被一群流里流氣的混混推進酒吧,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上當受騙了。
「這裏怎麼了?」
「程柔,一共十七針呢,你要怎麼報答我?」
徐燃頓了一下,往身後立起的枕頭上輕輕一靠,意有所指道:「我腦袋疼,想靜一靜。」
林晏應了一聲,陪著對方往外走,程柔的思緒像颱風天街上的碎紙屑一樣胡亂飛騰,但她還沒想明白,徐燃的清創縫合已經結束了。
徐燃笑得一臉開懷,下意識掌心撐著床面想要坐起身,卻疼得悶哼一聲,往後一倒,腦袋剛蹭到枕頭又因為壓到後腦勺的傷口,一個鯉魚打挺,滿臉苦痛地坐著。
徐燃說得滿不在乎,程柔心裏卻有些酸澀,機械慰問的助理以及永遠忙碌的徐父,徐燃心裏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程柔剎那又想起徐燃在酒吧里說過的那一句「我反正不要命」,眉頭無意識地緊緊皺著。
林晏乾巴巴地喊了一聲,下意識往這邊跨了兩步。程柔看著對方從耳後根一路蜿蜒進後頸的文身,電光石火間想起林晏闖進來時,身後跟著的人就是他,而且當時除了林晏和餘一,剩下的人都不像學生,估計是對方帶來幫忙的人。
程柔當時不明白,現在想來總覺得程桉當時應該是害怕的,她害怕的時候也不想說話。她搓了搓手指上幹掉的血跡,走廊上的醫護人員從她身前走過,像夜間搖曳的樹影,一暗一亮。林晏和餘一站在過道上和徐父的助理說話,徐父的助理字裡行間委婉地表達著徐父憂心忡忡但迫於工作無法脫身的窘狀。她垂著腦袋,搓到指尖發麻堪堪停下,時間遊刃有餘地從她張開的手心掠過,直到攤開的掌心裏被塞進了一塊濕紙巾。她愣愣地抬頭,身前站著一個陌生男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
徐燃站起身一字一句道:「你要算賬就別扯上她,你人多勢眾,我就這一條命,但你知道,我反正不要命。」
徐燃眼神灼灼,饒有興趣地反問道:「我這爸爸不疼、媽媽不愛的,我應該為了什麼?」
程柔站在淤泥里,左手還拿著一把花剪,旁邊半米高的麗格海棠輕輕地蹭了蹭她的褲腿。徐燃半彎著背脊,小心翼翼拿指腹抹去嫩葉上的泥沙。他認真時下頜總是微微緊繃,目光爍爍像落著光,一點都不見平時懶散又不正經的樣子。她這會兒看得走神,突然聽見徐燃帶笑的聲音裹著滿室芬芳砸在她臉上,羞得她無處藏身。
程柔咀嚼著方才聽到的話,佯裝恍然大悟:「你當時不是說渾身疼,去哪兒都要我扶著嗎?原來你騙我。」
程柔手上動作一頓,對方站起身,揮了揮手腕,沖林晏道:「讓徐燃下次別那麼衝動,我讓他拖著又不是讓他拿命拖,我先回去了,有事打電話。」
「我當時沒蹦著出去,我就是誇張地說……而且,你知道的,當時沒什麼人來看我,那些助理、護工我煩都煩死了,所以你來看我的時候我當然要服軟,不然你明天不來看我,我死在那裡怎麼辦?」
「別怕啊……沒事了……」
徐燃是怎麼做到把這麼中二的台詞說得一身正氣的?程柔暗搓搓地吐槽。
程柔一陣追悔莫及,當時把青菜倒進殘渣桶時就應該背著徐燃!
程柔一頭霧水。
「CT檢查正常,顱內沒有受傷,頭部縫了十一針,虎口縫了六針……好的,我知道了……」
徐燃抬了抬左手,手心向上,食指僵硬地動了動,程柔站起身俯身湊近他。
餘一立馬拉上林晏跟隨護士往外走,走到病房門口還不忘衝程柔點了點頭。
「以身……」
「抓女生多無趣啊,你先讓她走。」
程柔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一時啞然。
程柔垂著腦袋走神,徐燃以為她正在生氣,漏洞百出地在一旁解釋。
「你長得跟你哥挺像的。」
徐燃就是在這時候進來的,一腳踹開大門,身上還穿著十三中藍白色的校服,與一室燥亂無度格格不入。他的視線落在程柔身上,無聲地沖她笑了笑,抬手拖著一旁的升降轉椅單槍匹馬闖進包圍圈裡。
徐燃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不過一瞬間www•hetubook•com.com,程柔就看見他左手五指張開,右手握住鋒利的刀尖臨近虎口處往下一壓,猩紅的血液瞬間暈染在白色毛巾上,像緩慢的凌遲。
徐燃挑了挑眉,神色淡淡道:「所以是怎麼回事?」
圍觀全程的程柔啼笑皆非,走近檢查他的繃帶有沒有滲血,他卻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討好般地仰頭看著她。她心裏一陣怪異,彷彿他下一刻就要豎起雙耳拿狗頭蹭她的脖子了。
程柔一邊聽徐父的助理對著手機彙報檢查結果,一邊蹭到病房門口。徐燃這會兒正皺著眉阻止護士給他的手背扎針,林晏和餘一像左右護法一樣攔住他起身的動作。他難敵四手,不耐煩地坐下,目光突然掃到程柔身上。
哪怕程柔百般抗拒,最後還是捧著便當盒去了食堂一樓。周甜甜知道后雙眼亮如白晝,意味不明地揶揄她幾句,就跑去找林晏一塊吃飯了。自此,她每一次去七班教室都會迎來一陣山洪海嘯般的起鬨聲,每次都讓她的血液從腳脖子直接上涌到雙頰,偏偏徐燃還袖手旁觀,笑著看她手足無措一番,才大發慈悲地從教室里走出來。
他的年紀看起來比程柔他們大幾歲,細長的眼尾總是微微翹著,帶著孤傲和狠劣,但笑的時候會溫良很多,程柔莫名其妙地想著,對方突然伸手拽了拽濕巾。
「閉嘴。」
程柔其實離得不遠,但她的腦袋從看見徐燃開始便一陣暈眩,所有的鎮定和垂死掙扎的偽裝轟然坍塌,恐懼一股又一股地湧進她的四肢百骸。她只看見他們平靜地交談幾句后,有人往玻璃桌上扔了一把泛著銀光的摺疊刀,她的背脊瞬間一涼。
程柔太陽穴的青筋一陣跳動,狠狠剜了徐燃一眼。
徐燃剛立起的威嚴瞬間四分五裂,他摸了摸鼻尖,別彆扭扭道:「你吧,每次都用這招,偏偏我一招斃命。」
後來程柔索性以程瑩身體為由讓程瑩放棄做便當,徐燃當時正站在程家院子里幫程瑩搬花盆,聞言動作一頓,放下搬到一半的花盆在一旁唉聲嘆氣,程瑩立馬關切地問他是不是累了。
「三哥。」
當時程柔絕對沒想過小惡魔徐燃隔天會軟弱無力地靠在她身上,連說完一句話都帶著奄奄垂絕的氣音。徐燃在她心裏一直是弔兒郎當又無所不能的存在,恍然間的軟弱像兜頭一場的倉促大雨,打得她措手不及。
徐燃m.hetubook.com.com低頭看她:「什麼話?」
對方嗤笑一聲,手指夾煙在煙灰缸上抖了抖,咬牙切齒道:「她走了多沒意思啊,你是不是乖乖仔的形象扮多了,這會兒連膽都沒了?還是你怕她看見啊?怕嚇著人了?你當年把我弟砸進急診室的時候怎麼不想想他會不會嚇到?」
徐燃當時還沒心沒肺地調侃她:「我沒辦法自己來,你在身邊的話,我原本覺得能夠忍受的疼痛,一看見你就沒辦法了。」
程柔小時候經常往醫院跑,但無論去多少次,她內心對醫院總是充滿敬畏和避諱。程桉每天逗她笑,但唯獨去醫院檢查那天他會繃著小臉不說話。她有一次問他:「你想什麼?」
程柔和徐燃都在上初三那年,徐家父母正式離婚,當時程柔和徐燃已經毫無交集,偶有幾次說話都是因為程瑩。那段時間,徐燃總是逃課打架,尋釁滋事,徐父起先因為心生愧疚諸多縱容,後來大概是身心疲憊,失望透頂,後續的事情都是徐父的助理在處理。徐燃住院時也不得消停,砸東西,拒絕治療,閉門謝客,程柔被程瑩念叨得頭疼,才硬著頭皮去給徐燃送餐,他卻出乎意外地配合。他不願意讓別人碰他,所以換藥都是程柔親力親為,次數多了,程柔便冷臉拒絕。
徐燃話一出口立馬閉上嘴,神色僵硬地看向程柔。程柔俯身撐得膝蓋疼,一時摸不準徐燃的意思又不好退回去坐椅子,索性半蹲著把手臂搭在床沿上。
徐燃深深嘆了一口氣,退而求其次。
後來程柔無數次回想那一天的細枝末節,越發覺得自己腦袋是被門縫夾住才會相信關顏的話。可是她當時並未察覺到關顏的意圖,以為關顏苦口婆心發簡訊說想要道歉的心是真的,因為處罰沒辦法進學校是真的,她所有的智商都在那一天捲鋪蓋遁地而逃。
徐燃渾然不覺,眼睛里落著頭頂星星點點的光斑。
程柔握著那塊濕巾沒吭聲,心裏一陣惶惶不安,對方蹲下身歪著腦袋左右看了看程柔,支著下巴笑了笑,襯得他左眼的斷眉異常明顯。
整個病房靜謐無聲,只有徐燃落下的重音輕輕回蕩在四壁,頭頂的白熾燈光像流光輕輕覆在程柔身上,她垂著腦袋,小聲道:「對不起。」
護士一邊往病曆本上寫東西,一邊瞄了他一眼:「你剛不還活蹦亂跳的嗎?放心吧,你身體好,沒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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