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家丁面如白紙。他手按傷口結巴著說:「報、報、報告老爺,有賊人闖入,去了神秘園。」說罷,便「嗆啷」一聲倒地,斷氣而亡。
「是,校長!」
「我姑娘一歲就會寫字啦!將來肯定是個女狀元啊!」
「噢。」
這天,林家的小丫鬟紅兒氣喘吁吁跑了來,「啪啪啪」把門拍得山響。
猛停車並沒有影響林正蕭的好心情。他下得車來,信步走進那家玉器行。店老闆忙上前招呼,林正蕭底頭看玉,並無多言。店中展示的玉器很多,亂花迷人眼。有白玉、青玉、羊脂玉、岫岩玉,林正蕭目光銳利,在那一行行玉上快速掃描著,終於,他目光停留在一件極品上,那是個水滴形淡粉色吊墜,墜面光滑如水波,瑩瑩地映著天光,林正蕭剛要伸手拿時,感覺到另一隻手也正好伸手它,那手像玉一樣白……正蕭連忙把手縮回來。
不一會兒,小姑娘就跟躲進花叢中去了,喊叫著讓大人去追。德芬和雨微邊跑邊笑,笑聲銀鈴般地好聽,隨風飄散去,飄到未來的某個角落。許多年以後,冰之仍清楚地記得那笑聲——來自楚地家鄉的小花園。
德芬在蒲團上坐好,原以為對方會滔滔不絕,對她談起舞藝、繪畫、中醫、針灸,或者,談點別的什麼她精通的事物,然而,青蓮在德芬坐定之後,全然沒了動靜,風平又浪靜,動眼又擺頭的手指舞,來自遠古的歌聲,全都不見了,剩只剩二女,凝然不動,刀刻泥塑般停留在那裡,彷彿在印證時間的遊戲。
如果在場的學生中,能有人乘「時光機」到未來去瞧一眼,他將驚訝地發現,冰之還真是個才女,在文壇佔有一席之地。
「來啦!」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校長就這麼一個女兒?」
接生婆王如氏也是一個心靈手巧的綉娘,在接到林家急喚之前一小時,她一直坐在自家庭院的門廊前邊哼小曲邊繡花。唱的是小妹妹遇情郎的故事,繡的是鴛鴦戲水,飛針走線浪呀么浪,愛情故事裝了一肚子,她本人卻是單身素人一個,以給大戶人家接生嬰孩為生。
校長將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堂屋很敞亮,字畫瓷瓶,擺放有序。中式坐椅,上鋪淡綠色緞面椅墊,色澤光亮,雅緻考究。
「湘妹子,夠耿直!」
「為什麼總是躲著我?」
「那我哪兒記得住啊,夢裡的人,影像都很模糊。不過,我好像記得他騎一匹烏蛟馬,穿披大紅斗篷,威猛得很!」
「她叫青蓮。」校長小聲說。
「讀過師範?」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你是我新媽媽嗎?」
「多說無益,誰也攔不住他。三天後她真的走了,是帶著微笑走的。」
2
歲月靜好的日子是何其短暫。有時候,就像一陣大風刮過,把好日子「嗖」地一下吹走了,日子藏在巨型的摺疊紙里,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在林正蕭出事之前,王德芬從未覺得日子是難過的。每天在花園裡晒晒太陽,孩子偶爾抱一下,有小紅和旺嫂她們呢,也累不著她。大花園裡奼紫嫣紅,德芬東轉轉,西看看,吟詩做賦,擺弄花草,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王婆顧不上把話說完,撂下手中的針錢,小腳緊倒,急急地走到大櫃前伸手拿出一個包袱,裏面滿噹噹裝著事先準備好的東西。
不一會兒,裡屋就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小姑娘奔跑在杏花叢中,真是一道風景。正如唐詩所云:「不學梅欺雪,輕紅照碧池。小桃新謝后,雙燕卻來時。 香屬登龍客,煙籠宿蝶枝。臨軒須貌取,風雨易離披。」
王婆把九斤巨嬰包成「蠟燭包」沉甸甸地抱過來交給老爺,老爺伸手一接,果然很重,一旁向小姐也說要抱抱寶貝,這時,只聽得產婦在床上拿腔拿調地說:「呦,大家都爭著搶著抱小的,我這個大的就沒人管了哈?」
總算體面地埋葬了丈夫,王德芬開始做起了一家之主,她首先托好友向雨微幫她找份工作,掙些錢來維持家用。雨微很幫忙,幫她找了份國文教員的工作,三天後讓她去見校長顧玄同。
一路上遇見各式各樣的店鋪,有條不紊地做著生意。有賣絲綢布匹的,有賣糖果糕點的。小姑娘站在幽暗的店堂里試著新衣,蔥綠色的袍子在淡墨色的空氣里跳脫出來,顯得尤為亮眼。德芬心想,再過幾年,冰之也像這個小姑娘一樣高了,到時候我也帶她來這裏買新衣裳,買件粉紅色的小袍子,再配一雙白色緞子鞋。
「找工作也是為了女兒啊!」
去青蓮家拜訪,遠遠地就聽到了琴聲。那琴聲隱在幽幽的竹林後面,即使是和_圖_書
大白天也讓人有一種脊背發涼的感覺。德芬的腳步慢下來,她腳上的白皮鞋略微有些硌腳,強忍著走出優美的步態,可心裏還是覺得委屈。
小丫鬟紅兒跳著腳說:「王婆!還有心思開玩笑呢!那邊急得都開了鍋了!」
林正蕭快步走到第三間屋門口,讓管家老童與眾家丁立在門口等候,獨自一人挑燈進入房間,門在他身後重重關閉,發出山響。
「噢?原來是祖先顯靈了?」「大紅斗篷」這副打扮不由得讓林正蕭倒吸一涼氣,他彷彿看見了那把閃著寒光的佩劍「碧成劍」。
又到了細雨桂花芬芳時節,小城裡到處飄滿桂花香。德芬撐起一把油紙傘,走起路來有些步履蹣跚。她是小腳女子,原本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誰曾想家裡出了變故,需要她挺身而出,拋頭露面,賺錢養家。
「向雨微,你這麼晚才來看我,還好意思說!」
青蓮並未起身,只是用眼神指指對面的蒲團,說道:「那你坐吧!」德芬一聲不吭,盤腿入坐。她時刻記住自己的使命,她不是來玩的,不是來聊天的,她是奉校長之命來跟這個古怪女孩交朋友的。
「哎呀,王德芬,你這怎麼還吃上醋了呢?這九斤巨嬰是你女兒,又不是別人!」
林正蕭自語道:「這誰呀,冒雨趕來?」
話音未落,蓮藕色小轎倒在他眼皮子底下落下轎來。僕人放好轎桿,撐了把黃燦燦的油紙傘湊上前去,轎簾一掀,從轎上走下來一位衣著考究、裙擺搖曳的小姐來。
王德芬故意把頭偏頭枕頭的一邊,說:「哼!誰用你起!知道你向雨微是大才女,可是論學問,我也不差啊!」兩個女子像小姑娘似的一句來,一句去,好端端的偏要斗個嘴,把在一旁的林正蕭都給逗樂了。林正蕭把寶寶交給向雨微抱著,探過身去拉著妻子的手問:「怎麼樣嘛?」
小姑娘停下來,站到九姨面前,嬌喘著,呀呀呀,不知說著什麼,正好有一片杏白色的花瓣粘在她額中央,與她杏白色小袍交相輝映,頭髮是紮成兔耳朵形狀的小辮,越發像個天使,從天而降。
兩人坐下邊喝邊聊。
「冰之?林冰之!好名字啊!」林正蕭沉吟片刻,問道,「是什麼人給我女兒起的名字?他長什麼樣?」
她小腳走得竟比大腳還快,穿過堂屋,穿過庭院,穿過雨,穿過桂花樹,一陣風似地來到紅漆門旁。紅兒還在門外候著,聽著裏面有急火火的動靜,也就不急了,靜心而立,任桂花小雨絲絲綹綹落在額前的劉海兒上,人越發顯得水靈了。
林正蕭拱了拱手,把冒雨趕來的向雨微往廊下讓。向雨微是林正蕭的太太王德芬在女子師範讀書時的同學,二人比較熟。林正蕭官至提都,在安福縣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人很英武,正派,又懂得惜香憐玉。
「噓——,別說話,我們在傾聽神的聲音。」
顧校長只好悻悻地離開。過了一會兒,王德芬也起身離開。坐在蒲團上的女子忽然開口說話,聲音清亮地說:德芬,再見!
面試就這麼順利地通過了。顧校長對德芬很滿意,還說希望有機會跟他女兒見個面,認識一下,彼此交個朋友。德芬就一口答應下來。
「哦,不是。」
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她想起女兒——冰清玉潔的小冰之,又想起林正蕭說過的那句話「好日子還長著呢!」鼻子不禁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是關於女兒的事,來,你坐下,咱倆好好說話。」
她想起了屈原《九歌?少司命》里這樣的詩句:
她的到來,把世界的口徑撐大了。
德芬平躺在大床中央,紅兒正拿著一塊絹子在她額頭上來回來去擦拭著,接生婆踩著小腳搖搖晃晃在大床四周轉悠,並嘖嘖稱奇道:「好個妹坨,九斤重咧!少司命保佑,一切安好!」
巨嬰冰之的誕生,給常德這個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帶來了一抹玫瑰色,院子里時常傳來嬰兒新鮮柔嫩的啼哭聲,還有女人們如歌般的笑聲。老爺的馬車,就停在門口,車夫精神抖擻地立著,馬車精緻,狀如屋宇,氣派有度。車隨時待命。老爺是朝中重臣,說走就走,隨時有要事要辦。可他又放心不下女兒,時常要從省城返回家中,這樣就要隨時備好馬車,雖是來回奔波,旅途勞頓,卻也抵不過看見小女那份甜美。
「她可能就是人們說的『落花洞女』。」
「兵器庫」里藏著秘密。這事只有林正蕭一人知道。林正蕭提著燈籠往裡走,一排排、一行行悉心查看,當他走到第八排最里的位置,他看到了那把劍,寒光閃閃的「碧成劍」。
夜晚,德芬站在自家庭院里,仰望星空hetubook.com.com,只見寶藍色的天空布滿大大小小的星星,它們多美啊!德芬從沒見過如此之多的星星,她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林正蕭,顧青蓮,宛若就在眼前。聽說每個死去的人都會變成一顆星。德芬對天上的星星說:「你們看得見我嗎?」
「我是顧校長學校的老師。」
「紅兒,你這蔥綠色綢褂穿在身上,真真是美的!」
德芬聽罷眼淚止不住下流。「上天安排的命運,沒辦法。」她說。
校長又說:「王德芬,你看你二十幾歲,我女兒顧青蓮也二十幾歲,可她跟你大不一樣,你這麼懂事,能幹 ,她卻是個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來的大小姐。」
「我還沒說什麼事呢,你就答應?」
……
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那雨細得邪乎,竟比頭髮絲還要細,沾在衣服若有若無,出門根本不用打傘,衣服上的水珠用手指輕輕那麼一彈,水珠便倏地一下不見了。
8
「噢!小女在唱歌呢。」又說:「15歲時她媽媽去世了,性格有些孤癖。」
1
「王婆!王婆!我是林家的紅兒,我們家大奶奶快要生了!」
有一天,校長猛地從花圓小徑邪插過來,與德芬撞了個面對面。
林正蕭又說:「德芬啊,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認真談一談。」
5
「你別說,上次見過你之後,她的病倒是好些了。你有空再來玩啊,多陪她聊聊天。」
「沒什麼!走吧,進去看看孩子!」
5
滿月酒這天晚上,府里發生了一件怪事。就在前來道賀的客人們推杯換盞,大碗喝著喜酒,大塊吃燒肉的時候,院子里發生了異常事件:一家丁被翻牆而入的飛賊刺傷,臂膀上帶著一把銀亮的短刀,跌跌撞撞跑進堂屋,一路跑一路滴血,驚到眾人。
「一開始,是特別愛美,總穿一身白衣,不停地擦拭傢具。有一天,她獨身一人進山,去了一個山洞。全家人去找她,找回來之後,就開始不吃東西了,眼睛特別明亮,說她想見的人總算見到了。問她想見的人是誰,只說是大王。她說她已經被大王看上啦,三天之後大王會來接她走。」
「什麼?這就要生了?不是說……」
飯局上死了人,眾生大亂,有提了鞋趕緊離開的,有拔了刀要跟老爺去的。女人們忙護住懷中孩子,以防他們被驚嚇。冰之娘更是將包裹在大紅色襁褓中的林冰之緊緊摟住,在四個丫鬟的護送下撤離現場。
向雨微抬起頭來,看到林正蕭,就開心地笑了起來。「呵呵!原來是你跟我搶這塊玉啊!我是買給小冰之的……這下好了,不用爭了,你是當爹的,你說了算!」
「老師?現在學校里都有女老師了?」
2
「莫慌,好日子還長著呢!」
「你們在打坐嗎?」
老管家吉先生說:「這孩子,將來是要耍筆杆子的!」
眾人嘩然,一陣鬨笑,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本來嘛,一個女孩子家,怎會將來以耍筆杆子為生,這分明是搞錯了嘛!少司命保佑,讓小冰之平安長大,不沾紙墨,不武刀槍,做個文文靜靜的姑娘就好。
再在學校遇見顧校長,德芬總是躲著他,因為不知說什麼才好。顧校長這個女兒顧青蓮,怪異、封閉,另闢空間,腦子好像有問題,大腦里彷彿被侵入了什麼怪物質,超脫於人群之外,她口中的「大王」、「大王」到底是什麼,也無人聽得明白。德芬從小就聽大人說,湘西有一種怪女:落花洞女。德芬擔心照這樣發展下去,顧青蓮說不定也會走上那條道。
林正蕭提著刀,帶領一眾人馬去了「神秘園」。
夜風有些涼了。德芬裹緊身上的披肩,進屋備課去了。
林正蕭說:「德芬啊,日子過得真快,轉眼間咱們女兒都一歲了。有件事,我想跟你聊一聊,你得答應我。」
「女娃長大了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雨微對剛下課的德芬說。「但願如此吧!」德芬手裡拿著書,眼睛亮亮的,似乎在張望著遙遠的未來。她倆都是讀過書的女子,懂得做人的道理,也懂得古老的中國需要一個「變」字,唯有變革才能新生。她們從孩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德芬端著茶碗,慢悠悠地喝著茶說:「正蕭,唐朝女子魚玄機有一句詩,是這樣寫的,她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我既嫁予你,就是把全身心託付給你,如今我們和-圖-書又有了寶貝女兒冰之,你說什麼,我怎能不答應。」
關於「碧成劍」的秘密,林正蕭已經守口如瓶了許多年,300年前李自成兵敗,隱姓埋名來到這個小縣城,起名「安福」。他們的後代在這裏休養生息,繁衍子孫,子子孫孫隱藏著一個秘密——碧成劍,這把劍是李自成的佩劍,曾經隨他爭戰南北,打過不少勝仗。就連林正蕭的妻子王德芬,都不知道寶劍的故事。想必今日那賊人翻牆躍入,冒死來偷,一定是為了「碧成劍」。
4
「肯定會!」
山色如黛。天空灰霾。湖南常德,有一個在地圖上看只是一個很小很小黑點的地方,名曰:安福縣。傳說這裡是闖王李自成兵敗后的隱居之地。如果從空中俯瞰這座小城,你會看到鳳凰形狀的一塊土地,被少司命護佑得極好,水土肥美,人丁興旺。少司命是屈原所作《九歌》中是一首,少司命是一位年輕貌美主管人間女子、孩子的神。被少司命保佑的安福小城百姓自古過著安詳寧靜的生活。牛車慢悠悠地在街上走,並不避讓行人,因為它體量龐大,可以橫行霸道。
7
那啼哭聲是如此嘹亮瘋狂,以至於全世界都屏息而立,聽她一人喧嘩獨語。
德芬行了禮,然後急匆匆離去。
冰之生出來9斤,是個名副其實的巨嬰。接生婆王婆一生接孩子無數,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女嬰。當時全家人忙做一團,以為產婦要難產。紅兒帶著有接生經驗的王婆一路小跑趕來的時候,產婦的羊水已經破了。
「是啊,都被她媽慣壞了。」
冰之四歲那年,父親突然去世,沒有一點預兆,早上出門時還是好好的,說是下午歸來時馬車被人劫了,車夫、跟班統統被殺,林正蕭被人頭上套上黑布套,被一伙人大聲呵斥著擄到山裡去了。
「校長好!」德芬一走進屋,就聞到濃郁的茶香。
林正蕭站在神秘園的空地中央,仰望星空,繁星浩瀚。他聽到百萬大軍騎馬作戰的嘶吼聲。那是祖先的聲音。
「來啦!」
德芬當上老師,日子過得還算順遂。她有時背著冰之到學堂,冰之到也不哭不鬧,四五歲的小女孩,睜著大眼睛望著黑板,比真正的學生還入神,彷彿她生來就是為了讀書寫字的。德芬看了,甚是喜歡,還順手送她一個外號「小才女」,弄得大家哄堂大笑。
「嗯,女子師範。」
「呵呵呵!」九姨被小冰之逗得直樂,「冰之,你太聰明了!」
如明月,如潮水,如風聲乍起;
馬車已接近街市,市面上立刻繁鬧起來,剛才寂靜的田野,換成了花紅柳綠的店鋪。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家玉器店,店門上一塊匾額,上寫道:「溫如玉器行」。林正蕭隔著馬車小窗上的紗簾,看到這行字,嘴角立刻抿出一絲微笑。
「來呀!媽媽媽媽來追我啊!」
這天,是小女林冰之滿月的日子。林正蕭早早打理完公事,讓車夫備馬回府。馬車在石板路上緩慢行駛,路面凹凸不平,馬車的輪子碾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太陽還在天上掛著,被流雲遮擋著,感覺並不明亮。路邊的樹木矇著一層草木灰,顏色有些暗淡,有些樹已經開始發黃了。已是深秋時節,田裡已是光禿禿的光景,該收的農作物都已收割完畢。
只見得林正蕭「嗆啷」一聲從腰中拔出佩劍,那仙劍寒光閃閃,刺得人睜不開眼。小嬰兒瞬間被嚇哭,發出哇哇的啼哭聲,彷彿她小小的人兒,也能感覺到那份危險在迫近。
怪雖怪,這姑娘長得倒是真美,一雙杏仁大眼,隨音樂左右翻飛,像是在與什麼人通話。臉型橢圓,皮膚細如凝脂。鼻樑高,嘴唇薄。這淺淺粉紅色的嘴唇,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凝在嘴邊,欲言又止的樣子。
王婆鎮定自若,麻利地洗了手,勸大家不要亂,又勸無關人等到屋外等候,一群穿著綾羅綢緞女子涌到了屋外。外面,廊檐之下,老爺林正蕭一個人站在那兒,一會兒焦急地搓著手,一會兒煩躁不安地走過來,又走過去,豎起耳朵來聽,聽屋裡夫人的動靜。
誰知小冰之搖頭晃腦地說:「好啊!我來念給九姨聽: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瞧你美的!哪有女孩子考狀元的?她就是真有那個本事,也沒地方考去呀!中國從古至今,都是男人考狀元,沒有女子施展的空間。」
6
開門的老媽子,穿著月白衫,黑布褲,頭臉整齊,一路引著和_圖_書往前走。
雨一直下。林正蕭和向雨微站在廊下,細語輕聲說著話。雨微說她急著趕過來是因為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德芬生了一個九斤巨嬰,是個女娃,夢裡有人告訴她,這女娃名叫「冰之」。
德芬去看青蓮。她對校長說最好她一個人去,校長點頭應允。德芬由白衣老媽子領著,又回到那曲徑小路上。大白天的,不知為何,她竟然打著一盞燈籠。問其原由,說是小姐吩咐的,要給客人照路。
但是,從一歲左右起,這姑娘就表現出特立獨行的個性,長大了肯定是個狠角色。愛寫愛畫,揮灑自如。她不會寫毛筆字,卻特別喜愛筆,只要林正蕭一提筆寫字,小傢伙就搖搖擺擺走過來,揚起臉來盯著爸爸看。那神態著實可愛。林正蕭把女兒抱起來放在膝蓋上,小姑娘居然用胖乎乎的小手抓起毛筆在宣紙上大搖大擺寫了一個「文」字。
王婆從身上哆哆嗦嗦摸出鑰匙鎖上門,然後小腳緊倒急急地跟著紅兒去了。兩旁的街市幻影般地快速向後移動,紅的傘綠的傘,童鞋夾襖舊帘子,紅兒彷彿腳不沾地一路往前闖,王婆緊趕慢趕才能跟著上。
王德芬馬上叫來傭人,讓她把冰之抱走。夫人親手給老爺泡上一壺茶,一時間滿室茶香,正所謂人生得意,歲月靜好。
二人歡歡喜喜讓店員把那塊溫潤小玉包起來。寶寶今天剛好滿月,買下這塊「冰花芙蓉玉」做個紀念,英雄所見略同。
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兮愁苦⑸?
「對不起,你好象忘記了,我們是女校,專教女孩識字的。」
「雨微?怎麼是你?」
林正蕭深情款款地望著她,說道:「其實,也許是我多慮了,因為我太愛咱們的女兒。我是想說,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哪天我出了什麼事,回不了家了,你抱著冰之趕緊跑,逃到沒人的地方去,千萬別讓他們給抓住。你要把孩子養大,讓她長大成人,冰之太聰明了,將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大王遲早要帶我走的。」那蒲團上的女孩忽然開口這樣說。語氣很平常,又像喃喃自語,不在乎屋裡有沒有人。
仔細察看過後,發現「碧成劍」毫髮無損,他心裏才一塊石頭落了地。這把珍藏多年的寶劍是林家大院的鎮宅之寶,多年來庇護著林家。林正蕭的爺爺叮囑孫子,無論如何,要保住這把寶劍,人在劍在。爺爺去世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碧成劍」。
「來!冰之,九姨教你念詩好不好?」
彎曲小徑,宛若漫漫長路。小徑上飄起若有若無的歌聲。顧校長在窗邊遠遠的看見德芬進來,便起身親手去泡茶。
林正蕭興奮得大呼小叫,他把妻子叫來,把女兒寫的字展示給他看。
「給你這麼一說,倒讓我莫名心慌起來。」
「車夫,停車!」林老爺朗聲喝道。車夫停車停得有些猛了,后現的一輛馬車差著撞上來。人家原本是想衝上來罵兩句的,一看是林老爺的車,也就作罷。
顧校長跟她說了幾次,讓她來家裡坐坐,跟他閉門不出的女兒顧青蓮交個朋友。德芬口頭上是答應了,可心裏還是有些發怵,擔心他家裡藏著妖怪,一旦從魔瓶里放出來,天空都會變了顏色。
「誰說的?你和雨微不也是女人嗎?不照樣讀書、上女子師範,文章寫得呱呱叫!叫我說啊,衙門裡有許多男人學問還不如你倆呢!將來中國會變成什麼樣,誰也沒法預料。」
紅門「吱扭」一聲打開,手拿青灰色包袱皮兒的王婆從裏面探出頭來。
「實話就是我丈夫死了,孩子才四歲大,偌大的一個家,沒主心骨了。我雖一介女子,但也是讀過書的人,我可以賺錢養家,我不需要別人可憐我。」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
冰之出生三個月「百天」那日,家中照例大宴賓客。席間有「抓鬮」的遊戲,說是測一測孩子的未來走向。三個月大的小冰之,睜著一雙黑葡萄般烏黑髮亮的大眼睛,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揮舞著,在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中,一眼相中了那支再普通不過的湖筆,拿在手中,把玩許久。
林家用於生產的這間屋子,對一個產婦來說過於華麗了,也過份大了些。屋子裡擺放著字畫文玩,床旁邊的帳幔上綉滿荷花。小小的炭火放在床角下,閃著一點微弱的紅光。
4
打開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古琴,然後是一身素白的一個舞者,她盤腿坐在蒲團上,只用上身跳舞,見有生人進來,並不理會,只是頭眼並用,指若蘭花,像是一種與神交匯的舞,不為美,只為通靈。
「想聽實話嗎?」
「那你是誰?」她眼睛和*圖*書亮起來,顯得咄咄逼人。
「什麼人,敢如此猖狂?」
「林先生好!聽說德芬生了!」向雨微面帶微笑朝著林正蕭走過去,給老爺行了個禮。
「哦?什麼事?」
德芬倒吸一口涼氣。因為從進門到離開,德芬都沒來得及介紹一下自己,對方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德芬趕緊往外走,到了外面的時空,太陽還在天上掛著,只是偏西,顏色也黃了。
「沒有啊,上課忙。」
林正蕭終於鬆了一口氣。「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林老爺正在那兒喃喃自語,感謝菩薩,只見一頂蓮藕色小嬌由僕人抬著,在彌散著桂花香氣的小雨中緩緩而來。
德芬說:「你說吧,我答應。」
「你說什麼?」向雨微微微偏過頭來問。
街道兩旁擺滿了女人們手工綉制的湘繡,色彩艷麗,精美異常,充滿想象力。有綉在披肩上繡的鳳凰,綉在衣服上的大牡丹,還也有綉在孩童鞋子上的小鳥和老虎。綉娘針下的世界,真是豐富多彩,自有一番天地。
「德芬,來!請坐!」顧校長換了家居的便衣,一身米白色綢子衣褲,腳上是家居的千層底布鞋。顧校長說著話,一杯高山雲霧茶泡好,輕輕地放在德芬面前,香味撲鼻而來,令人迷醉。泡好茶,坐定座,正欲與校長暢談,忽聞鄰屋飄來歌聲,歌聲很怪異,細而尖,來來回回只有一個字:啊——
冰之繃著一張嚴肅的小臉,彷彿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是誰?」
「九姨」雨微有時也來幫忙,她是校長的好朋友,她不願德芬被人議論,「瞧啊,這個教國文的女老師上課還帶著仔仔。」在德芬上講台的時候,雨微就帶孩子在院子里轉轉,教她認些植物,那粉的是杏花,紅的是杜鵑,白的是梨花。小冰之真是聰明啊,無認是字還是植物,她一點就通,過目不忘。
想起這樣美好的詩句,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顧校長家的房子,看起來也算雅緻,房前屋後有竹,怪石,月亮門,一樣也不少。那月亮門好像是新修的,白得有些慘烈。
「大王是誰?」德芬忍不住問。
「我這不是來了嗎?名字都給孩子起好了,叫冰之,林冰之,好聽不?」
「真的嗎?中國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青蓮,她怎樣了?」
如噴泉,如戰鼓,如大雨滂沱;
3
後來青蓮果然出事了,德芬後悔沒能再去見她一面。後面的事,是聽校長本人敘述的,說的人痛心,聽的人流淚。在某個陰雨天,校長約德芬到街上茶館,說要單獨聊聊他女兒的事。
德芬站在店鋪前流連了一小會兒,就又繼續上路了。到達「新雍學堂」的正好是上午十點,校長顧玄同在校長室約見她。顧校長身灰布穿長衫,儒雅有度,一看就是文縐縐的人物。
「王德芬,名字不錯,古雅得很!」顧校長從辦公桌前那堆文件中抬起頭來,跟王德芬打了個照面。王德芬從沒面試過,不知該做什麼,連忙從包里掏出一副書法,抄的是李白的詩,拿給先生看。
「沒事兒,我就是想叮囑一下。」
德芬應了這份差事。面試那天,她特意打扮一番,她是念過女子學校的,但卻又是一雙小腳,打扮起來只中西合璧,旗袍外面套了件淺藍色呢子大衣,手裡拎著盒式小包,心懷忐忑地出了門。
顧校長突然推門而入,打破了這份沉默。
窗外,陽光正好,秋日里難得的好天氣,窗台上菊花的暗影在窗紙上悠悠地行走,彷彿天地萬物都在跟著一起微動。微風徐來,風中混合著小女的呢喃之聲,音節里滿含乳香。一歲小童,從天而來,呀呀學語,美如天籟。
這「神秘園」是林家大院東南角的一個套院,庭院中花木茂盛,卻是無人居住,院中連排的幾間大屋均擺放有兵器,刀槍棍戟,一應俱全。
「原來是雨微妹妹啊!」
回來時已是白布裹身的一俱屍體。一夥黑衣人用馬車運來,屍體放在門口,迅速撤離,趁著月黑風高,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知到底是誰做的。丈夫走得突然,連一句話也沒留下,德芬盡量克制著自己,不大哭,也不過度悲傷,力求表面鎮定。因為她還有孩子,還有一大家子人要養。
「正蕭,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雨微一邊哄著寶寶,一邊用眼睛瞟這夫妻倆。這樣恩愛的夫妻,倒是不多見。都說「情深嬰美」,懷中的冰之將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炭盆中的炭火不知不覺旺了起來,雨微感到臉上熱烘烘的,像是在發燒。
「當然要聽實話。」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平安無事!」
校長說:「嗯,字是好字,詩是好詩。喜歡教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