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映日桃花

「冰之,你這是幹什麼?怎麼把辛辛苦苦寫的稿子全都撕啦?」
「他倆戀愛啦!」
小石頭有兩個玩具,都是姐姐從上海帶來的,一個是小白馬,一個是小紅馬。上海漆好,玩具做的光亮。
冰之家以前是個大家庭,家大業大,如今卻逐漸走向衰落,冰之從上海歸來,見家中只剩下母親和弟弟,還是一個叫小紅的幫傭,也是整天心不在焉的樣子,見了冰之,一個勁兒地向打聽上海的情況。
「江婉紅?」
她天生對自己的文筆自信,寫文章從小洋洋洒洒,文筆了得,歷屆教過她的國文老師都誇她是大家之才,可寫給許先生這封信,她卻完全沒有自信。信投出去之後,她就開始後悔:是不是文字寫得不夠好?觀點不夠明確?應該支持中國文字拼字化?還是善意地勸解下?這些都是她沒想明白的。沒想明白就提筆書寫,是寫作者的大忌。
她覺得她的胸懷變大了,眼界變高了。
「是啊,天哭啦!下雨啦!」
從此,母親和冰之之間的戰爭拉開序幕。
「秋白!秋白!」
「對啊,沒錯!」
「要說多少錢!」

8

冰之趕到時候,仰頭看到他站在山頂,穿一件呢大衣,一手插在腰間,一手舉過頭頂,正在以一個強有力的姿態在那兒演講。冰之很迷這個姿勢,她半仰著頭,目光迷離,彷彿看到了神。
他由此推理出一個結論:中國漢字應被全面推翻,改走拼音化道路。「全盤西化」、「漢字拼音化」這些理論一經推出,全場嘩然,一位教古代漢語的老先生氣得鬍子都白了,拐杖用力跺著禮堂的鬆散腐朽的木地板,近乎歇斯底里地喊:
「媽,有什麼啦?」
「那姐姐怎麼不呆在上海,要回湖南呢?」
「是是是!」
「我糊塗?要不是我把您從學校操場上拉回來,您還在那兒跳大神丟人現眼呢!」
「冰之,昨晚你唱的家鄉戲真好聽。學過?」邵知恩一邊盛稀飯一邊問。
一傳十,十傳百,校園裡來了個怪老太。等傳到正在報社油印稿子的林冰之耳朵里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園校里造成了小面積的轟動。冰之娘自帶氣場,這逛逛,那逛逛,開了個小型的時裝發布會。
「沒有沒有,唱得挺好的,丟什麼人啊!」
「你幹什麼呀?我還以為你不想活了呢!」小美說。
「這姑娘真大方,一點也不害羞!是塊演講的好苗子!」
「別跟小孩子胡言亂語,你弟弟他才8歲,他懂什麼?」
她性格潑辣,人長得又美。大禮堂有演講,她原本是去聽,可聽著聽著她就跳上台去,都不知道今天演講的主題是什麼,就哇啦哇啦講開了。上台之後才找到節奏和感覺,主題也是講著講著才找著的,大約圍繞婦女問題,話題也算新穎。
「喔唷,你去上海都學了些什麼?離婚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了?嘖嘖!真正新女性啊!」
「我戴著面具跳舞呢!我怎麼不要臉啊?」
「啊?你這麼快就玩轉大上海了?」小美喝著稀飯問。
「什麼禮物啊?」
「才女啊!」

3

「胡說!胡說!」
「好啦,現在都散了吧,散了吧!」

6

范小美是範文美在紅劇團的藝名。在紅劇團里,每個演員都有藝名,一般都是疊字,像什麼玲玲、艷艷、芳芳,按照排名,範文美應該叫美美,開會的時候,團長剛要宣布藝名,突然有人推門而入,是一個風風火火的大背頭青年,頭梳得油亮,一口京片子,北平口音。
「秋白先生殺人啦!快跑啊!」
一個女同學在上面招呼。冰之彷彿靈魂出竅似的,並未作答,眼睛盯著正在演說的秋白和秋白旁她的閨蜜好友江婉紅。
「範文美的藝名就叫小美吧!叫著親切!」
「文學系的。聽說她文章也寫得不錯呢!」
「高門大嗓」一亮相,好一身淺米色西裝,好身板,好嗓門,宛若戲台上的俊美小生,剛往那兒一站,台上掌聲轟然而起。有的人就是這樣,要讓台上掌聲雷動,並不需要花一槍一彈。林冰之心裏清楚,邵知恩是好演員,他將來一定會紅,大紅大紫,紅遍天下。
然而,信寫得再好也是紙上談兵,戀愛這事得有行動。
「印第安人來啦!」
她倆手拉手散步,每回遇見許先生,搶先說話的總是林冰之,而婉紅在旁靜默無語,就像一個局外人。
母親的漫罵聲不絕於耳。在這個家,房子挺大卻很難放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精神和靈魂的自由,比每天有肉吃更重要。這個家惟一讓冰之感到安慰的,就是八歲的可愛小弟弟小石頭。
大背頭青年舉手投間泛著戲劇感。
他對小美特別好,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他教小美說國語,要「消除」她濃重湖南口音,「掐面」,要教她說「吃面」,出去買東西,討價還價時,湖南人愛說「好多和_圖_書錢?」知恩哥哥告訴小美,這句話要說「好多錢」,人家會笑話的。
站台上空無一人,她到得有些早了,知道不會有人來送,卻還是引頸張望。上海,好端端的上海,竟成了她的傷心之地。不遠處,火車發出切切的聲響,鐵與鐵相撞,沒有一點人的感情。
母親王德芬的到來,在上海平民女子學校引起轟動。王德芬是常德人,以前從未來過上海,她想象中的大上海是非常摩登的,她來上海看女兒,一定不能給女兒丟臉。她按照自己的想象搞了一翻創新,用火鉗燙了頭髮,然後自作主張配上一條彩色髮帶,髮帶橫在額前,看上去倒像個印第安人。
上海大學禮堂有些舊了,經不住有人用木棍這樣戳,又大喊大叫用聲波毀壞它的結構,一時間狼煙四起,塵土飛揚,一根兩尺多長的木樑從天而降,彷彿用定位瞄準器瞄準了似的,直衝著白鬍子老先生砸下來。白鬍子老先生剛才氣得鬍子還在抖,2秒之後,被擊中倒地,狀若木偶,平躺不動。
她們是非常相像的母女,都很要強,彼此相像的部分使她倆看對方不順眼,實際是看自己不順眼。過分要強的結果就是:恨天恨地恨空氣,負面的、有毒的空氣布滿整個生存空間。
冰之是一個敏感的青年,凡青年都有一肚子話要說。冰之給聽完許先生那次演講,久久不能平靜。在一個月圓之夜,她坐在桌前,托著腮幫,舉頭望月,低頭思想,許秋白的話,字字句句,如小錘定音,敲在她心口上。
他叫邵知恩,團里的好多女孩都管他叫「哥哥」,小美自然也管他叫「哥哥」。這個哥哥可不一般,會寫歌、唱歌,會演戲,會編戲,簡直是全能型人才。
火車轟轟地開過來,林冰之拎著柳條箱爬上暗綠色的火車。她內心的火焰已蒙灰,不像來時那樣明亮了。來時氣焰高漲,一心是想來征服上海這座城市的。可初戀的小萌芽剛一露頭,她就失敗了,「喜歡的人愛上別人」,這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就是致使傷。
「不要!」
「上回你採訪的許秋白,他不就是國文系的嗎?」
「什麼叫有意義啊?」
她心裏一路呼喚著秋白的名字上了山,上山之後她卻傻了眼,那無處安放的愛情萌芽,只好放回到自己兜里。
「他抗凍!」小美立刻跳出來說。
「一起吃晚飯吧!慶賀一下!」小美提議。
她是風,是火,是花;
她是夢境,是森林,是古戲中的面具臉;
她是衝動的少年,逛奔的人類,
她思想的轉速比機器和齒輪還要快。
她站在時代潮頭,是個無人能追趕的潮人。
「不好啦!出人命啦!」
「林冰之!你也來啦!還愣著幹什麼?快上來呀!」
「好吃好玩的。姐姐告訴你啊,上海那個地方可先進可好玩啦!」
「哥哥好!」這五六個女孩一起齊唰唰地喊「哥哥」,讓靦腆的邵知恩臉都紅了。
「還是江婉紅聰明!冰之是聰明人里的糊塗蛋!」
這一次,不是在演話劇,而是置身於現實世界里。花園,涼亭。溫暖的小風,不遠處的流雲,這一切的一切,似在夢中見過,惟一不同的是,夢中的涼亭下,沒有那麼多人,面對面、臉對臉的,應該只有兩個人:冰之和秋白。
「嗯,是醉啦!我跟哥哥一起把你抬回宿舍的!真是死沉死沉,累死我們啦!」
第二天一早,當林冰之悄悄地去101門口放信的時候,可誰知那扇門突然開了,從裏面有說有笑走出兩個人,女的穿著松綠毛背心和白襯衫,下面配一條格子裙,非常好看。男的西裝筆挺,松綠灰翻毛皮鞋,彷彿與女伴身上的那件松綠毛背心暗合。
母親的做法做簡單,她直接帶著林冰之和江婉紅去找「九姨」向雨微,向雨微當時已是中共中央婦女部部長,她跟許秋白很熟。許秋白在上海大學社會系任教,兩個女生進文學系旁聽,只是一句話的事。
她決定給許先生寫一封信。這封信非常重要,她想跟許先生之間建立一點私人聯繫。她很崇拜許先生,許先生風度是那樣好,懂的又是那樣多,還去過蘇聯。冰之聽人說全中國去過蘇聯的人不會超過二十個,這樣少的比例,一定是非常金貴的人才能去。
在她上台演講的時候,婉紅默默坐在台上記筆記;
「多少錢?好多錢?這不是一個意思嗎?」
小石頭頭很大,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你的時候簡直要把人萌化了。他常穿一件小襯衫,配薑黃色的毛背心,像一隻毛茸茸的小黃鴨一樣可愛。
沒想到母親把臉上的儺戲面具「唰」地一摘,隨手往一旁的冬青樹里一扔,說道:「哦唷!面子面子的!一個小姑娘家,臉皮哪兒能那麼薄!喏,這下好啦!臉給你丟啦!」
「噢,他是我們紅劇團的同事,我們都叫他和圖書哥哥。」
「母親一時高興,演了一出小戲,博諸位看官一樂。」
可許先生讓她變成了一個羞怯的小女孩。
「101是多麼好的數字啊!」
「快去洗漱,要不油條就涼了!」
這一大一小去了紅劇團附近的一個市場,入口處有小孩蹲在那賣滿天星,小美說想要買,哥哥就給她買了一小把。花,她抱在懷裡,美顛顛地走著。市場里賣什麼的都有,有賣糖豆的,賣水果的,賣年糕的,賣牛肉的。小美和哥哥正興高采烈地逛著,忽見迎面走過來一拔人好眼熟,原來是林冰之、江婉紅她們平民女子學校的同學。天冷,女孩們都穿著大衣,圍著圍脖。白色的哈氣從他們口中呼出來,陸地上的雲朵一般。老友相見,相擁相抱,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好不熱鬧。
「是呀,怎麼啦?」
小紅說話帶有濃重的湖南方言,講話總愛以「不羅」結尾,「不羅」就相當於「是不是」、「怎樣」的意思。小紅很想去上海,母親卻總是給她白眼,說上海有什麼好去的,還不是大米飯一碗,天下又有什麼新鮮事。
她就要走了嗎?
她就要飛了嗎?
好端端一段青春,就這麼撂這兒了
愛情無果
心如刀割
火車開過來
如何選擇
結束很容易
勇敢地活下去
才難
攤開掌心,空空如野
空城一座,一切歸零

4

林冰之決定開始寫作,進軍文壇。湖南老家卻始終不得安寧。
「國文系……他們居然還有國文系!以前我還以為只有政治系、歷史系、社會系,他們居然還有國文系。」
「怎麼別人都混得比你好?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一點不要強,一點不上進,整天就知道窩在家裡寫小說!小石頭,你給我記好了,長大后千萬別學你姐!凈乾沒用的事!」
「嗯,不為什麼,就是高興唄!」
「姐姐,你為什麼要寫小說啊?」
「聽說江婉紅要嫁給教授了?」
這天,冰之正坐在宿舍里溫習功課,突然闖進來一個外系的女生,跑步來的,呼吃帶喘,連門也不敲,「怦」地一聲推門而入,然後她說:「許先生找你!你叫林冰之嗎?」
「她怎麼能拔得頭籌,佔得人先?」冰之越想越氣,這種氣體就像給汽球裏面灌氣,很快看出效果,冰之馬上變得紅頭漲臉,頭頂的短髮也豎了起來,看得出來,她整個人快要爆炸啦!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我還要發表小說,出書,我還要當大作家呢!」
「羊毛的,羊毛的暖和。」邵知恩溫暖謙和地解釋道。
秋白是「點燃」冰之的那個人,家國大業,兒女情長,都被這個叫做老師的人「點燃」,這種感情該有多強烈。自從那回小山頭上聽過秋白講演,冰之就象變了個人。她開始關心國家大事,讀書,看報紙,關注蘇俄的動態,參加各種會議。
邵知恩提議,讓冰之教他一些辰河戲,中國傳統文化的東西,特別需要人來保護和傳承,冰之說沒問題,以後常來玩就是。不過最近她有點忙,她打算轉學去上海大學旁聽中文。她最近新認識了一個人,叫許秋白,可以幫她這個忙。
那天,江婉紅回到宿舍,一腳跨進去,只見一地雞毛,滿地碎片,還有一些紙片在半空中紛飛,像極了人造的假雪,那麼蒼白那麼假。
「啊我沒誤會,我也是來給先生送信的。」
「啊,你別誤會,我是來給先生送信的。」
「小美,你還沒給我們介紹你身邊這位『白西裝』是誰呢?」
說這話的時候,林冰之也故意把稀飯喝得山響,「要當大作家」,其實她心裏十分也沒底,只是她言語上說得鏗鏘有力,把氣場做得十足。
「媽,你這口氣不像是對女兒,倒像是審犯人!」
一句句,腦海里掠過的話,都像話劇舞台上的台詞。前一段,冰之跟學校里的同學們排演歐美風格的話劇,所有台詞都是冰之一人撰寫的,演出效果出奇地好,學校裏面都轟動了。
「我之中華青年,立志要創建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未來中國,人人有書讀,人人有飯吃。我們要建立一個富強、民主、文明、自由、平等的國家,一個空前強大的中國。吾輩青年,生逢其時,現在不努力,更待何時!」
回到湖南老家,屋瓦,院落,竹林,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慶賀什麼?過年還有幾天呢!」

2

「不行!讓我跳完這支舞!」
她整天想著就是「轉學」、「轉學」,連同一宿舍的江婉紅耳朵都磨出糨子來了,有時她倆在一起校正《婦和_圖_書女聲》,林冰之看到一條新聞就跳起來。
邵知恩捧著一大堆吃的東西進屋,裝稀飯的盆燙手,他「當」地一下放桌上,嚇了兩個姑娘一大跳。
「慢著!」
他演講題目過於敏感,也很尖銳,大家都豎起耳朵來聽。秋白在學術上是激進的人,身上又有年輕人的衝勁兒,今天演講他拋出了一個觀點,是許多人都不能接受的,大意是說中國漢字,佔據了太多腦細胞,使學子們缺乏想象力和創新精神,從而使中國科學技術不發達,樣樣落後西方。
林冰之頭頂冒出一束看不見的焰火,赤橙黃綠,格外艷麗。她雖然從沒談過戀愛,但她知道那種感覺的特別與美好。年少時讀《西廂記》就是這種感覺。小美和冰之快快地刷完牙回來,對視一眼,開始搶包子。
「我給上海大學寄了我的作品,全都被他們給退回來啦!」
這次回來,冰之發現母親的變化挺大的,人變得以對事事不滿,什麼都不好,她愛抱怨,好事壞事都抱怨。媽以前最愛穿,可這次從上海回來,冰之給母親都的衣服,她統統不喜歡,一件一件做刻薄點評。比如說那件旗袍,明明寶藍色底子上繡的淺藍和淺白的花,是母親喜歡的古典神秘風格,母親卻撇著嘴刻薄評論說:「林冰之,你當我真的老了嗎?穿這種祖母奶奶的衣服?」
當林冰之額頭上沾著一塊藍色油墨,火急火燎衝到現場的時候,看到一群人正把母親圍在當中,看她表演儺戲。儺戲是一種原始祭禮,戴柳木面具,表演驅除瘟疫的動作。動作誇張怪異,有時看上去就像瘋了。
不過,一切都是幻想。閨蜜倒是跟許先生走得更近些,這讓初嘗暗戀滋味的林冰之有些妒嫉。「憑什麼啊?憑什麼啊?」她在胸中吶喊,表面並不露痕迹,愉快地融入大家,一起探討起中國的未來。
「回來啦!」
「印第安人來啦!」
就在林冰之為轉學的事頭疼的時候,母親來上海看她,事情竟然一下子有了轉機。
一旦起心動念,「轉學」的念頭就像一團火一樣燒著林冰之,她吃飯睡覺念念不忘,東打聽、西打聽 ,卻也沒想出什麼門道來。她還寫信,把自己最近寫的習作寄給上海大學教務處。學校教務處的人倒挺客氣,也認真,還回了一封信,說林小姐的習作是極好的,但我們這兒不是報社,投稿也沒有用。氣得林冰之把退回來的稿子統統給撕了。
自從林冰之確立了要當大作家的夢想,周遭與「作家」有關的事物,就像磁石一樣被她吸引過來。她風風火火,走路帶風,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磁場就緊跟著她。
這是冰之初學寫作時寫下的詩句,其實,這就是她自己的「自畫像」。她不是耽於幻想的人,她的行動力也很強。自從她上回採訪了上海大學社會系教師許秋白,她心裏就有一團革命的熱火被點燃了,她打算去上海大學讀書,雖然有些難度,但她想天下之事,只要用心,是沒有辦不到的。
從那天起,在團里「小美」、「小美」就叫開了,小美也就跟這個給她起藝名的演員認識了。
「行了!媽您別鬧了行嗎?我的臉都讓您丟盡啦!」
「國文系!國文系!」林冰之興奮得像個小孩,跳到講台上又跳下來,「我要轉學!我要轉學!我要去上海大學!」
「看哪,我們倆把天地都感動啦!」
「他不是國文系的,他是社會系。」
這一路,冰之緊張得直冒汗。
母親說:「走!我領你倆上海大學!轉學的事準保成!」
她知道他的住處,學校東南角那座二層小樓一層第一間101。
林冰之想了一想,指指胸口,「這!」
這是她在火車到來之際擬好的詩句,用來形容她當時的心境,後來她給這首小詩起名《空城》,用來紀念她在上海的這段生活。
「姐姐,姐姐,你回來啦?」
冰之正在失戀期,情緒很不穩定,母親惡語相向,讓她覺得很委屈,一想起秋白和婉紅手挽手走在一起的樣子,她就覺得受不了,心裏布滿了亮晶晶的小冰渣,一不留神小冰渣就會變做眼淚,母親的大嗓門兒一扯開,她這邊不由自主地,眼淚吧噠吧噠往下掉。
人群散去,林冰之從冬青樹叢中撿回儺戲面具,一手挽著母親的胳膊,對母親說走,咱們回宿舍,我正愁有事解不開呢。
兩天之後,林冰之和閨蜜江婉紅順利轉學到上海大學文學系做旁聽生。以前以為是國文系,來了之後才知是文學系,跟世界著名大學接軌,好洋氣的。兩女生頭上扎著蝴蝶結,身上穿著好看的大衣,順利入駐上海大學。
D花園流雲亭在校園附近的一座小山上,雖說山不是很高,但普通人也得爬一陣子,冰之今天穿了高跟鞋,爬山比一般人要吃力些,要不是心中揣著一團火,誰干這種山刀山、下火海的事啊?腳疼,心熱。心臟撲通撲通跳得極快。正是初春天氣,林冰之穿了件小夾襖爬山,熱得直想脫下來,甩到一邊去。
「原來是你啊!」
和*圖*書「媽!媽!瘋了嗎你!」
「她怎麼可以比自己更接近秋白?她以為她是誰?」
這樣一喊,就有許多路過的同學來圍觀。他們從沒見過如此打扮的人,混身上下顏色絕對超過七種,頭上的彩色髮帶隨風飄揚,倒自有一種說不出的豪邁。
「婉紅怎麼也在這裏?」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關於中國漢字的。大家都知道,中國漢字有數千年歷史,漢字的好處我的就不多說了,我今天要跟大家談的是關於漢字改革問題,譬如,簡化字,譬如,漢字拼音化。」
冰之抬頭望見母親。母親變了,她變老了。她一改以前的華麗風,穿起了棉麻粗布衣服。順手把小弟弟也打扮得像個和尚。好在8歲的弟弟長得濃眉大眼,就算和尚也是個好看的小和尚。
他抬手輕拍小美的頭,催促她快去刷牙。這一動作在別人眼中也許根本不會注意,但在觀察事物細緻的林冰之眼中,卻是一個放大的信號。
「姐,上海怎麼樣啊?聽說可洋氣啦!吃的好不羅?姐,你這衣裳真好看,是在上海買的不羅?嘖嘖,真漂亮!」
「有意義就是尊重自己內心的選擇,讓自己的每一天過得更有價值,比如說小石頭這會兒想玩兩隻小馬打架,就玩小馬打架,別人叫你出去玩挖沙子,你就不願意去,這就是尊重自己選擇。」
林冰之一進院,先就跑出來弟弟小石頭。小石頭蹦著跳著撲進姐姐懷裡。
列車徐徐開動起來,冰之坐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坐定之後,拿起紙筆,開始寫作,令她沒想到的是,火車竟是她一生寫作的開端,她在顫巍巍的火車小桌上寫下第一個字,這就開啟了她文學生涯的序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嗯。」
「媽!」
「仔仔不急,姐姐有禮物送給你!」
第二天一早,林冰之悄悄收拾好行李,在同學還在酣睡之際,一個人拎著小包出發了。
「您能想出什麼來呀?行了行了!別演戲啦!」冰之有些不耐煩地沖母親揮揮手,母親倒是被一下子逼出靈感,用力搓著雙手大叫:「哎!有啦!」
「可這是一點心意啊!」
「媽沒瘋,媽在跳舞給他們看呢!」
「那就是你了!」女孩沒頭沒腦地說,「許先生在D花園流雲亭等你!讓你快去!」
就在當晚的餐桌上,在鬧哄哄的環境當中,林冰之宣布了她人生兩大目標:一、要當作家。二、要出名。林冰之剪了齊耳短髮,她頭髮硬,激動的時候頭頂的頭髮根根站立,猶如鋼針。
母親是個厲害的主兒。冰之的倔強像極了她的母親。母親年輕時也是風雲人物,禁過小腳,辦過學校。自由戀愛,好一副「誰說女子不如男」的新女性架勢。
冰之習慣性地用手拍了一下腦門兒,快速做出反應,她先慌亂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課本,又用手捋了捋自己的流海兒,一顆小炮彈一樣衝出門去,門也不鎖,有風吹來,怦怦作響。
冰之一開始責怪母親不該來上海看她,說是給她丟人了。可帶她回到宿舍,咕咚咕咚一杯熱水進肚,老娘嘴一抹情緒就來了。「說什麼、什麼?想轉學沒門路?」老娘用右手手掌用力擊打著額頭,「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在寂靜的夜裡,她躺在床上想這個數字,這數字簡直發光。其實不過是個極普通的數字,但在戀愛人(單戀)腦海里,一個普通的數字立刻會變成發光體,無論白天晚上,統統閃著金光。她連夜爬起來,披衣伏案,寫了一封信。信中字句滾燙,充滿激|情。她感到混身滾燙,像在發燒,她想象著把這封信親手交到他手中的情景,身上的熱度又噌噌往上躥。
「這不是上海大學的新聞嗎?」
小美穿著青果色呢大衣,羊羔毛的白領子顯得格外顯眼。他們要一起去逛市場,買些吃的東西回來做。小美手裡拎著小網兜,頭上戴著一頂貝雷帽,看起來就像一個洋娃娃。
「哦!」
眼前的這一幕,冰之覺得難以置信。她一直不相信她的好閨蜜有這種手段,在她眼裡,婉紅是處處不如她的,是自己的陪襯和小夥伴,而主角應該永是自己。
「在戲班子里唱大戲,我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去啦!」

7

「快來快來,吃包子嘍!」
「她是哪個系的?」
「嗯,學過那麼一點點。我小時候心野,師傅是好師傅,只是我沒好好學。」
「她坐的位置令人懷疑……」
「媽,這是我當編輯賺了錢給您買的?」

5

「瘋了嗎你!這麼多人看!要臉不要啊?」
「從上海給仔仔帶好玩的東西了么?」
「嫌口氣不好,你別回來呀?你還回來幹什麼?當初叫你嫁人你不嫁,你大表哥……蠻好的一個人,又會做生意人又可靠,你不要啊!躲著人家,還逃婚,話都不說一聲就走掉了!你說人家抬著一長串的聘禮來求婚,你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放啊?」
當晚,和_圖_書趁著酒勸兒她還唱了一段湖南家鄉戲,聲音高亢嘹亮,邊唱邊跳,還掄了掃把,贏得陣陣掌聲。第二天冰之一覺醒來,追悔莫及。
「林冰之?」
「別扯這些沒用的,你說吧,你這次從上海逃回來,到底為了什麼?好好的書不念,買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討好我,我是不稀罕的……好了,說說清楚吧!」
這會兒,在沒「紅」之前,他安心做一個小跑腿兒的,腿長力氣大在,跑得也快,一大早到門口早點攤上去買早點,買了包子、油條和稀飯,熱呼呼地捧在手裡,彷彿捧著一顆姑娘的心。
這場面太尷尬了。幸虧上課鈴響,把三人都救了。事情暫且壓下去。
那天大禮堂里擠得水泄不通,舞台下黑壓壓一片,連過道里都擠滿了人。他們都是來聽許秋白演講的。秋白風度太好,演講時一開口就能吸引住大家,他今天演講的題目是《關於中國漢字之改良》,林冰之演講過後,許先生就上台了。
「那這件呢?上海最時興的……」
「我不喜歡他!結了婚也得離婚!」
「那該怎麼說?」
與洋娃娃小巧玲瓏的身材正好相反,哥哥長得人高馬大,看起來幾乎比小美高一頭,走在街上就像一個家長帶著他們家小孩,一大一小辨識度極高。

1

信寫好投遞出去,卻如石沉大海,一點音訊也沒有。四面八方沒有一點消息,這嚴重打擊了林冰之的自信心。她原本是個自信的女孩,甚至有點湖南人的烈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霸得蠻。
許秋白在上海大學操場上再次見到採訪過他的林冰之,就像老熟人一樣跟她握了握手,站在旁邊的江婉紅卻表現得有些羞澀,並沒有跟他握手。
「也不要!我們眼光不同,以後你就不要給我買衣服了!」
「有什麼啦?還能有什麼?還能有孩子啊?阿姨肯定是幫咱們想到門路啦!」
話音剛落,就聽到宿舍的玻璃窗得得做響,轉一圈又到門這邊來敲,有個高門大嗓在那兒喊:「小姐們都起床了嗎?」
「走!跟我回去!」
「姐姐受傷了。」
在她伏案給秋白寫情書的時候,婉紅在旁複習功課,彷彿不解風情的樣子。
她的第一個行動是給秋白老師送信。以前寫的信,冰之都是通過郵局走,從上海大學轉一圈再回到上海大學,費時費力還得貼郵資,時間也也是花算。戀愛是立等可取的意念,過了那個時間點,也就沒那個心境,就是金山銀山擺在眼前,不想要的時候也還是有的。
「漢字西化」使許秋白成為校園裡的風雲人物,加上那天演講現場出了一個意外事故,許秋白就更加出名,有人反對他,有人支持他,學術上什麼聲音都有。但許秋白堅持自己的「拼音論」,到處演講,與人爭論,直爭得聲音嘶啞,年輕的額頭上冒出幾根白髮。
「我要成為跟別人不一樣的人,我要讓自己的一生過得有意義。」
母親有些撒嬌地說:「看,你還是離不開娘吧?」
一家人終於團圓了,但感覺卻並不太好。湖南在軍閥張敬堯宣布自治后,局勢更加混亂,軍閥混戰,國無寧日,老百姓遭殃。
一個少女,坐在銀白色的月光下,塗塗改改,寫著一封信,這場景美得就像一幅畫。
學校門口有幾個賣報紙的小孩,髒兮兮的臉,尖銳的喉嚨,他們追著頭帶髮帶、身穿奇裝異服的女子身後,邊跑邊喊,「印第安人來啦」!
但她畢竟是個女孩子,情書還是要寫的。冰之後來成了作家,估計文筆就是那會兒練的,從隆冬時節到第二年初春,短短几個月時間,冰之給秋白一共寫了一百零八封信,大部分都壓在枕頭底下,只寄出了一小部分。她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每封信可以說都是一篇美文。
「失戀」事件發生后,林冰之沒吵也沒鬧,但她悄悄買了第二天一早的火車票,決定從上海大學「消失」,眼不見為凈。至於閨蜜江婉紅,冰之是一定要跟她絕交的。在她心目中,婉紅是個陰險的人,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卻暗潮湧動,一聲不吭地把該辦的事都辦了。
冰之心裏難過,想想時事艱難,找不到出路,竟然急得一下子哭了起來。江婉紅看到她坐在碎片中痛哭,竟也哭了起來。稍後,二人抱頭痛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木窗被風吹得乒令乓啷響,窗外下起雨來。
「我昨晚喝醉了嗎?後面的事全都不記得了!」
林冰之進入上海大學,可謂如魚得水。

9

「聽說範文美當明星了?」
「哪裡受傷了?」
然而,事情的反轉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大冷天你穿白西裝不冷嗎?」林冰之問邵知恩。
大禮堂里頓時亂作一團,有的往東跑,有的往西奔,女生們跑掉了高跟鞋,男生們擠掉了禮帽,桌椅被撞倒,稿紙滿天飛,彷彿發生了戰爭一般。許秋白站在空蕩蕩的講台上,一臉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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