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白站在碼頭接應她倆。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王一白說,不要緊,我有工夫的。喝點酒,腳步更輕盈。
日後林冰之回想起來,黃包車上這一路,是她革命之路的開始。她一念之差要去採訪許秋白,為她日後從事文學創作埋下了伏筆,當然,在去的路上她混然不覺,她只覺得心裏有一團火,想要認識這個會說俄語、氣質不凡的男子。
「冰之,冰之!你在哪兒?」
一開始,他是為歌舞班的縫製漂亮衣裙,後來漸漸迷上了「小劇團」這一行,成立了自己的劇團,先風氣之先,時機趕得好,居然還很賺錢。
「冰之,要不你留下當演員吧?」蔣先生十分誠懇地邀請。冰之卻笑道:「對不起,我忘了,我是陪同學來考紅劇團的。喧賓奪主了!」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好嘞!上海大學我認識!走吧!」
她要飛得更高,要出人頭地,她要成名成家。
18歲的林冰之走到了生命的岔路口。時局動蕩,母親勸她早早結婚,另一種選擇:秘密逃婚去上海。1922年1月,張敬堯在湖南宣布湖南為自治省。政治局勢越發動蕩,三個女同學接受新式教育,滿腦子新思想,她們不服從命運安排,決定自己闖出一條路來。
林冰之立刻搶上前說:「《長恨歌》,《長恨歌》我會背,我來!」
「誰說的!表哥造謠!太氣憤啦!」
「你肯定不認識道兒。」
7
林冰之採訪許秋白是突然襲擊。她在上海大學不認識任何人,只在《民國日報》找到了地址,掏出鋼筆唰唰唰記在小本上,然後擇機行動。
沒想到這濺了泥點的大衣,倒幫了範文美的大忙。二位姑娘一進門,就看見蔣校長盯著大衣上的泥點看,左瞧瞧,右看看,圍著姑娘轉了一圈,然後他說:「這大衣上的泥點,倒很有藝術氣質呢!」
沒想到想著想著,她竟然把這話說出口了。秋白聽罷笑道:「這才哪兒跟哪兒呀?你就『死也值了』?真是個孩子啊!」
王一白想,要是沒有災荒,沒有戰亂,那該有多好!
他們談笑風生地從飯館門前走過。隱約間,可以聽出他們說的是俄語。
冰之的朗誦驚呆了全場。不在於聲音,不在於節奏,考場的老師還有蔣先生全都驚訝於她的「熟」。他們不知道林冰之是當過小城狀元的女孩,是個神童,只要背誦過的詩篇,全都爛熟於心。她身上好像有個自來水開關,開關一擰開,詩篇像流水一樣嘩啦啦流出來,隻字不差,太熟練啦。
沒見到人影兒,只見用白色包袱皮兒裹著的包裹從天而降,一個、兩個、三個,一個比一個大,有一個直接砸到了江婉紅頭上,江婉紅「哎唷」一聲,捂著頭蹲下。過了一會兒,只見林冰之本人也跟個包袱皮兒似的,忽忽悠悠從牆頭上墜落下來,跌落在三個包袱中間。
「不行,我還有兩個包袱沒弄出來呢!」
王一白的話,一語點醒夢中人。平時上課的時候,冰之常聽老師同學談起許秋白,說他文章寫得好,還隨陳獨秀出訪過俄國,他當翻譯,他俄語好得不得了。只是這一眼,冰之就對他欽佩有加,忙用旋風般的語速,向王一白詢問,王一白一一作答,自嘲「像開記者會」。這無意間的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林冰之,她闖勁兒又來,一拍腦門兒說道:
下午時分,馬車到達瓦公寨,幾個年輕人跳下馬車,顧不上喝上一口水,就要往瓦片山方向走,去征服傳說中的「文字山」。傳說中人類最早的文字吸引著這幾個年輕人,他們躍躍欲試,想要一探究竟。
表哥抽動著嘴角,輕輕笑了一下說:「送給德娘的東西,當然得是最好的羅!」
天空陰霾。湖中有鉛灰色雲翳的影子。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車是我家的車,憑什麼我下去啊?」
「哈哈!我說不去了吧!」文美的緊張症好了一半。
「沒出來就不要了!」
王一白沒想到,這個性格剛烈的、像火一樣的女子,竟然奔跑起來像一隻小鹿,速度快得驚人。有寬邊的草葉從眼前掠邊,綠糊糊的一團,穿紅衣的在眼前跳動的女子,就像一團火。
「求婚?怎麼這麼突然?你這樣搞得我都沒退路了!」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原本說好的是林冰之跟江婉紅兩個人一起走的,跟王一白去上海,沒想到臨到碼頭,範文美也追了來,這是一個臨時的決定,範文美以前沒想好要去上海,www.hetubook.com.com臨時跟母親嘔氣,拌了幾句嘴,連行李也沒準備,只帶了一雙鞋就從家裡跑出來。那是她最喜歡的一雙鞋,上面綉了一對鴛鴦。
4
原來,那是一張王一白給紅劇團團長蔣兆新寫的字條,這字條就像一道「符」,逼著兩個姑娘出門去辦事。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間,冰之和文美就出門了。
「朗誦?我沒有準備呀?」範文美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顯得特別無辜。
她要創造屬於自己的傳奇。
「提我媽幹嘛,我又不是為我媽活著?」
「哼哼,女娃子還想幹什麼大事,真是笑話!女娃子一旦嫁人,不管嫁什麼樣的丈夫,就算是給根木頭也得抱著走!因你願,乾坤變,我呸!我倒要看看這世界會怎麼變!」
「那麼,考試開始吧!」
紅劇團當時在上海已小有名氣。老闆姓蔣叫蔣兆新,他成立的紅劇團區別於中國傳統的戲班子,紅劇團不唱戲,以演唱創作歌曲為主,還照葫蘆畫瓢搬來一些西洋舞蹈排練,清一色的女生,齊唰唰地跳「大腿舞」。許多保留節目在上海都很轟動。
許秋白說:「那你跟我到辦公室來吧!」
「是。」
「沒別的愛好?」
「王一白,我要跟你走!帶我走吧!我要跟你去上海,去讀平民女子學校。帶我走吧!」
「嗯,就算是吧!」
「這幅畫叫什麼呢?」娘問。
就在他倆熱烈地談話的同時,有個人正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偷窺他倆。聽著他倆的談話,他肺都要氣炸了。各種的羡慕嫉妒恨,一起朝他湧來。稍後,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長恨歌》太長了,我背不下來。」
那天,鑲金邊的馬車像一隻怪獸,將兩個年輕姑娘吞入腹中,並帶著她們去遙遠的地方,浪跡天涯。這是冰之從小的夢想,她希望離開這裏,離開福安小城,到更廣闊的天地去。天大地大,一匹白馬馳騁期間,前途未知,心中卻充滿豪情。
3
她天生對做生意跑買賣的人很反感,他們滿腦子都是金錢,倒買倒賣,今天囤米,明天囤茶葉。「商人重利輕別離」,這些人沒有情感,只有利益。冰之是天生的文藝青年。唐詩宋詞,屈原的《九歌》,爛熟於心。她小小年紀,得過「神童」的稱號,從此以後就在「神童」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命運之神彷彿給她事先划好的軌跡,她只需要一路往前跑,不用往兩邊看。
過了好久,他才憋出這樣一句:
「小姐是記者吧?」
門裡門外絕對是兩個世界。
林冰之卻好像在另一層平行時空里獃著,多少笑鬧都跟她沒關係。從表面看上去,她也置身其中,對於吵吵鬧鬧的同學們,她面帶淺淺微笑,目光卻越過同學的肩膀,看著較遠的地方。她在想,這趟上海是來對了。來了大城市,見了大世面,再也不會當個井底之蛙,只知道「福安」、「福安」的。
和許秋白的見面出奇地順利。冰之到的時候,許先生正在上課。他是上海大學社會系的教師,因為受學生歡迎,課安排得滿滿的。冰之畢恭畢敬站在樓道里等了他一會兒,他就出現了。
「你不知道啊?那個說俄語的人,就是許秋白。」
「沒。」
躲在圍牆外面的江婉紅壓低嗓門兒大叫:「快把東西扔出來,咱們趕緊上路啦!」
鑼鼓聲在前街咚咚做響,像是戰鬥的號角,催促林冰之快點離開。逃離了這段母親安排的婚姻,未來會怎樣?前途一片渺茫。
「古詩詞?來哪一段呀?」
「唷?你們兩個這是開小會呀!不想跟我們大伙兒一起玩了嗎?」
象牙白小船載著林冰之和她的朋友們,緩緩離開家鄉小城,離開福安,離開傳說中闖王隱藏之地。
這種草率安排讓18歲的林冰之感到受到被輕視和侮辱,所以他第一眼看見表哥就感覺不順眼,他臉很長,瘦瘦的瓦刀臉,小眼睛里泛著賊光,據說他很會做生意,是個不錯的商人,他經營的湘繡遠銷湖南、湖北,就連在上海那樣的大城市也有銷路。這次上門,他就帶了幾幅綉品給母親,表哥管林冰之的媽媽王德芬叫「德娘」。他一進門就畢恭畢敬地說:
她要跟男人比肩,甚至更出色。她要干!
於是,大夥一起去瓦公山小茶棚吃飯。小茶棚安插在綠水青山間,涼風習習,風景極好。幾個年輕人的到來,讓一向冷清的小茶棚熱鬧起來。店老極腰間系著蠟染布圍裙,步態靈活地在和-圖-書客人中間穿梭,樂顛樂顛,狀若跳舞。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1
許志青說,有工夫啊?呵呵!待會兒吃飽喝足了給我們打一套拳。
王一白說這番話的時候,林冰之聽著很新鮮。
誰也沒想到這一追,追出了一個上海電影明星。當然這都是后話了。命運深不可測,就像在翡翠綠的湖水,深不見底。
「革命」二字打開了話匣子。王一白步履輕鬆地爬著山,一邊解釋說:「革命就是破除舊習俗,比如說,婦女裹腳……」
酒足飯飽之後,大夥背著水和少許乾糧去爬山。滿目清翠,涼風習習,真是個難得的爬山的好日子。冰之歡天喜地地走在隊伍里,心中升起一輪太陽,這太陽熾熱的光灼傷著她的心腦和大腦,她卻甘願為此受傷。
6
「十個大箱子都頂不上王一白一句話!」她恨恨地說。
再說物件。冰之家雖說不上大富大貴,但東西還是有一些的,項鏈,耳環,玉鐲,扔得哪兒哪兒都是,想要把它們都帶走,顯然是不可能的。冰之撿了一些重要的拿,不是考慮哪件好看,而是考慮哪件值錢。逃婚,顯然是需要盤纏的。
「范妹砣,考上紅劇團啦!以後我們大家就花你的金條啦!」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說著,躬身展開一幅綉品,綉品上畫的是兩條活靈活現的魚,一紅一黑,還有一條綠色蜿蜒的水草。魚的周身閃著白光,與水的銀白色光亮相響應。魚兒扭動身體游來游去,彷彿要游出畫面一般,真是精美好看。
冰之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一個地方來。「最近有一個地方,倒是很想一去。」
範文美說:「坐不下你就下去吧!」
「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
「有什麼不妥的?」
「革命是什麼意思?」
林冰之秘密逃離去上海,得到了上海來的青年教師王一白的接應。要說逃亡,這是一次極其浪漫的勝利大逃亡,在林冰之的履歷薄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不太妥吧?」
「《長恨歌》如何?」
冰之和文美,兩人倒坐在衣服堆里笑了起來。
「別這麼酸好不好?我只想聽聽一白說說學校里的事。」
過了一會兒,周圍的人、畫兒上的魚、親切的老媽子全都消失了,母親也不知去向,堂屋裡空空蕩蕩,只剩下八仙桌兩端的一對男女,大眼瞪小眼,不知說什麼好,氣氛尷尬之極。
「這麼說很值錢咯?」
林冰之立刻搶著說:「對!沒錯兒!我媽就參加過天足運動!」
「你媽參加過天足運動?那她是個了不起的新女性啊!真羡慕你有這樣一位思想進步的好母親,不像我媽,滿腦子舊思想,一天到晚阻礙我進步。」
「那古詩詞你會不會?」
「喜歡去哪兒玩?」
上海,對林冰之來說,好象打開了一扇門。
其實,逃跑也挺難的啊!
她是一個有行動力的女子,但凡日後成功的人,多半是有行動力的人。總的來說,這世界是由兩種人組成的,一種是耽於幻想型的,托著腮幫子總在那兒想啊想,腿好沉,邁不動步,離不開書桌。另一種是行動派,頭腦靈活,身輕如燕,在現實生活中如魚得水。他們把行動放在第一位,想做一件事,不管好壞,先幹起來再說。
「德娘,我是來向冰之求婚的。」
說著話,許志青叫人把那滿滿當當十大箱籠一字排開,大聲向街坊鄰居炫耀,說裏面有多少多少金銀財寶。躲在屋內的林冰之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逢鑽進去。
他倆坐在山間的一塊大石頭上,剛才的急速奔跑使他倆都還有些喘,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王一白說著說著,站了起來,他談上海的局勢,談進步青年的想法,談革命,談辦學,談改變世界。他滿嘴的新詞吸引著林冰之。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在店裡有出售嗎?」
真到了去考試那日,範文美被嚇得腿肚子都抽筋了,說話都哆嗦,她對林冰之說:「冰之,要不咱們別去了吧!還要站在人前表演,想想都頭疼!」
眾聲嘈雜。遠遠地,她看見一個人朝這邊走來,準確地說是三個人,為首的男子年輕俊朗,穿深藍色學生裝,舉止瀟洒,侃侃而談,明眼人看得出,他並不是一個學生,而是一個首領。
「誰說我要私奔啦?」
表哥許志青說:「車上坐不下那麼多人吧?」
一切消失不見。沒有人看見,馬車裡的冰之,和_圖_書對著母親越變越小的臉,輕聲呼喊一句:「娘,再見!」
「不為你媽活?那你為誰活?」許志青顯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聽了這話,「白衣少年」王一白立刻揉揉肚子表示「正好我也餓了!」
他們選了一個禮拜天的早晨去瓦片山。教會學校禮拜天放假,林冰之就叫上同學江婉紅和範文美一起去,範文美還帶來一個上海來的大學教師王一白。
為慶賀范妹砣考上紅劇團,幾個女孩相約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吃飯,男教員只有一個,王一白全全代表。冰之最近在報紙當小編輯,兜里略微有了一點點小銀子,朋友們就嚷嚷著讓她請客吃飯,這不,又好正趕上閨蜜考上歌舞團,此時不請,更待何時?
「冰之快走!」
「德娘,這是店裡的一點小玩意兒,請您笑納。」
上海是職業女性最活躍的城市,職業女性受人尊敬。黃包車師傅在大上海拉車,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對記者這種職業尤為敬仰,不由得多看了冰之兩眼,只見她穿著淺藕荷色薄呢大衣,白色高跟鞋,整個人顯得十分摩登,自信又美麗。
王一白說:「對!冰之膽大!讓冰之陪你去考試!」
表哥有些興奮,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來,咽一口唾沫,略微有些結巴地說:「有啊有啊!你想去的話,明天我就讓我家車夫套上馬車,咱們一起去瓦片山遊玩,如何?」
林冰之口頭上雖是答應下來,內心卻有些猶豫。她並不喜歡眼前這個人,要跟他外出遊玩,內心多少有些不痛快。但另一個她又很想去瓦片山看看,因為她聽一個搞文字研究的同學說,有人發現瓦片山上有一種瓦片,上面刻有神秘的圖案,這種圖案很有可能是中國文字的起鼻祖,所有的象形文字都起源與此。
「我想考明星劇團當學員,學習唱歌、跳舞,我對唱歌和演戲感興趣。」
採訪許秋白是林冰之一時衝動的決定。她的人生有很多「一時衝動」,都說衝動是魔鬼,其實也不盡然,運氣好的人衝動也是行動,遇到事想那麼多幹什麼?先幹起來再說。
林冰之性格中的「闖」勁又來了,都傳說她是李闖王的後代,不管是真是假,她身上還真有李闖王那種不管不顧的勁兒,天不怕地不怕,女中豪傑。
「朗誦一段詩歌怎麼樣?」蔣先生說。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幾個女孩坐在馬車上嘰嘰喳喳,遠遠地看見王一白,就全都不說話了。小縣城裡很少有這種西式打扮的男子,何況他又那麼年輕。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兩個女孩相互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同聲說道:「不好,快跑!」
原來,蔣校長在干文藝之前,是上海灘的紅幫裁縫,對衣服的式樣,做工以及裁剪,都比一般人要敏感幾倍。他在做裁縫的同時,也愛好文藝。他最終選擇了文藝,創辦了「紅劇團」,這個「紅」字,就是為了紀念他的「紅幫裁縫」生涯。
「沒有。我們每一幅作品都是孤品。」
「走!」
「小姐平時讀什麼書?」
許生生愣了一下,扶了一下眼鏡,問道:「哦,報社的?哪家報紙?」
「不私奔就好,否則你媽饒不了你!」
王一白回到上海,如魚得水,課餘時間經常和三個女孩在一塊兒。他在平民女子學校里教國文,同時也是《婦女聲》報紙的主編,在社會上他也有一些關係,認識紅劇團的人。
「學校里的事?有本事你跟他走啊?跟他私奔啊?」
王一白見馬車來,招呼姑娘們上車。兩個姑娘變成了三個姑娘,船有些往下沉。船是象牙白的小船,行駛在一潭碧綠的湖水之上,美若仙鏡。
2
冰之不管不顧,拖著文美的袖子往外走。宿舍里擁擠不堪,這一拖一拽撞倒了屋內的晾衣架,天崩地裂,亂作一團,紅的衣綠的衣綠的衣,纏繞上來,好像有伸出無數只胳膊,伸向她倆,阻攔住她倆。
林冰之不由分說,搶了範文美的先。她似乎已經忘了,她是陪範文美來考試的,她本人不需要做任何表演。她是那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勇於表現,闖勁十足。只見她清了清嗓子,站在場地中央,開始背誦起白居易的《長恨歌》來:
「去考紅劇團吧,那兒的老闆我認識。」
音樂響起,範文美舞了一支蒙古舞,驚艷全場。
蔣先生從「裁縫」搖身一變變成「主考官」,臉上好像有門帘似的,「垮噠」一聲拉下來。
「那就是我朋友王一白,從上海來的!」
她們找了一家街拐角處的和_圖_書名叫「川香」的川菜館吃飯,幾個女孩嘰嘰喳喳像群小鳥似的,吵個不停,為爭著點一道什麼,鬧得差點打起來。
「收不收女生呢?不會只收男的吧?」
待到冰之娘爬上牆頭朝外張望之時,只見兩個姑娘的背影一溜煙地鑽進馬車。那架鑲著金邊的馬車絕塵而去,只留下空蕩蕩的青石板路,上面留有幾片落葉。
外面剛剛下過雨,坑坑窪窪的馬路上到處都是積水。範文美說,千萬不要滑一跤啊,大衣上沾上泥點可就難看了。話音未落,就有一輛跑得飛快的黃包車從她倆身邊經過,車輪不小心落進一個泥窪里,大大小小的泥點飛濺起來,濺在範文美淺藕合色的呢大衣上,素色大衣成了花大衣。
「我為我自己活。我有權利決定我自己的命運。因我願,乾坤變,我將來是認定了要做大事的人!」
「瓦公寨有個瓦片山你知道嗎?」
「裏面全是好看的衣服!」
林冰之她們落腳的那個學校,是陳獨秀、李達等共產黨人創辦的平民女子學校,學校里還辦有一張報紙《婦女聲》,林冰之她們一進去就趕上報社招編輯,林冰之和江婉紅都報名了,範文美卻說,她對當編輯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
「快點!快點!別讓你娘發現了!」
她出門叫了一輛黃包車。
冰之眼中有了一白,每走一步都要瞟一眼他。一白卻渾然不覺,邊爬山邊聊天,他特別健談,說話風趣幽默。他說:他任職的上海大學是一所革命的大學,是和以前所有學校都不一樣的大學。
「上海局勢風雲變幻,陳獨秀、李達創辦的平民女子學校在上海剛剛成立,就有大批進步青年湧入學堂,攔都拉不住,實在太火了。想不到中國女性的熱情這麼高,她們衝破千年枷鎖,尋找思想的解放。」
「要考紅劇團是吧?文美,別怕,我陪你去!」
「那你對什麼感興趣呢?」
王一白抱拳一笑,說道:「得令!」
大表哥熟門熟路地點了菜,問王一白要不要酒。白衣少年毫不猶豫地說,可以來一點。幾位小姐立刻跳出來反對,她們說喝了酒還怎麼爬山啊。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冰之卻覺得這種安排過於草率。
表哥一張油膩的臉湊近她說:「想去哪裡,告訴哥,哥帶你去!」
她特意把「採訪」兩個字說得特別重,以引起對方的注意。
冰之在心裏憤憤地說著表哥的壞話,母親在前面張羅應酬,她在自己房間里悄悄收拾東西。「這地方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說來也巧,就在這天,她跟閨蜜江婉紅約好,讓她下午四點在牆頭後面接應,她把換洗衣服準備好,打成一個包袱,從牆頭扔出去,然後翻牆逃跑。
兩人一來二去竟然嗆了起來,火藥味兒十足。冰之平時最恨看不起女娃的男人,加之這位大表哥又是母親看中的人,她越想越氣,竟獨自一人返身往山下跑去。
林冰之仰起頭來,看著他,正好有太陽的光線從他耳朵兩側照射過來,王一白,他,一個普通男子,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發光體。他代表著能量,代表著光明,代表著未來。
「他們說的是俄語?」林冰之自言自語地問。
林冰之後來跟範文美開玩笑說,是她親手把範文美送上「戰場」,考上了上海響噹噹的歌舞劇團「紅劇團」。考「紅劇團」是上海當時許多年輕女孩子的夢想,上台表演,出名,還可以一夜暴富,掙很多錢。當時有許多名演員的酬金收的都是金條,腕兒越大,給的金條越多。
王一白是新派打扮,穿了一身白西裝,站在路口特別顯眼。
「去上海大學採訪。」
就在這時,兩個女孩聽見牆裡響起冰之娘的聲音。
林冰之入讀的平民女子學校,就是陳獨秀、李達等共產黨人創辦的,學校的宗旨為是:「本校是我們女子自己創辦的學校,專在造就一班有覺悟而無力求學的女子,使其得謀生工具,養成獨立精神。」
「沒什麼。就是學校里那些課。」
「我聽你表哥許志青說,你已經訂婚了。」
「好看的衣服可以再買!嫁了蠢男人一輩子可能完啦!」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來到大上海,林冰之心門大開。她很喜歡這段話。她要獨立,她要尋求跟男子一樣的機會改造社會,創建新世界。她坐在紛繁的花朵中間,眺望遠方。她的心志比旁邊的小妹要高一些,她不滿足於讀一點書,然後找一份好工作,成為職業女性,自己養活自己。
說著話,馬車停下來,範文美伸手拉王一白上車。就這樣一個「伸手一拉」的動作,讓
和*圖*書情竇初開的林冰之忽然間有點開竅,原來,男女間還有這樣一種情愫,叫做「兩情相悅」,再看看坐在前排車夫旁邊的表哥許志青的後腦勺,只覺得反胃。她是太不可能跟這個男人在一起了,雖然母親滿心歡喜。
她想,是的這樣是很好,但她絕不滿足於此。
「我也要採訪許秋白!」
由於生氣,她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八度,驚得樹上的鳥兒紛紛振動翅膀,撲啦啦飛走了。
「我是平民女子學校的,《婦女聲》是我們學校新辦的一份報紙,我在報社做兼職記者。」
冰之對文字的起源很感興趣。
「冰之!冰之!」
先說衣服。冰之從小在這間屋子裡長大,從嬰兒時期的小衣物,到少女時期的學生服,再到長大以後的絹絲白旗袍,樣樣美,樣樣珍貴,拿哪件不拿哪件,都成了一個問題。
「好!」
江婉紅今天做了男裝打扮,戴一頂壓得低低的鴨舌帽,灰色對襟布衫鬆鬆地套在身上,下身一條黑布褲。她面色黧黑,身輕如燕,站在圍牆外跳著腳地喊:「冰之,冰之!快點呀!」
「《婦女聲》。」
大表哥卻說;「各位不要急嘛,先吃了飯再說!」
說到這裏,二人有了一點默契。許志青對這個大眼睛的小表妹一見鍾情,非常願意跟她在一塊兒玩。
在許秋白布置雅緻的辦公室里,林冰之第一次喝到咖啡。這是許先生特意讓秘書小王到對面咖啡館去買的,濃香型的美式咖啡,香氣瀰漫滿整天房間。
「這個許志青實在太俗氣了!跟王一白相比,他簡直就是個俗人!」
「哪能不去考!瞧,一白的字條兒,寫給蔣先生的,喏!你自己瞧瞧吧!」
林冰之說:「快讓正主上場吧,我同學範文美舞跳得可好啦!」
5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雖是一個類似玩笑的動作,但做者無心,看者有意,王一白的英氣和豪爽一下子點燃了林冰之的少女心,藍天之下,這個面容英俊的青年剎那間成了神一樣的存在。林冰之坐在小竹椅上,仰視他,感覺到了心跳加速,不一會兒,竟連整個臉都紅起來,臉蛋兩邊掛著紅霞一般,幸虧大夥吵吵嚷嚷,沒人注意到冰之的臉,酒足飯飽之後,大家就繼續上路了。
林冰之端著素色骨瓷咖啡杯,小口小口地喝。她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喝的東西?來一趟上海,喝過一次這樣的東西,也不枉來這世上一趟,就是死也值了。
大上海的土壤讓她熱血沸騰!
「魚水之歡。」表哥答。
這女子註定了要像火一樣度過一生。
2
「可是,我還是捨不得那些衣服!」
「啊!在那兒哪!」範文美興奮地喊起來。
這裏的知識分子,都是胸懷天下的,好象胸中沒有藏著小「我」。他們在一起討論的,是要建立一個新世界,人人有飯吃,人人有書讀。
山風徐徐,清涼無比。太陽灼灼,能量升騰。
二人說著話,就漸漸地落在了隊伍後面。走在隊前的大表哥逐漸發現了端倪,往回走去找林冰之和王一白,發現他倆有說有笑聊得火熱,立馬心生妒意,怪腔怪調地說道:
這樣一幅小小的綉品,就俘獲了母親的心。母親覺得這個許志青會做生意人又靈活,在這亂世,找到一個知根知底可以託付之人,實在不易。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哪裡嘛,你說出來聽聽!」
朝山下追的人自然是王一白。
「小姐讀的是教會學校女中?」
「小姐去哪兒?」黃包車的師傅問。
表哥許志青第一次上門,冰之就知道母親的用意:這是母親給她尋的對象,時局太亂,讓她早早嫁人了事。
「瞧你們財迷的,哪來金條啊!我現在還是小蘿蔔頭,先混個飽飯吃,肚皮不餓了再說!」
「《婦女聲》?我好像並沒有聽說過。」
那日,林冰之穿前借來的薄呢大衣,脖子上系了條白色絲光圍巾,淡妝宜人,風姿綽約,興沖沖地出了門。
這日,秋高氣爽,麗日當空。長街上忽然響起了鑼鼓聲,這鑼鼓聲由遠致近,冰之娘一開始還站在門口看熱鬧,後來才知這敲鑼打鼓的一隊人馬,抬著滿滿十大箱籠,正朝著她家浩蕩而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大表哥許志青。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沒退路了要得!我就喜歡你家姑娘!我就是要娶她,娶定她!」
「許先生好!我的報社的記者林冰之,我想採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