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砰砰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要是早點告訴皇上,娘娘也許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收回視線,她悠悠看向遠方的天空,乾淨舒服的聲音清泉一樣叮叮咚咚敲擊在他的心上,「有風流少年,錦衣戎馬,倚劍執卷,自負天下。」馬奎覺得自己的心突然漏跳了一下,只聽她用那特有的語調慢吞吞接著道,「容止若思,言辭安定,容安公子當年偌大名聲,年少才高,多智近妖,誰人不知。只是可惜了,生不逢時。」
音才人慾言又止,半晌期期艾艾地應了一聲,叫婢女扶著回自己宮裡去了。
而那個孫冶臨口中所說快要死了的某人聞聲推開窗,氣色甚佳地問道:「怎麼了,傷著手沒有?」開窗的人手上還握著一本畫著小人兒的畫本,顯然方才是在看戲本子。
宋知秋低頭跪在地上,聞言突然唰地變了臉色,一瞬間面如死灰,雙腿止不住地顫抖,幾乎要軟成一攤爛泥。
失神的眼睛倏然一亮,宋知秋滿臉不可置信的神情,張口結舌道:「皇上……您還願意保我?」
穆成澤低低笑了一聲,聽不出是苦笑還是自嘲,「我娘是個歌女,歌唱得特別好聽,人也長得美貌。那年,穆恆出宮遊玩時遇見了她,什麼都不懂的她愛上了穆恆,傻傻地跟他回了宮。她不知道,其實她對於穆恆來說,不過是一時興起招惹的一朵野花罷了。」
此刻,皇上與淑妃正坐堂中,其他妃嬪一一過來請安,而後按照自己的位分坐下。左尊右卑,皇上下首坐著賢妃傅芷蘭,新封的音才人坐在右邊最末一個位置。直到眾人俱坐好了,宋知秋這才姍姍來遲,淑妃口中未說什麼,面上卻已然很是不悅,其餘眾妃也俱是面色不佳,唯有傅芷蘭依舊神色淡淡的,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他死死咬著唇,幾乎要忍不住流下眼淚,許久,澀聲道:「對不起。」
話分兩頭,皇帝這邊忙著追查兇手,穆易卻是一秒也沒有多留,出了麟趾閣便一路踩著宮中瓊樓玉宇的屋頂,飛身趕往冷宮。
「已經派了幾名太醫過去了,不過……」馬奎抬眼看一眼穆成澤,神色有些惶然。
攤攤手,馬奎的表情很欠揍,「我當時不是被顛暈了,沒能及時爬上去嘛。等我緩過來上去的時候,皇上和宋毅已經談完了。後來我也問了皇上,皇上卻不肯說。」
衛無雙神色一黯,喃喃道:「沒有……賜死……嗎?」
穆易面色一窘,還來不及辯解,一旁衛無雙淡定無比道:「倒是不用麻煩皇叔了,下毒之人是誰,皇上和我們都心知肚明。」她忽然笑起來,像未被打入冷宮前一樣微帶得意的笑,「想來此人現在一定不好過得很,明知逃不過東窗事發的命卻還未見著棺材,這段時間可是最最煎熬的啊。」
馬奎眼皮一跳,急忙跪下道:「皇上,其實奴才一直都知道御膳房的那幫奴才不知收了哪位娘娘的好處,給冷宮的飯菜向來是不夠的。只是,奴才怕惹皇上生氣,一直沒敢說,只能和司棋司畫兩位姐姐每日將自己的飯菜省下一些偷偷送給司琴姐姐吃,是以司琴姐姐才沒有中毒的吧。」
孫冶臨捂著胸口,看了他一眼,內心默默道:就是怕你演不像,所以特意沒提前告訴你。
親眼目睹了全過程的沈青砂心底一陣發寒,腦中第一時間想到了太后的死——太后的身體自離宮之後開始迅速好轉,而後回宮,再然後李嬤嬤死,緊接著太后毒發,短短數日之間身體各器官急速衰敗,這前前後後加起來約莫也就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我當真不知,沈姐姐不信嗎?」馬奎坦然接受她的目光,娃娃臉上滿是無辜。
馬奎辦事效率實在是高,傍晚時分便將孫冶臨拉到了冷宮,然後又帶到了穆成澤面前。面對著正前方的皇上、淑妃、賢妃以及快馬加鞭趕回來連氣都還未喘勻的夙王,孫冶臨跪倒在地,搖搖頭,哽咽道:「草民無能。」
「那你……你怎麼會去……去那裡?」以才辯無雙著稱的容安公子大概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說起話來會這麼吞吞吐吐,簡直笨嘴拙舌得好像不會說話一樣。
司棋與司畫也轉過頭,司畫撇撇嘴道:「這聲『沈姐姐』叫得倒親,平時也不見你叫我們一聲姐姐的。」
「朕做了一個夢……」
床上氣若遊絲的婦人聽見聲音緩緩睜開眼,看清他的臉后,緩緩露出一個微笑來,「皇上,你終於來了。」
「不過幾位太醫都瞧不出什麼癥狀來,只覺得脈象甚為蹊蹺。伺候的司琴姑娘說……說可能是中毒。」
不遠處的假山後,一人慌忙捂住嘴巴,第一次嘗試將噴嚏強忍下去,憋出兩隻淚汪汪的眼睛。即便如此,還是要豎起耳朵,堅定地繼續聽牆腳。
端著吃食剛一腳踏進門的司棋只覺眼前一黑,兩腿發軟,手中托盤脫手而出,碎了一地。
「草民無能,不知娘娘所中究竟是何毒,草民不敢說自己有把握,但……」孫冶臨叩首,「請皇上給草民機會一試,草民必當拼盡全力保娘娘一命。」
馬奎轉頭望天,假裝沒聽見。
一巴掌拍開他那張滿眼寫著八卦的小臉,穆成澤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對,朕就是一個都瞧不上。」
沈青砂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拍拍明顯高過她一截的馬奎,笑眯眯道:「許久未見,你又長高了。」
「青砂,青砂?青砂!」
「救救我娘,求你,救救我娘。」那孩子帶著哭腔用力拉著他的衣角,大大的眼中蓄滿淚水,一張小臉哭得一塌糊塗。
青砂還是每日一早去領飯,然後埋起來,順道喂一喂她的救命貓。時間一長那枯木居然在滴水成冰的天氣里發了芽,而後急速枯萎。
「皇上息怒,奴才這就去辦。」馬奎站起來,迅速跑了出去。
宋知秋咬著唇,就是不說話。
雖然不解,卻老實地搖搖頭,馬家當年何等風光,他身為馬家最寶貝的小少爺,怎麼可能缺錢?
衛無雙有些不信,「連你也不知道?」
他望向窗外,外面天色漸漸亮了起來,「皇上你看,天就要亮了。無論夜晚多漫長,天總會亮的。」
剛開始的時候她還很好奇,但每次問了之後,都會聽見一個胡說八道的故事,終於,幾次之後,她再也不想問了。
馬奎眨眨眼,不依不饒地湊過去,唇邊笑容愈深,「那……沈姐姐呢?」
兩人對視良久,穆成澤甚為無奈地投降道:「朕只當她是知音,沒想過別的。那丫頭太過乾淨乖巧,朕不捨得讓她待在後宮這麼骯髒的地方。」
「嘖嘖,王爺您一個修道之人,怎的說起話來戾氣這麼重?」沈青砂撫摸著懷中的貓咪,笑眯眯地調侃他。
沈青砂笑著點點頭,將筆遞給衛無雙,「馬奎特意給姐姐做的,這可比煙花有趣多了。」
他聽見有孩子在哭,嗚嗚咽咽,嚶嚶不絕,聽聲音應該是個很小的孩子。
正打算起床的沈青砂突然覺得一陣惡寒,連忙又縮回被子中,她搓搓手,總覺得似乎有種不好的預感。
穆成澤沒有說話,只是握緊龍椅的扶手,因為用力,手上青筋暴綻,指節發白。穆易心中一沉,猛地站起和-圖-書來,力氣之大甚至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紅木的太師椅摔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他卻彷彿充耳不聞,怔怔地看著下面跪著的孫冶臨,問道:「你……什麼意思?」
馬奎仍是皺眉,於是,她蹲下身撿起一根樹枝,在腳邊的沙土上快速地寫了兩個字而後又立刻抹掉。
馬奎聞言不好意思地笑笑,「進來時剛好碰見孫太醫出去,走到門口又這麼巧聽見你們說到宋家父女的事情,一激動就忘了。」
穆易心虛地摸摸鼻子,「那個……能不能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齊堇色不愧為齊尚書之女,頗得其父之風,辦起事來雷厲風行,當晚三更時分,她和傅芷蘭一道押著被綁了手腳、面色慘白的宋知秋來到麟趾閣。
她微微頷首,「是,家父是提點刑獄沈子寅。」
「看來她是真的沒有解藥。」穆成澤抬頭對齊堇色和傅芷蘭溫聲道,「你們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沈姐姐在說什麼,馬奎怎麼聽不明白?」
「我夢見我娘……她在我眼前死去。」
這聲音陌生且突兀,一聽之下,沈衛二人俱是悚然一驚,齊齊看向門口。
手按上馬奎的肩,穆成澤叫出那個久違的名字,「容安……」容止若思,言辭安定——容安。
衛無雙依然怔怔的,看著一臉笑容的青砂,一時間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圈一點點紅了。
滿懷希望的娃娃臉瞬間垮下來,「為什麼呀?你不喜歡皇上嗎?」
「其實我曾經見過你,或者說我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更貼切。」見馬奎有些發愣,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容安公子貴人多忘事,你不記得我了嗎?」
心狠狠一抽,當時皇上的生母會是怎樣的心情?馬奎張目結舌,知道先帝昏聵,但實在無法想象一個帝王居然可以荒唐至此,
穆成澤在雪地中默默站了一會兒,卻並未去冷宮,而是轉身回了麟趾閣繼續看那些沒看完的奏摺。
他獃獃仰面躺著,終於想起來那份怪異的熟悉感緣何而來,因為那並非只是一場夢啊……抬手遮住眼睛,就在剛才,時隔十二年,他再一次親眼目睹了娘親的死亡。
搖搖頭,她悠悠看天,聲音依舊乾淨得讓人舒適,「我不會愛人,愛人的人註定寂寞。」
人人都想要殺雞儆猴,誰想過那些被殺之人的感受?很多時候,被殺掉的那些「雞」分明罪不至死,或者根本就是無辜的啊。
「不是,這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無雙你不是中毒快不行了嗎?」可憐的穆易小王爺覺得自己已經徹底混亂了。
「沒……沒事,扶本宮回去。」扶住桃蕊伸出的手,宋知秋強撐著站起來,魂不守舍地跟著眾人出了門。
「喵——」黑貓跳下桌子走到穆易腳邊,抬頭沖他叫了一聲,不知是不是錯覺,穆易只覺得那小眼神兒很是鄙視。
「我不知道宮中怎麼過年,不過在民間是要吃這些東西的,據說這些都寓意著好兆頭。」沈青砂打開另一個包袱,裏面是兩壇梅花酒,「守歲這種很耗精力的活兒,不喝點酒怎麼行。這兩壇梅花酒可是我託了人好不容易才弄來的,姐姐一會兒嘗嘗看,保證不比你喝過的酒差。」
跪在地上的宋知秋突然大叫起來,「不,臣妾的父親什麼都不知道,這都是臣妾一人所為,不幹臣妾父親的事!」
孫冶臨抬起頭,長長吐出一口氣,神情悲戚,「娘娘中毒已深,此刻渾身經脈受損,容貌已毀,即便是有解藥在手,也是無法恢復到從前了。草民醫術不精,若能保住娘娘性命已是萬幸,可是……娘娘下半輩子怕是無法再站起來了。」
馬奎沉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我很好奇,你怎麼認出我來的?」他向來深居簡出,便是盛名之時也很少外出,再加上那時年幼容貌未定,是以稍作掩飾后他便大大方方待在了皇上身邊,這一待就是三年,一點點從暗處走向明處,如今已能坦然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現,三年來還從未被懷疑過。
「我缺。」她帶著淺淺的笑容,簡短的兩個字平靜地從她唇中吐出。
穆成澤冷哼一聲,一甩袖,大步邁出門去。身後的眾嬪妃猶自驚魂未定,在各自的婢女攙扶下站起來。唯獨宋知秋身邊的桃蕊一扶之下竟未能扶起自己的主子,定睛一看嚇了一跳,壓著聲音在宋知秋耳邊道:「娘娘,您沒事吧,臉色這麼難看。」
最終,什麼也沒有寫上的孔明燈帶著眾人心底各種各樣的期盼晃晃悠悠升上了夜空,一閃一閃如同一顆星辰,越升越高,漸漸消失不見,就好像真的飛上了天界一般。
穆成澤突然脊背一寒,果斷搖頭。
馬奎先是呆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再看那笑容便有些心酸——真是最直率最坦白的答案呢。可是……他還是有些疑惑,正待再問,沈青砂卻搶在他前頭,笑意盎然地慢吞吞道:「你能平靜回憶過去並坦然向別人訴說嗎?」
宋知秋抬頭看著他,一語未發,眼淚便先流了出來。穆成澤面無表情地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解藥呢?」
「因為這個小傢伙,青砂才發覺從御膳房拿來的飯菜可能有問題,沒想到真是被下了毒。」衛無雙推開門走出來,「我們思來想去覺得不能讓下毒之人失望不是,所以就決定演一場戲,一來可以找出下毒之人;二來也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讓其他人都以為我已經徹底廢了,也省得她們再起殺心。」
衛無雙站著不動,青砂逗著膝上的黑貓,也完全沒有起身的意思,慢悠悠道:「王爺,找您的。」穆易半信半疑地去開了門,一看還真是找他的。
穆成澤失笑,在他腦門上輕輕敲了一下,罵道:「這都跟誰學的!」
「又過了兩年,劉娥終於一命嗚呼,穆恆也終於知道了我的存在,派人來接了我出去,那時我已經六歲了,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並不只是冷宮那麼大,第一次見到所謂的父親。」穆成澤自嘲地笑了一聲,「那時我指著他的鬍子問他『這是什麼』,他突然就哭了,抱著我說對不起,可是,我真的一點感動也沒有,想來那時候恨就已經入骨了吧。」
門外,赫然站著挎著藥箱臉色極差的孫冶臨,瞧見了穆易他明顯是鬆了口氣,從半開的門縫中擠了進來,而後倚在門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足足喘了小半炷香時間,可見是有多累。沈青砂連忙遞過一杯茶去,孫冶臨也沒力氣客氣,接過來一通牛飲。
馬奎垂下眼,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比之穆成澤還算是幸運的。他九歲之前的生活那麼幸福美好,有疼愛他的爹娘,過著衣食不愁的舒適生活,驕傲自負,完全不知人間疾苦。
次日下朝之後,孫冶臨手中握著那並不需要的解藥,推開冷宮老舊的大門。
「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時,我便知道你是皇帝,我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可是……可是……你對我笑,對我說喜歡,我便再也無法拒絕。」她苦笑了一下,乾澀的眼睛終是流下淚水,「我這一生做得最勇敢的事便是愛上你,卻沒想到這也是我做得最錯的一件事。」
「奴才不敢和*圖*書。」低眉順目口稱不敢的某人,眼中笑意卻是半分也沒收斂。
「當然,衛姐姐相信,我卻不信。」青砂笑容越發燦爛,「皇上又不是傻子,放著堂堂容安公子在身邊卻不當錦囊使,莫非是看你可愛,帶在身邊當寵物嗎?」
沈青砂一愣,知道她誤會了,看她那麼勉強的笑容,心中一酸。連忙舉了舉手中的東西,撇撇嘴道,「宮中的歌舞有什麼好看的?還不都是些陳腔濫調,燈會煙火也甚是無趣。以後有機會,我帶姐姐去瞧些真正好玩兒的東西。」
看來……此事遠不是她和無雙所想的那麼簡單。拍拍在自己腿邊蹭來蹭去的黑貓,沈青砂秀氣的眉毛微微擰起,此事事關重大,得儘快讓皇上知道才行。
馬奎腦袋「嗡」的一聲,立刻端端正正坐了起來。
沈青砂慢慢垂了眸子,這一次換她沉默良久,久到馬奎覺得自己還是問得太過莽撞,她大概是不會回答了。
青砂臉上乾淨舒適的笑容終於讓他不再抵觸,他慢慢握緊拳頭,一字一字道:「沒錯,馬容安還會再活過來!」
身體猛然一輕。
沈青砂很想說——裝無辜扮可愛什麼的,就不要在我面前班門弄斧了。
黑暗中,穆成澤突然道:「朕……我並非母后親生,以你的心思縝密,以及在我身邊這麼久,即使我從未說過,你大概也看出來了吧?」
跌跌撞撞走過去,藉著床頭的微弱燭光,他看清了床上之人的臉——面若金紙,瘦骨嶙峋,卻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必是個美人。而那種陌生卻又熟悉之感又出現了。
宋毅接到傳召,直驚得連連跳腳,穿著件中衣便要往外沖。好在府中管事還是個明白人,趕緊攔住自家六神無主的主子,一面讓婢女取朝服來,一面令人去備馬。好不容易等到穿戴整齊,宋毅早已心急如焚,突然單手提起一旁的馬奎,大步邁出,一躍上了他那匹千里挑一的戰馬。
他一愣,不知怎的便不由自主點點頭,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是的,我來了。」
「馬奎?」
「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這樣,派人去看了沒?」
聞言,穆易默默呆了半晌,深深的挫敗感油然而生,為什麼會這樣?他不過離開短短數日光景,怎的就發生了這麼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正暗自泄氣中,大門突然被人捶得砰砰響。
「瞧不上!」
後面還有一人單手負在身後,溜溜達達踏進門來,看了一眼抱成一團的主僕三人,目光轉向立在一旁嘴角含笑的沈青砂,微笑頷首,「沈姐姐。」
瞧見是她,穆成澤面色稍霽,「難為你有這份心,去便不必去了,外頭天冷,趕緊回屋歇著吧。」
那凄涼悲愴的記憶,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忘記了,可今夜一個真實的夢境清楚地告訴他,你從未忘記過,一絲一毫都不曾忘記!五指顫抖著握起,難怪這麼多年他從未夢見過母親,原來一旦夢見會是如此撕心裂肺的錐心之痛。
不多時,院中傳來兩人的喊聲,衛無雙推門而出,只見院中地上攤著一個形狀奇怪的東西。一旁的桌上擱著筆墨,沈青砂站在桌旁笑著對她說:「姐姐過來寫點祈願的話吧,據說很靈的。」
衛無雙發現青砂小朋友的行蹤越發詭異了起來,每日用完了午膳就消失了蹤影,不到晚膳時不會回來。而回來時,總會帶回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前日她帶回來一張毛毯,而昨日則帶回一把琵琶。
不認賬啊……穆成澤摸著下巴,想了想,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雖說君無戲言,不過這個君也沒說就是指皇帝嘛,君子也行啊,他可沒想過當個君子。於是,皇帝陛下就這樣學壞了。
馬奎人小鬼大地介面道:「只是同床異夢,對吧?」
「噓——」沈青砂突然豎起食指放在唇前,馬奎一愣,當真噤了聲。
「不必說對不起,這是我自己做的選擇,所以我不怨你,不是你的錯。」她睜大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睛看著虛空,柔柔笑著,輕聲自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聲音一點點低下去,終於消弭無聲,眼角一滴淚欲落未落。
宋知秋更加茫然,不知道皇上這麼做是何用意。
微仰起頭與馬奎對視,她微微一笑,露出兩個乖巧的酒窩,慢慢反問:「宋毅和皇上談了些什麼,你真的不知道嗎?」
抽下腰間令牌,反手扔給馬奎,「即刻出宮,下旨讓宋毅連夜進宮,讓他來看看他的好女兒。」
黑暗中,他看不清穆成澤的表情,只覺得他的聲音中透著濃重的抹不開的疲憊,他低沉的聲音飄飄蕩蕩,囈語一般落進空氣中。
孫冶臨當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麼,看她如此模樣,實在不忍心令她失望,然而事實只能讓他搖搖頭。
「啪!」穆成澤忽地一拂袖,摔了桌上的茶盞,冷冷的目光刀子一樣扎在宋知秋身上,驚得她打了一個冷戰,立刻閉了嘴。
穆成澤自然是不曾就寢,看著被推搡著跪倒在地花容失色的宋知秋,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冷冷道:「是你做的?」
「朕說過的,沒有外人在時,不必如此自稱。每次聽見你說這兩個字,朕只覺得心酸。」
馬奎輕輕「嗯」了一聲。這是皇上第一次對他提及自己的過往,馬奎挺了挺脊背,肅然恭聽。
「皇上,或許臣妾能找到解藥。」淑妃突然站起來,轉向孫冶臨問道,「孫太醫,不知衛無雙之症可還能再等一日?」
到底是過完除夕了,外頭冰雪開始消融,吹面而過的風也似乎帶了一絲暖意。
馬奎緩緩蜷起腿,抱膝而坐,靜靜沉默了一會兒,他扯了扯嘴角,讓自己盡量笑得自然些,指指裡間,揶揄道:「皇上,吐露心事這種事情,不是應該找枕邊之人傾訴嗎?奴才有些受寵若驚、惶恐不安哪。」
「還有呢?」
「臣妾告退。」兩人行禮,退了出去。
看了一眼通往麟趾閣的高高台階,他喘了口氣,撐著膝蓋,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宋將軍,皇上在殿里等著您呢,麻煩您自個兒上去吧,恕奴才不能相送。」
馬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給弄了個措手不及,掙扎未果的少年幾乎是被扔上馬背的,尚未來得及調整姿勢,宋毅便一夾馬肚子,那馬長嘶一聲箭一般沖了出去。馬奎差點沒被拋下去,連忙死死抱緊馬脖子,除了在心中狠狠咒罵著宋毅之外,他此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被迫在一路天旋地轉的顛簸中直奔皇宮而去。
穆成澤微微出神,的確是有點捨不得,畢竟是那麼有趣的小丫頭,留她在宮中一定會多很多歡樂吧。而且,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她彈琴時的滿眼傲氣,浮現出她在天牢里握著匕首沉著冷靜的模樣,不知是不是錯覺,那樣的沈青砂令他感覺到一種同類的氣息。
沈青砂從井中鑽出時,微微一愣,誰在彈琴?這麼悲傷的感覺,是無雙嗎?卸下背上裝得滿滿當當的背簍,從裏面挑出幾樣東西,剩下的連著背簍一起藏好。拎著兩包東西,她踩著牆角的石頭如往常一樣翻牆出去,再繞到大門和圖書前。
「朕也願意相信這是你一人所為,只要你交出解藥,朕便信此事與宋將軍無關。」
「美人易得,知音難求,皇上真捨得放沈姐姐離宮嗎?」
穆成澤一愣,「你這小子是在鼓動朕毀約嗎?」
知他是想要緩和氣氛,故意如此說,穆成澤啐了一口,「裏面那個膚淺、輕狂又狠毒的女人也配?若不是宋毅對朕還有用,朕早宰了她替司書報仇了。」
「臣妾真的沒有解藥。」宋知秋無力地抽泣著。
「送給我的?」衛無雙微微詫異,還是依言打開,攤開的包裹中露出許多油紙包,瓜子、花生、桂花糖、芝麻糖、雲片糕……看著擺了一桌子的零食,衛無雙有些發怔。
飯後,衛無雙和司棋司畫回了屋裡,圍著火爐一邊吃著沈青砂帶回的零食一邊聊天。沈青砂領著馬奎鑽進了自己屋子裡,神神秘秘也不知在搞些什麼。
即便身處如此偏僻的冷宮中,也能聽見外面那無比熱鬧的禮樂鞭炮聲,當真是很有年味呢。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個人過年的時候,世事真是無常得令人措手不及。
「姐姐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送給你的。」
一旁的沈青砂聽見最後一句,手微微一顫,桃蕊被杖斃了……背著身子,她低頭無聲地扯動嘴角,這深宮果真是一個不把人當人的地方,宋知秋愚蠢找死,又關桃蕊什麼事呢?那姑娘雖然脾氣差了一些,卻真的是沒什麼壞心的。
穆易渾身顫抖,孫冶臨在說什麼?為什麼他好像一句話都聽不懂?
新年當日,依例皇上是該陪著皇后守歲的,然後各宮娘娘來給帝后請安拜年。但由於皇后被廢,后位空閑,皇后的角色自然由這宮中位分最高者——淑妃齊堇色暫時接替了。
馬奎何等精乖,毫不客氣地戳穿他,「皇上這是在岔開話題嗎?」
「王爺,您這大晚上的從天而降,要嚇死人呀。」擱下琵琶,沈青砂無奈地抱怨道。
穆成澤嘆了口氣,「不管你說不說,現在這件事鬧得這麼大,朕就是再想保你也不能不顧忌淑妃和賢妃,更不能不顧忌這後宮的宮規!」
「真的?」衛無雙臉上寫著大大的「不信」二字。馬奎一定是故意的,報復她剛才不厚道地笑了,這孩子真是不大度。
搖搖頭,沈青砂小朋友回答得很誠實坦白,「我不知道。」
「是臣妾疏忽,請皇上恕罪。」齊堇色與傅芷蘭低眉斂目,齊聲道。
「怕是怎麼?」穆成澤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
急得快要抓狂的小皇叔哪裡還顧得上敲門,腳下幾個借力,直接飛身翻牆而入。院中,沈青砂正專註地練著還略顯生疏的琵琶,因著他突然的從天而降,手指一用力,「啪」的一聲琴弦斷了。
「淑妃也瞧不上?」馬奎眼神一轉,笑眯眯道。
馬奎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並不了解沈青砂,卻越來越覺得——她和皇上似乎是同一類人。這樣的想法太強烈,忍不住說出了口:「沈姐姐,你覺得皇上怎麼樣?」
一隻黑貓躥上石桌,昂首沖穆易不滿地叫了一聲,看書看得太入神的衛無雙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穆易的存在,「咦」了一聲,「皇叔?你怎麼突然過來了,還不走正門?」
穆易瞬間被眼前的情況給震住了,過了許久,他狠狠一掐自己,疼得一咧嘴。
穆成澤從夢中驚醒過來,睜開眼,看見的是熟悉的床幔窗欞,沒有哭泣的孩子也沒有垂死的婦人,原來只是一場夢。
沈青砂招呼大家落座,動作麻利地將司棋司畫帶來的菜擺上桌,正中一盤清蒸桂魚取年年有餘之意,一如往年。衛無雙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年年有餘,真是自欺欺人啊,如今這境況還能余什麼?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夾了一塊魚肉,笑著道:「好吃。」
送出大門,又走了一段路,馬奎停下腳步,低頭看向沈青砂,眼角帶笑,「沈姐姐似乎有話要對我說?」
馬奎一咬牙,「怕是不好了。」
日子就這樣閑適平淡地一天天過去,轉眼便到了立春前一日。衛無雙默默坐在院中,仰頭望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立春,也叫春節,俗稱過年。
話音剛落,驀地一個聲音響亮地接過話茬,「沒這個必要。」
衛無雙和沈青砂聽了個開頭便想笑了,忍笑忍得快要內傷。
「皇上……」她輕輕叫了一聲,眼淚流得更凶了,一張蒼白的臉哭得梨花帶雨,甚是可憐。只可惜,穆成澤並非一個懂得憐香惜玉之人,是以,他只是手上加力,聲音越發冰冷,「朕問你,解藥呢?」
青砂還沒有回來,大概是被吸引過去了吧,畢竟今年是她第一年進宮,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盛況。空中炸開一個大大的煙花,胡亂彈著琴,學了這麼久,她的琴技總算有了些進步,不至於令人不忍卒聽了,不過也實在算不上很好聽,可是——
「臣妾沒有……」她痛到不行,凄凄慘慘地呻|吟起來。
一旁的宋知秋拿帕子捂著鼻子,小聲嘀咕道:「冷宮裡哪來的娘娘,大過年的,真是晦氣。」
「皇上……很好啊,會是個明君。」
他恍恍惚惚被那孩子拖進屋中,家徒四壁的房間里燈光昏暗,依稀可以瞧見靠牆的床上躺著一個人。
衛無雙說得滿不在乎,穆易只覺心有餘悸,若是青砂不曾發覺,無雙現在定然就如孫冶臨說的那樣了吧?握緊拳頭,穆易堅定道:「無雙,你放心,本王一定替你找出下毒之人,千刀萬剮。」
堂中氣氛一時間倒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恰在此時馬奎匆匆跑進來,瞧了一眼眾位妃嬪,跪下沉聲道:「皇上,冷宮那邊出事了。」
宋知秋尖叫一聲:「不要——」立起身來扒住穆成澤的手臂,卻被穆成澤厭惡地閃開,一下子撲了個空,一個狗吃屎臉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她好不容易爬起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馬奎拿著令牌跑了出去,頃刻間像被人抽走了靈魂一般,頹然坐在地上,徹底傻了。
外間,馬奎倚在榻上和衣而卧,聽見動靜緩緩睜開眼,揉揉惺忪的睡眼望了望窗外,疑惑道:「天還早呢,皇上怎麼不再睡會兒?」
「下毒是真有,只不過托它的福,我們躲過去了。」沈青砂走過去抱起正一臉鄙夷地瞪著穆易的黑貓,笑著抬起它的前爪對穆易招了招爪。
馬奎慢慢笑了,笑得一臉苦澀,「馬容安……已經死了。」
見此情景,沈青砂托腮打趣道:「哎呀呀,姐姐可莫要現在就感動啊,請少安毋躁,驚喜在後頭呢。」
記憶的線頭終於被抽絲剝繭出來,曾經的畫面與眼前的沈青砂重合,馬奎猛然瞪大眼睛,錯愕吃驚地看著她,半晌才舌頭打結地說:「你,你是……」
馬奎渾身一顫,眼神瞬間黯淡下去。
抬手拍了拍馬奎的頭,穆成澤語重心長道:「你還小,長大就知道了,不是睡在你身邊的人就能叫枕邊人的,不懂你的人在一起生活再久也只是……」
衛無雙無奈地嘆了口氣,瞧著她,低低開口道:「青砂,你說皇上為何這麼做?」
衛無雙走過去,繞著那東西轉了一圈,奇怪道:「這是什麼?」
衛無雙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竟連馬奎也不知道,表弟你到https://m•hetubook.com•com底在想什麼?
一直保持著氣定神閑的馬奎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雖然他立刻便掩蓋了過去,可是又如何能逃得過青砂一眨不眨注視著他的眼睛。
穆成澤霍然起身,嘿然一笑,連說了三個「好」字,凍死人的目光掃過堂中眾位妃嬪,「朕的宮中居然連下毒這種事情都能發生,當真是好得很!」
「現在不是朕願不願意,而是朕能不能了。」再次嘆息一聲,他扶起宋知秋,「你先回自己宮裡休息吧,朕等你父親來和他好好談一談。」
看著眼前兩人非常不厚道地笑得前仰後合,馬奎臉色一黑,悲憤不已,這兩個人實在是太沒有同情心了!
馬奎和青砂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的司棋先叫了出來,「孔明燈?這莫非是孔明燈?」
衛無雙一抬頭恰巧瞥見這一幕,頓時破涕為笑。
馬奎咬了咬牙,沒有說話。眼看著至親之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麼滋味,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剛出事的時候,他一到晚上就開始恐懼,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些血淋淋的畫面就浮現在眼前。每一個午夜夢回,他都會冷汗涔涔地從噩夢中醒來,每夢見一次都彷彿再次親歷那些死亡。那麼多的血,那麼多的淚,沉重、壓抑、悲痛,一遍一遍地重複,直到自己年幼的心從無法承受到無堅不摧。
穆成澤緩緩呵出一口白氣,「四歲那年,娘在我面前沒了呼吸,母后和蕭妃用門板替我娘做了一口簡陋的棺材,我們想將娘安葬,可是我們都不能踏出冷宮,最後,我們只能將娘火化了,骨灰埋在冷宮院中的桃花樹下。」
心因為這一句話驟然揪起,呼吸一窒,原以為已經放下了,卻原來根本就經不起這樣毫無預兆的提及。
「什麼?」衛無雙霍然起身,臉上驚愕與憤怒交雜,滿眼不可置信,直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見他要走,青砂忙取下牆上的披風披上,「姐姐,我去送送馬奎。」
衛無雙一臉詫異,脫口道:「你也會不知道?」
「賢妃也瞧不上?」
好似很久遠其實並不久遠的記憶因這兩個字驟然翻動,往事若隱若現地在腦中飄動。沈青砂扔下樹枝,突然抬起衣袖遮住自己半張臉,對他眨眨眼。
終於,伴著一身長嘶,那馬前蹄立起,生生定住了。暈暈乎乎的馬奎還沒反應過來,宋毅大手一提又將他從馬背上拎了下來。乍然離了馬背的馬奎稍稍回了魂,只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被顛得吐出苦膽水來了,雙腿發軟差點沒站穩。
他站起身,「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被問及的兩人愣了一下,隨後異口同聲問道:「咦?皇上沒和您說嗎?」
「你看,從一開始他就沒想要我,他眼睜睜看著劉娥殘害我們母子卻見死不救。不過,他和劉娥怎麼也不會想到,那劑墮胎藥竟沒有殺死我。在母后還有蕭妃的幫助下,我在冷宮出生,在冷宮長大,一點點長到四歲。」
大約是第一次瞧見這副模樣的馬奎,娃娃臉垮著,可憐兮兮的樣子實在是可愛。衛無雙頓時破功笑了出來,她這一笑,青砂自然也憋不住了,也跟著笑了起來。
撓了撓頭,穆易期期艾艾開口,「那個……你追那麼急幹什麼,本王就是著急過來看看,你們一個一個演得跟真的似的,本王哪裡會想到你們合著伙地借坑挖陷阱,引著那個倒霉蛋往裡跳啊,也怪你們沒提前和本王說一聲。」
「奴才知道皇上不拘這個,但這兩個字不是說給皇上聽的,而是說給奴才自己聽的。奴才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馬奎就是個奴才,不想做奴才的話就必須扳倒劉靖,替馬家平反,然後堂堂正正恢複本名。」
孫冶臨雙目一亮,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若能有解藥自是最好,娘娘可是說真的?」
茫然環顧四周,眼前是一排曾經華美如今卻已破落不堪的屋子,他愣了愣,只覺此處陌生又熟悉。側耳細聽,聲音似是從其中一間屋中傳出的,本能地循著聲音往前走去,突然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子衝出來,一把拉住他。
穆成澤嘆了口氣,「可是朕已經答應她了,只要在冷宮的這段日子她照顧好表姐,朕便放她出宮。」
「皇上答應過沈姐姐啊?怎的奴才不知道,想來應該也沒有其他人知道吧?」馬奎眨眨眼,笑得一臉燦爛。
堂中多是些未經世事的柔弱女子,何曾見過這等陣仗,頓時被嚇得六神無主,全都跪了下來。
沈青砂的確沒有回答,她抿了抿嘴,突然反問道:「你缺過錢嗎?」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靜地望過來,清澈見底。
當事人卻毫無感覺,連句請罪的話也沒有,徑直到皇上面前跪下請安,穆成澤自然是要滿足她輕狂樹敵的目的,當下笑著伸手親自扶她起來。挑釁地看了一眼挨著皇上坐著的淑妃,宋知秋扭著腰肢坐到淑妃下首。淑妃攥著手帕,面色越發難看,強忍著沒有發作。
「起來吧,不怪你。」穆成澤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問齊堇色,「可曾調查過她的父親?」
她放下衣袖,點點頭,素白乾凈的臉上笑容溫和如水。
「是的,他死了,可是他還會活過來,不是嗎?」
隨著門被人推開,那逆著光的熟悉身形可不是馬奎嗎?
穆成澤搖搖晃晃走過來,摸索著在他床邊坐下,安靜了彷彿一個時辰那麼漫長,他一字一字低低道:「我想我是真的憎恨穆恆,而且越來越恨。」
美酒佳肴當前,眾人推杯換盞,揮舞著筷子說說笑笑,映著樹梢牆上白色的積雪,倒也真是有過年的氣氛。
接過她手中的包裹,「又帶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回來?」
站在門前微微喘了兩口氣,她推門而入,空蕩蕩的院中,除了衛無雙再無其他人。聽見推門聲,衛無雙鬆開琴弦,對她微微一笑,「怎麼這麼早回來了?不多看會兒歌舞?」
懸著的心落回腹中,沈青砂笑著瞅了衛無雙一眼,打趣道:「姐姐你瞧,都是讓你給慣的,一個兩個橫衝直撞的,都不知道敲門了。」
這一切俱落進了齊堇色的眼中,美麗聰明的淑妃轉動著腕上的玉鐲,淺淺一笑,眼底滿是算計。
讓人窒息的漫長沉默后,穆成澤終於緩緩鬆開手,「你說保表姐一命,朕要你說實話,表姐究竟能否治愈。」
馬奎裝模作樣捂著頭叫痛,見穆成澤丟過來一記白眼,他搔搔下巴,笑嘻嘻湊過去,「說真的,那麼多漂亮姐姐,皇上你就一個都瞧不上?」
話音剛落,久無人問津的大門被叩響,沈青砂一躍而起,歡天喜地地開門去了。隨著大門拉開,兩個熟悉的身影提著滿手的東西口中叫著「娘娘——」向她飛奔而來,是司棋和司畫。衛無雙很想控制自己,大過年的哭不好,可是,實在是忍無可忍,她以袖掩面,淚水迅速打濕了衣袖。
馬奎默然,過了一會兒,「不能。」他說。
沈青砂偏頭看向他,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里清清楚楚映著他的模樣,「你還要否認嗎?」
穆易有些心虛,孫冶臨不會武功,瞧他現在這副衣冠不整、髮髻凌亂、要死要活的樣子,想必是跟在他後頭一路追趕著過來的。唉,誰讓他性子急,沒聽完話就衝出來了呢。https://m.hetubook.com•com
他頓了頓,有些唏噓,「那時候,後宮中劉娥隻手遮天,肆意殘害嬪妃,偏偏就在此時,我娘懷了身孕,聖寵多年卻一直無所出的劉娥怎能容忍。於是劉娥強行給我娘灌下墮胎藥,而後將她趕入冷宮,而穆恆只是……在一旁看著。」
目送兩人離開,穆成澤走過去替宋知秋解開手腕上的繩子。看來齊堇色是恨透了宋知秋,這繩子綁得那叫一個緊,生生嵌進了肉里,也虧得宋知秋是個練過些花拳繡腿的練家子,要換了沈青砂那小細胳膊還不直接給勒斷了啊。
好在這並非難事,因為每隔十來天,她總能巧遇司棋或者司畫。關於後宮,關於朝堂,就這樣在一次次不經意的巧遇敘舊中傳到青砂耳中,再由青砂轉達給無雙。
馬奎的娃娃臉板著,半扭過去不瞧衛無雙,「不是,我說沒必要,是因為根本打聽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宮中都知道皇帝分別見了宋家父女,但究竟說了什麼,卻是誰也不知。」
微微顫抖的手指捏著香爐蓋子,往裡加了一勺有寧神鎮靜功效的檀香,沈青砂輕輕閉上眼,調整自己的呼吸。身旁衛無雙和孫冶臨在說什麼,她已經聽不見了,心中只有一個聲音一聲蓋過一聲地高喊著——要離開這裏,絕對要離開這裏,如果她還想要好好活下去的話。
穆成澤皺眉,怒道:「不過什麼?說話吞吞吐吐的,都是跟誰學的!」
「我入宮以來,皇上一直很照顧我。我知道皇上的過去,心中很是敬佩,所以我無條件相信他,也當他是知音。」她知道馬奎想問什麼,輕輕搖搖頭,「可是我還是要走的。」
身旁的孩子又開始哭泣,他聽著這樣的哭聲,內心傳來一份感同身受的傷痛。那心傷如死的感覺竟也帶著淡淡熟悉之感,就彷彿……彷彿正在哭泣的是他自己。
握著筆,衛無雙看著那潔白的紙面,突然覺得無從下筆,許久許久之後,她淡淡一笑,擱下筆,「不用了,就這樣放飛吧,祈願之語還是放在心中更好。」
馬奎怔怔的,還是覺得無法置信,喃喃道:「這……這怎麼可能呢……」
馬奎俯首跪在地上,聲音止不住地顫抖,「今早冷宮伺候的人來報,說……說冷宮裡的那位娘娘,今晨突然暈倒了,怕是……」
斂了心神,馬奎理了理突然一團亂的記憶,「皇上說……你是沈大人家的千金。」
青砂頗為無語,拖長聲音嘆了口氣,「姐姐,我一不是神仙,二不會算命,不知道很正常的好不好。」見衛無雙垮著臉,一臉失望的樣子,只得安慰道,「要不我一會兒去打聽看看,宮中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再幫姐姐仔細想想,好不好?」
「真的。」馬奎轉過臉來,嘆息一聲,「我又不是沒分寸的小孩子,怎麼會拿這麼大的事來玩呢。」
「是,臣妾問了,她一直說沒有,只說毒藥是宮中一位宮人給她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毒。不過應該是種慢性毒,她買通了御膳房的小公公,從半個多月前就每日給衛無雙的飲食中下毒。只是不知為何伺候衛姐姐的宮人不曾中毒,可要押她過來查一查?」
看穆易的神情,兩人頓時心下瞭然,一起忍住扶額的衝動,默默交換了一個「這人果然又缺心眼了」的眼神。
見孫冶臨一臉凝重地點點頭,她無力地跌坐回床上,半晌方道:「只是這樣?居然只是這樣!」
「這件事就交給你們兩個去查,朕給你們三天時間,三天後你們把人給朕交出來。」穆成澤顯然是余怒未消,「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在朕的宮裡做出這等齷齪的事情來!」
「表姐現在危在旦夕,孫太醫說了,即便能救回來也是個廢人了。」穆成澤盯著她的眼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孫冶臨自己亦是失望,緩緩道:「只是降為采女,禁足半年,罰俸一年。宋毅官降一級,奉旨領兵駐守幽州城,兩年之內不得回朝。」
穆成澤卻是看也不看她們,對著地上的馬奎道:「立刻派人去給朕把孫冶臨找回來,上天入地,用最快的速度把人給朕帶來!」
飄遠的思緒被衛無雙一迭聲的呼喚拉回來,沈青砂輕「嗯」一聲,不緊不慢地轉身,這才發現孫冶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衛無雙正神色惆悵地擁被而坐。見此情景,她乖巧一笑,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怎麼了?」
一見是他,正「卧病在床」的衛無雙立刻掀開被子坐起來,急急問道:「怎樣?」一雙眼睛滿是期待,亮得快要放出光來。
孫冶臨微微冷笑,「還不止呢,說是為了節約宮中人力和開銷,竟連住處都沒讓她搬,只是撤了她宮中大部分宮人,將她從家中帶來的貼身丫鬟杖斃了,以儆效尤。」
「我也不能。」她還是笑,一邊笑,一邊喃喃地說,「我們都是沒有過去的人,所以過去究竟怎樣都無所謂,反正我們也只能往前看,往前走,沒別的選擇。」
沈青砂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理所當然得聽不出是什麼情緒。
「說?說什麼?沒……」穆易突然一愣,等一下,好像在他匆匆奔出麟趾閣的時候,皇上確實是拉了他一下,衝著他喊了一句「皇叔,等一下」,不過他當時一心惦記著無雙,完全沒顧上聽。
穆成澤鬆開手,轉向齊堇色,「你問過了?」
穆成澤倒並未走多遠,正立在欄杆前看著遠處發怔,忽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追過來,他站著沒動。氣喘吁吁的女子追上來,拉住他的衣角怯怯道:「皇上,臣妾也想去看看。」說話的是新晉封的音才人,聲音嬌嬌弱弱當真是好聽得緊。
馬奎捂著嘴咳了兩聲,很是垂頭喪氣,「你們說我倒不倒霉?今早起來還傷風了,估計昨晚灌了風,嗓子疼得很。」
「若能找到下毒之人十有八九能找到解藥,本宮對兇手人選已有眉目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傅芷蘭,頷首道,「傅姐姐,我們走。」
穆成澤正系衣帶的手一抖,打了個死結。幸好是背對著馬奎,他暗自慶幸,飛快地解開結,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若無其事道:「你不說朕還真沒想起來,那丫頭居然是比你略長一些的。沈姐姐,嘖嘖,朕怎麼不知道你們何時這麼熟了?」
衛無雙無奈地搖搖頭,讓沈青砂倒杯茶給他,好奇道:「你聲音怎麼變這樣了?嚇我們一跳。」
好容易笑夠了,衛無雙輕咳一聲端坐好,「對了,你剛才說沒必要,你知道原因啊?」
卻道故人……心易變。伸出顫抖的手指溫柔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滴,他很奇怪自己為何這麼難過。
接過茶盞,馬奎哀哀嘆了口氣,將昨晚的悲慘經歷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窗外灰濛濛一片,天色尚早,看了一眼身側躺著的女子,他狹長的眼中露出一絲厭惡,披衣而起,推開門走出去。
「後宮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淑妃賢妃,你們就是這麼行使監管六宮之職的?」
沈青砂捏著手中斷了弦的琵琶一頭黑線,為什麼夙王爺每次出現都沒好事發生呢?莫非自己不是和皇上八字不合,而是和所有皇家人都八字不合?想想也是,自打進了這皇宮之後,就沒遇上過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