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蘇醒

沈青砂原本還想著自己好手好腳的要不要象徵性地掙扎兩下,卻發現穆成澤抱得她特別舒服,於是到了嘴邊的「我自己走」立刻順溜無比地消了聲。她卻不知道,在她沉睡的那些日子里,穆成澤時常這樣抱著她去看御花園的梅花,西湖的雪景,上元節的花燈……
「……笨蛋!」無言許久,沈青砂低低吐出兩個字。
穆成澤不自在地起身去拿了件披風將人裹起來,然後抱著她往外走,「帶你去看表姐和懷月她們吧。」
「你一直醒不過來,我無奈之下只能貼皇榜懸賞,不久前一個遊方術士揭榜而來,替你拔出了體內的金針,我們這才知道原來這就是你沉睡不醒的原因。不過金針拔出之後你卻依舊未醒,而那術士竟然也不告而別,只留了張字條說你近日就會蘇醒,我還當又遇上了個騙子,沒想到你真的醒了。」
沈青砂不自覺地垂下眸子,穆成澤現在這副溫柔悲傷的樣子看得她心裏一陣陣發酸,她忙岔開話題,「起來吃點東西,我好餓。」
「你真的把我們都嚇壞了。賢妃把家裡的醫書道書玄學各種凡是能搭得上一點邊的都找來了。」他攏了攏她耳邊的碎發,「這半年看著你總是這樣睡著,我才真正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可真窩囊,雖然以前更窩囊,現在卻也沒好到哪兒去。好不容易除掉了攝政王劉靖,卻還有個更棘手的兵部尚書齊天福,更別說南北兩邊藩王一堆,西戎又虎視眈眈。穆恆這老傢伙還真是厲害,把大晏玩成這樣,卻讓我來給他收拾爛攤子。皇帝如果也可以辭官撂挑子,我真想立馬辭了,誰愛當誰當去。」
穆成澤沒有說話,一張臉黑得有些嚇人。青砂宮裡的人是他一個個親自挑選的,經過宋知秋一事後,兩人又將所有人都查了一遍。青砂搬去臨津閣時沒有把所有人都帶去,而是特別又從中挑了一遍,沒想到這般仔細卻還是著了淑妃的道,齊家在這宮裡的勢力簡直到了恐怖的地步。
穆成澤苦笑一聲,「青砂,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現在就連想當個商湯夏桀那樣的昏君都當不了,昏君也是要有實權的。我啊,只求不淪為孝靜帝就好。」他嘆了口氣,低低哼出那首民謠,「可憐青雀子,飛來鄴城裡。羽翮垂欲成,化作鸚鵡子。」
笑著捏捏她粉粉的臉頰,穆成澤只覺滿心都是喜悅,俯身打橫將她抱下床,放到桌邊的太師椅上,然後吩咐外面候著的婢女去準備點清淡小菜和粥來。
替她攏了攏衣領,穆成澤神色漸緩,「還是我家青砂最會安慰人。」
馬車一抖,平穩地駛了出去,穆成澤環住她坐不穩的身體,動作輕柔地替她理了理耳畔的碎發,「皇叔說,你命中注定十六歲有一場大劫,可是現在已經過完年了,你已經十七了,青砂,你已經十七了,為什麼你還不醒來?」
穆成澤無奈地點點頭,「雖然我真的很不想提起這個人。」
記得很久之前穆成澤氣急了曾說她本性齷齪,後來他也時不時開玩笑說她性格惡劣什麼的,自己從來一笑了之不曾往心裏去,如今想來,自己何止是齷齪惡劣,根本就是世人最厭惡的偽善惡人,內心住著一隻吃人的鬼。
沈青砂嘴角一翹,有些心酸有些愉悅,雙臂摟住穆成澤的脖子趴上去,閉上眼將臉埋在他後頸處,緩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湊到他耳邊,「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去和懷月談談。」感覺到穆成澤腳步一頓,沈青砂聲音平平地道,「她沒瘋。」
見沈青砂微微一愣,他又接著道:「岳懷的母親最終沒能治好,她去世后,年幼的岳憶被好心的里正帶回家中撫養,只是她常常會收到不知名的好心人寄來的財物。」
沈青砂抿緊唇,可是裝畢竟是裝,不是真的不知道,所以……她就瘋了。親眼看見哥哥在自己面前被割喉,怎麼能不瘋?
「他要能解,你還用得著睡上半年?」臂上的力道加了幾分,將下巴抵在她頭頂,穆成澤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后怕,「你從哪裡學來的那套金針封穴使自己進入假死狀態的詭術?你知不知道萬一我沒發現你能恢復心跳體溫,你就真的會被埋了!」
「在表姐那兒。」
老闆面色一喜還沒來得及報價,一錠銀子落在他面前,男子將女子放下換成單手摟住,拿起簪子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這個像不像小白?」他低低笑了兩聲,將發簪溫柔地插到女子發間,然後重新將她打橫抱起。
穆成澤將食盤端到桌前放下,不疾不徐道:「朕六歲時一寒就跟在朕身邊,轉眼已經十幾年了,朕,一寒,還有容安,我們之間其實更像兄弟。所以你有多難受朕都明白,因為朕也非常非常難受。」他停了停,似乎是在調整情緒,「是朕疏忽,這半年委屈你了。你要是願意留在宮裡,朕會替一寒照顧你,你要報仇朕也會幫你;若是你不願留下,想去哪兒,朕送你去。」
他的世界瞬間一片漆黑的死寂,聽不見任何聲音,也看不見任何東西,除了他的青砂。他看不見屋裡的沈子寅還有根本不該出現在此的沈驚風,顫抖著撫上那仿若只是安睡一樣的容顏,冰涼的觸感像一根針扎進他的指尖,心口一陣陣抽搐,十指連心,鮮血淋漓的痛。
身旁穆成澤終於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這不是夢,他的青砂真的醒來了!顫抖著伸手用力將人摟進懷裡,沈青砂倒也沒在意,穆成澤有事沒事就喜歡抱一下摟一下的,她早就習慣了,然而,下一秒,一個溫熱的吻便落在了她唇上。
聽出穆成澤聲音中的愧疚悔恨之意,沈青砂握緊了他的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可你都是為了我,不管怎麼算,他都是因我而死的。穆穆,你不知道,我是看著他被殺死的,所以我沒有辦法釋懷,所以……這份至死方休的虧欠內疚,我一個人來背就好,你就不必了。」
穆成澤唇邊掛著苦澀的笑意,「是啊,我也這麼罵過他,可是每個人所堅持的信念不一樣,你我覺得棄如敝屣的東西,別人卻視若珍寶,所以我說服不了他。我沒想到的是這個笨蛋竟還有個很執著的妹妹。在發現那些財物是自宮中流出之後,一心想找到恩公的岳憶便趁著那場大選入宮當了一名宮女。直到我準備替你物色婢女時才發現她的身份,然後,我動了一些心眼,算計了一寒。」若非因為懷月,已得了自由身的應一寒怎麼肯再回到宮中,重新恢復他最厭惡的宦和圖書官身份?
「什麼?!」沈青砂身形一晃,猛地想起來意識消散之前餘光瞥見的那一片火紅,她居然……居然把人命不當回事到這種地步,居然可以為了一己私慾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
「累不累?逛完街,我們回去吃元宵吧?」他像是有些懷念地笑了笑,「我記得你說過最愛吃面點和黏食,那麼大一碗糯米飯,我就剛吃了兩口,你就吃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默許儼然是對穆成澤最大的鼓勵,這一吻不知持續了多久,穆成澤終於戀戀不捨地從她唇上移開,溫潤的聲音微帶了些迷離,「青砂……」
懷月愣了一下,詫異道:「小主怎麼看出來我是裝瘋的?」
「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陪你逛街吧?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熱鬧的景象。」他低下頭溫柔地對懷中人道。
往他懷裡靠了靠,沈青砂垂眸淡淡轉了個話題,「懷月知道應公公是她哥哥吧?」她心中已經明白了答案。
沈青砂覺得自己睡了一個很長的覺,睜開眼卻發現天依然黑著,窗外月亮很圓很亮,像個大大的月餅,她忽然覺得自己肚子有些餓了。她推了推身邊的人,「穆穆,餓……」聲音一出口她便愣了一下,自己的聲音怎麼變得這麼乾澀,喉嚨還好疼,是傷風了么?
太過堅定的語氣讓穆成澤脫口奇道:「你確定?」
「笨丫頭,你說我就走了一個多月,你怎麼就把自己凍成這樣,冷就多穿點衣服。」將她的雙手攏到嘴邊邊搓邊哈氣,穆成澤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有多扭曲,「沒事,我給你焐焐就好,你也不是第一次凍得跟塊冰坨似的了,哪次不是我給你焐暖和過來的,是吧?」
「岳懷?懷月?」沈青砂下意識地念了出來,微微一愣。
感受到他的窘迫和緊張,沈青砂眨眨眼,很正直很實誠地說:「你分明就是哭了。」
馬車一個顛簸,穆成澤回過神來,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指尖在她臉頰上細細留連。當初他們都以為青砂很快就能醒來,誰會想到轉眼四個月過去了,她卻依然這樣靜靜地沉睡著,不知還要睡多久……不知會不會醒來。
「怎麼回事?」
「沈驚風給他們用了南疆的秘葯,可保屍身不腐,真的很神奇。」
「所以……他成了……應公公?」沈青砂聲音有些發顫,「可是懷月呢,她為什麼也進宮了?」
「是,她沒有死,沒有死,雖然……雖然很奇特,但……但她真的沒有死。」孫冶臨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笑還是在哭,他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像個傻子,不過他願意當這個傻子,太願意了。
摸摸她的腦袋,穆成澤牽起她的手往外走,「就知道你會這麼想,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出去吃點東西再換身厚實點的衣服。」
上元佳節,宮內宮外處處張燈結綵,作為一年之中難得沒有宵禁的幾個重大節日之一,上元節尤以燈會著稱。東市上,滿目皆是各色各樣的花燈,街道兩旁擺滿了各色各樣的攤點,貨架之上琳琅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戴著千奇百怪面具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地穿行著,熱鬧至極。
緩步走在流光溢彩的燈市之中,周身都被千奇百怪的花燈環繞,彷彿置身一個不真實的世界里。
孫冶臨發矇地看了一眼床上依舊生氣全無的沈青砂,有些遲疑地走過去,在穆成澤鼓勵的眼神中搭上了沈青砂的脈,手指觸到肌膚的那一刻,他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明明已經死去五天的沈青砂居然重新有了體溫,雖然仍舊比常人低許多,但確確實實有了體溫。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他連凳子也忘了搬,就這麼跪在榻前足足搭了一炷香的脈,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很弱很緩的脈搏一閃即逝。
抿了抿唇,沈青砂目光在兩人之間走了個來回,低低嘆道:「想必姐姐也已經知道我不是真的有孕,我爹早早去鄉下物色了幾名孕婦,出事那天其中一名孕婦提前分娩了,而且產下的是個健康的男孩。父親擔心夜長夢多,便將孩子送了進來。事出突然且又要掩人耳目,所以除了孫太醫和我宮裡人,沒有別人知道。我連賢妃和皇叔那邊都還沒來得及通知。」她停了停,一字一字道,「但,淑妃來得實在太快了。」
「青砂有溫度也有心跳,她沒有死,她還活著。」穆成澤看他神情便知道他也感受到了,語氣似詢問卻更似陳述。
穆易一動不動任由他推搡著,目光悲慟憐憫。
「你不相信?沒關係,你馬上就會相信了。」穆成澤鬆開他,笑得無比開心,「來人,快去叫太醫,去叫最好的太醫!」
「不,不只是一個淑妃。」沈青砂將她拉起來,循循善誘道,「你忘了那個面具男嗎?是他殺了你哥哥。你能容忍他逍遙法外?」
「第二,我要你相信皇上。」摸摸懷月散著的頭髮,沈青砂轉身走過去拉開門,門外站著手中端著食盤的穆成澤。懷月神色僵硬地低下頭,卻渾身都散發出戒備的氣息。
「皇上是在懷疑我的能力?我宮裡的每一個人我都記得很清楚,每個人臉型體型都有差異,不會錯的。」秀氣的眉頭輕蹙,沈青砂抬手摘掉髒兮兮的手套扔到一邊,依舊清冷的聲音里壓抑著煩躁,「我原以為他們都是被火燒死或者濃煙導致的窒息,沒想到他們在起火前就已經死了。」
「青砂……」
「詭術?我不知道啊,我以為那是大夫都懂的針法來著,當時情況緊急,淑妃要給我喂下會讓人變傻的毒藥,我也只能用這招進入假死狀態來阻止毒性蔓延。」
神思恍惚地被穆成澤抱到了羲和宮的地窖,她在這裏也算住了一段時日,卻還是第一次知道後花園中居然還藏著一間不起眼的地窖。穆成澤放下她,蹲下身打開了地窖門,頓時一股寒冰之氣撲面而來,沈青砂微愕,這下面居然是個冰窖?
「皇上抬舉了,我素來是最不會安慰人的。」沈青砂心不在焉地說著,心中繼續默數冰棺的數目,數完,她秀氣的眉毛擰起,「少了一具。」
懷月聽得寒氣直從腳底往上冒,沈青砂拍拍她的手背,「所以,齊尚書才是罪魁禍首,最不能放過的人。懷月,你的仇人如此強大,你還要堅持報仇嗎?」
穆成澤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握住了她的手,然後才低低道:「她瘋了。」
他託了托女子消瘦的腰身,盡量將姿勢放得更舒服一些,生怕弄疼了懷https://m.hetubook.com.com裡的人,「你怎麼都不說話,是不是嫌我剛才浪費銀子,生氣了?傻丫頭,這麼久以來我都沒好好送過你什麼禮物,好不容易看見個你會喜歡的,怎麼能在價格上斤斤計較?有錢難買你喜歡嘛,只要你喜歡,我……」
這人還真是小心眼,沈青砂撇撇嘴,「這麼說,我體內的毒也是他解的?」
懷月捂住嘴,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決堤,這話別人說來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可是這個人是皇上啊……
穆成澤也是一怔,「先用了迷|葯然後殺人,最後再放火?你能找出他們的死因嗎?」
「為什麼?」
「她現在在哪裡?我想去看看她。」
尖銳的指甲狠狠掐進手心裏,她面無表情快速走過剩下的冰棺,走到穀雨的冰棺前她咬唇低頭一步也不敢停留地疾步過去。腳步匆匆地繞回那幾具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邊,聲音彷彿也被這裏的空氣凍住了一樣,冷硬得像冰塊一樣,「開始驗屍吧。」
四個多月前,他留書一封丟下大軍,于慶功宴當晚孤身上路,不眠不休地往回趕,一路逢驛站換馬,兩匹馬交替輪換,快馬加鞭不下鞍,不知累得多少匹馬口吐白沫,生生將半個月的路程壓縮成五天。可是,當他風塵僕僕趕回宮中時,迎接他的卻是臨津閣大火,沈婕妤母子離世的消息。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是萬物復甦的季節。
遙遠的記憶閘門被打開,這是……這是……眼前一陣陣發黑,她閉目一個趔趄,毫無預兆地直直往後倒去。穆成澤大驚失色,忙撈住她,卻沒想到她整個人突然就像被抽了骨頭一樣,無力地往下癱去,他這一下竟沒拉住,沈青砂「撲通」一聲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雙手撐地瑟瑟發抖。
「擦……身?」沈青砂覺得自己的舌頭有些打結了,咬了咬舌尖,她試圖鎮定下來,臉卻完全不受控制地紅了。
像被閃電劈中般,他意識脫離了好幾息,然後猛然回魂,鬆開懷裡的人,他連滾帶爬地跳下床踹門而出,一把揪住離門最近的穆易,「青砂沒有死,她恢復體溫了,而且還有心跳,她沒有死,沒有死。」
「啊?什麼?我發獃了?」
心頭忽然一顫,像被撥動了那根沉寂已久的心弦,沈青砂僵硬吃力地伸手緩緩環上他溫暖的腰身。
穆成澤沒有直接回答,卻問了她一句,「你有沒有覺得懷月這丫頭其實和你挺像,表面上看著溫柔乖巧,其實內心都有一股倔勁。」
此刻,穆成澤就站在沈青砂口中「沒有瘋」的懷月面前,前後將這個面容獃滯的女子端詳了一遍,問:「你確定她沒有瘋?」
「當然猜不到,她一直以為哥哥早就死了,岳懷故意讓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作為一個讀書人,岳懷覺得成為宦官是最難堪的恥辱,他沒有辦法再面對自己的妹妹。」
懷月立刻搖頭,滿臉淚水,「不能!」
「清點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但其中有三四具已經燒得面目全非,所以不能確定少了誰。」
他聲音一頓,忽然沉默下來,過了許久,他扯了扯嘴角,「懶丫頭,你怎麼就知道睡,這麼漂亮的景色都不看一眼?」
「那你要保證以後都聽我的。」
他們?沈青砂一愣,然後再次無法控制地開始顫抖,「還有誰?」話一問出,答案突然就彈了出來,聲音顫抖得幾乎無法成調,「應公公?」原來,他終究沒能活下來。是了,受了割喉那麼重的傷,怎麼可能不死,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美好。
穆成澤呆住了。
沈青砂嗚嗚掙了兩下,雖然她自覺很用力動作幅度很大,可實際上穆成澤根本完全沒有感覺到,只是很專註地將方才那蜻蜓點水的一吻加深,心中那種失而復得、久別重逢的情緒讓他無法控制地貪戀她唇齒間真實的氣息。沈青砂被他牢牢圈在懷中,閉著眼睫毛顫抖個不停,雙唇被穆成澤含住溫柔地輾轉吮吸著,那是她從未接觸過的感覺,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爬上脊椎,讓她覺得無力也不想推開。
沉默了一陣,沈青砂雙手握緊,抬眼看著他,堅定道:「我想開棺驗屍。」
一把抓住孫冶臨的腕子將人拉進屋子,穆易有些語無倫次地道:「冶臨,真的有溫度了。」
沈青砂忽然停住腳步,握緊自己胸前的半塊長命鎖,臉色有些發白。
穆成澤大驚失色,他從沒有見過青砂這個樣子,這樣的青砂比沉睡不醒時還讓他害怕,害怕到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急急伸手準備抱她起來,卻不防宛如失了心神的沈青砂猝不及防猛地掙脫開來。她痛苦地雙手抱住頭,滿目驚恐連連退後三四步,撞上身後的一口冰棺,而後緩緩滑倒在地,蒼白無力的聲音打著戰從她口中溢出,「娘……」
他抹了抹眼角的淚,撐著地面站起來,這才意識到膝蓋好痛,可是再痛也抵不過內心的愉悅,沈青砂的死訊他還一直瞞著無雙沒敢說,現在他要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無雙,「我現在就回去查醫書,一定儘快讓沈婕妤醒過來。」
「八月……」無意識地呢喃重複道,模糊的記憶碎片在腦中翻飛,一點點聚集,終於連成一幅完整的畫卷。沈青砂眼眶微睜,然後猛地抬手抱緊腦袋,沉睡了太久的大腦一時間無法接受如此多的衝擊,穆成澤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只是被她這副模樣嚇到了,忙輕輕拍著沈青砂的後背,笨拙地安慰道:「沒事了,都已經過去了。青砂不怕,我們不想了,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唱歌的女子偏了偏頭盯著她看了許久,忽然手一松,枕頭掉在地上,「哥……」
穆成澤點點頭,接著道:「懷月本名叫作岳憶。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岳憶兩三歲的時候,他們的父親得了一場大病,幾乎耗盡了家財。隨著他們父親的離世,岳家開始家道中落,全靠他們母親紡紗織布掙些錢艱難度日。岳懷自幼受父親影響,一心苦讀想要考取功名,直到他們的母親忽然積勞成疾一下子病倒了,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根本百無一用。家裡值錢的東西能當的早當了,也沒什麼積蓄,沒過幾天,不說母親看病吃藥,他們便連吃飯的錢都快沒有了。他也試過賣身為奴,可誰願意買個不能幹活的奴才回去呢。百般無奈之下……」穆成澤忽然停住,輕輕嘆了口氣。
「淑妃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女人,若沒有齊尚書的支持和指使和_圖_書,她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和如此縝密的計劃?」見懷月有些不解,沈青砂慢條斯理地給她分析起來,「首先她要在我身邊安插眼線,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然後調動禁軍的布防,無聲無息運送進那麼多高手,接著用迷煙迷暈整個臨津閣的人,用她的死胎掉換了我的孩子,給我喂下毒藥,再從下人房開始縱火。為什麼要從下人房開始放火?因為這樣我就不會被燒死,只要我不被燒死,燒死十來個宮人也沒有人會深究。而我則是因為孩子夭折,所以悲痛欲絕地瘋了,甚至她還可以誣陷說那把火就是瘋掉的我放的,反正那時我已經瘋了,而你們死無對證。」
「他從臨津閣一直走到江離宮,一路都是血,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走過去的。我剛聽到的時候只覺得難以置信,因為一寒骨子裡其實很傲,那是種讀書人的傲骨,他並不會真的把自己當成奴才,即使對我他也是不會捨命的。他肯豁出性命去保護你,不是因為你是他的主子,而是……」穆成澤頓了頓,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青砂,他……愛上你了。」
最後那五個字緩緩從她口中吐出,溫暖又悲傷,穆成澤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
心中雖然疑惑穆成澤帶自己來看這些做什麼,可腿腳卻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一步步向著最近的一具冰棺走過去,然後她看見了棺中之人圓圓的臉,眉梢有一顆小痣,記得是叫箜夕。
懷月傻傻地看著她,「小主,你比那些太醫厲害多了。」
她想要撐起身,才發現有些吃力,身體僵硬無力得讓她覺得自己像個許久未曾使用的木偶,關節都不靈活了。
搖搖頭,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緩慢,飄忽顫抖,「我想起來了,這套針法是我小時候看見的,如果沈子寅不知道,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我是在哥哥那裡看來的!」她十指用力抓著穆成澤的雙臂,聲音忽然一下子激動起來,「那個遊方術士長什麼樣子?會不會是我哥?我沒給你看過我哥的畫像,你不認得。一定是我哥,他還活著,他沒死!」
走到一個賣頭飾的攤位前,他停下腳步,目光被一支雕刻成小貓的木簪吸引住,「這個我要了。」
手怎麼也搓不熱,穆成澤乾脆爬上床,將人整個抱進懷裡,他不再說話,只是靜靜擁著懷中的人,很認真很虔誠地想要用自己的體溫將她焐暖。就這樣,一炷香過去了,不知是不是錯覺,穆成澤真的覺得青砂沒有剛才那麼冷了,忽然緊緊貼著自己胸膛的心臟短暫微弱卻無比真實地跳了一下。
「大約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很聰明,她應該是看出來一寒不想和她相認,所以一直裝不知道。」
穆成澤沉默著替她仔細掩好口鼻,掰開她緊握的拳頭給她戴上手套。
即使青砂已經醒來,但再聽她說起當日,仍然會自責得要死,「青砂,是我不好,是我沒保護好你。」
很奇怪的感覺,沈青砂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忽然覺得自己不僅四肢反應遲鈍,大腦也一片空白了。等她的思緒被臉上涼涼的濕意拉回來時,穆成澤已經結束了這個突兀的親吻,很滿足地嘆息一聲將她靜靜摟在懷裡。
「這是怎麼回事?」沈青砂覺得自己大概真是睡得太久了,醒來之後除了震驚就沒做別的了。
衛無雙一怔,脫口道:「難怪她要放火,一個活口也沒留。」
和穆成澤合力將箜夕的屍體抬出來,沈青砂動手解開死者的衣物,肉眼看去意料之中地沒有外傷,十指交替由上往下一寸寸地按壓死者骨頭也沒有發現什麼。想了想,沈青砂走到側面打算將箜夕側翻過來,然而動作猛然定格,放在脖頸間的左手上傳來一種熟悉又遙遠的觸感,如同一股電流迅速流竄於她的全身。
「你眼花了。」脖頸處傳來穆成澤瓮聲瓮氣的回答,那帶著濃濃鼻音的話語卻透露出他極力想否認的事實。
「衛姐姐?」沈青砂一愣。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傻,但是,「你說……沈驚風?」
穆成澤緊了緊摟著她的手臂,聲音不輕不重,目光卻透徹得像要望進她心底,「青砂……」
柔和的墨瞳中泛起濃濃笑意,穆成澤低下頭輕輕吻上她的額頭、眉梢、嘴角,最後將臉埋在青砂脖頸間,心中既悲傷又滿足,有些委屈地低聲控訴道:「你睡得太久了……」久得他絕望過,崩潰過,每一日都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每一日在滿懷希望中醒來又在一整日的絕望中度過,這樣的日子簡直快要把他逼瘋了。很多次,他都凄慘地想,也許自己會看著她的睡顏過一輩子,也許她醒來時自己已經白髮蒼蒼行將就木。
十指顫抖著緊握成拳,她緩緩睜開眼,漆黑的眼睛宛如深不見底的無波古井,聲音乾澀喑啞,「穀雨是不是……沒了?」
青砂伸指揉揉他皺成一個結的眉心,「你是在自暴自棄嗎?我可一直堅信你會成為千古明君呢。」
半炷香后,沈青砂直起身,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瞳平平望過來,白布包裹下,唇齒輕動發出嗡嗡的聲音,「少了嫻蝶。」
逼自己睜大眼睛望著冰棺下應一寒的面容,她眼角泛紅,扣在棺角上的手指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卻愣是緊緊咬著牙一句話也沒有說,一滴淚也沒有掉。深吸一口冰窖之中寒冷的空氣,直刺得肺葉也疼痛得麻木起來,她緩緩鬆手退開一步,再退一步,「我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恨過誰,久得我差點忘記恨意是比任何力量都強大的支柱,我想我開始恨了,恨齊堇色,恨齊天福,更恨……更恨我自己……」沒有想過有人會愛上自己這副虛偽的偽裝,愛到可以為「沈青砂」付出生命。
「不會的,青砂那麼怕死,最大的願望就是長命百歲,她怎麼可能死……怎麼可以死?」無比溫柔地握住沈青砂冰冷的手,穆成澤的眼裡沒有悲傷也沒有眼淚,有的只是寂寞如死的空洞,他顫抖著想要勾起嘴角,努力許久卻只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入秋了,天也開始涼了,青砂只是太冷了,只是……只是冷得睡著了。」
穆成澤有些茫然地睜開眼,先是一驚繼而渾身僵直,獃獃地看著這張自己日日凝視的容顏,他是在做夢嗎?他不敢動,害怕這麼美好的夢會醒來。沈青砂卻以為他是被吵了覺還沒睡醒,忙露出個很狗腿的笑容,可憐兮兮地低聲道:「好餓……」
「有件事我沒有告訴你。一寒會到你宮裡來,一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是我提了要求,另一方面卻是因為懷月在你身邊——一寒是懷月的親哥哥。」
雖說是低聲卻又足夠懷月聽見,懷月一下子破涕為笑,沈青砂則趁機將那塊糕點塞進了她嘴裏,「你這裡有厚實的冬衣嗎,借我穿穿。」看懷月神情有點呆,顯然腦筋還沒轉過來,沈青砂眨眨眼,「沒有也沒關係,你可以直接衝進衛姐姐房裡搶一件出來,反正你現在是瘋癲狀態。」她抿唇一笑,看起來很無辜的模樣,「唔,說起來,我記得衛姐姐有件大氅可好看了。」
眨了眨眼,沈青砂一臉震驚,聲音里滿滿都是不可置信,「穆穆,你……哭了?」這太古怪了,記憶中自己從未見他露出過悲傷無助的神情,連衛將軍和太后出事時他都沒掉一滴淚,可是,剛才那張悲痛的臉和臉上的濕意……她這是還沒睡醒,在做夢吧?沉睡了太久的大腦果然不太好使,沈青砂已經迅速而徹底地忘記了剛剛被吻的事情。
踮起腳湊到穆成澤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兩句,穆成澤狐疑地看她一眼,終是點點頭出去了。
雙唇抿緊,緊握著長命鎖的手頹然鬆開,沈青砂眨了眨乾澀的眼睛,很艱難地彎了彎嘴角,「原來是這樣啊……」
穆成澤摸摸她的頭,淡淡道:「她回來了,還住在羲和宮。」
所有的神情凍結在臉上,穆成澤剛剛說什麼?她怎麼好像沒聽清楚?大概自己還沒恢復過來吧,不然怎麼都幻聽了呢?
沈青砂和穆成澤俱是一愣,她卻猛地撲過來用力摟住沈青砂,號啕大哭。
侍女時機恰好地端上了粥點,打破了這沉重壓抑的氣氛,穆成澤舀了一勺粥吹涼了送到她嘴邊,「天都快亮了,你待會兒自己休息一下,等我上朝回來帶你去看看懷月。」
俯下身,手臂輕輕穿過沈青砂頸下,穆成澤很小心地將人扶起來,慢慢坐到床沿,將她用力卻又小心翼翼地抱緊,「你這身體真該好好調理調理,總是這麼冷冰冰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到冬天就把我當暖爐使。」
穆成澤皺眉,睡了這麼久,這丫頭惡劣的本性倒是一點沒改,唇上似乎還殘留著屬於她的味道,穆成澤心中一動,飛快抬袖拭一拭眼角的淚,腰間的手移到她腦後托住,微一抬頭再次吻上了青砂的唇。
穆成澤將人抱上馬車的動作笨拙而彆扭,但格外溫柔,周圍的侍衛無聲地看著,沒有人伸手幫他。
轉身剛走了幾步,馬車便迎了過來,駕車之人跳下車,恭恭敬敬替兩人掀起車簾,「請皇上和婕妤上車。」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懷月神色堅定,發誓一般道:「奴婢都聽小主的。」
半個時辰后,沈青砂穿著搶來的大氅站在了冰窖里。要找出少掉的那一個自然得先把這裏躺著的人都看一遍,她昨夜才蘇醒過來,這半年的記憶是一點也沒有的,所以對她來說,淑妃奪子那夜的事情彷彿就發生在前日,而這些人,躺在這裏的這些人,在她記憶中兩日前還是有說有笑活蹦亂跳的模樣。
「懷月,你對我也要裝嗎?還想不想替你哥哥報仇了?」蹲下身握住低垂著頭的女子,平平的聲音卻帶著一股蠱惑人心的力量,「你要是還肯信我,我向你保證,一定讓你親手報仇;如果你不再信我,我也不怪你,我會替你手刃仇人。」
過了一會兒,他又道:「我們認識也快四年了,前三年你就想著怎麼離開我,好不容易答應留下來卻還不是因為我,你看,這樣我都沒生你氣。怎麼我就丟下了你這麼一次,你就四個多月不理我,沈青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心眼了?」他苦笑著摸摸她不復綢緞般順滑的頭髮,「青砂,我以後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皇上下了命令,即使心中覺得無比荒謬卻沒人敢抗旨不遵,太醫很快就來了,最好的太醫當然是孫冶臨,當然其他太醫也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過來。
素手輕輕撫著懷月的背,「我知道你有多恨,有多想報仇,可是,懷月,你告訴我,你真的知道仇人是誰嗎?」
霍然起身,他一把抱起沈青砂,「我帶你去個地方。」
沈青砂忙擺擺手,說真的,她倒覺得這口血吐出之後,整個人舒服了許多。穆成澤見她模樣確實還好,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拿了帕子細細給她擦去嘴角的血漬,「青砂,你要好好的啊,我可再禁不起嚇了。」
最看不得穆成澤這副悲傷厭棄自己的模樣,沈青砂抬頭對上他的眼睛,笑道:「我當時就想,你一定捨不得埋了我,就算所有人都相信我死了,你也一定不相信。穆穆,是你的堅持讓我能夠死而復生,你做得夠好了。」
沈青砂沒有動,木偶娃娃一樣被他抱著走出去,她獃獃垂眸望著自己脖間滑出來的半塊長命鎖——原來,在這宮裡想要長命百歲竟是比登天還難;原來,命真的是有貴賤之分的;原來,自己還遠遠不夠強大;原來,一切都是虛幻,只有力量權勢才是真的。
「你睡了半年,從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整整六個月,一百八十三天。」
「只是一個不好的故事。」穆成澤似乎苦笑了一下,娓娓道來,「應一寒其實不叫應一寒,他出身於一個書香世家,本名姓岳,單名一個懷字。」
話題太沉重,沈青砂低垂著眼眸與他雙手交握,堅定卻更像自我安慰地說:「不會的,齊尚書不是高澄,你也絕不會是孝靜帝。」
「我想,你或許想要看看他們。」身後穆成澤將她圈進溫暖的胸膛。
撫著冰棺的棺蓋,她緊抿著唇一步一步走過去,看見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安靜沉睡在那裡再也不能動,心臟一陣陣抽搐直至麻木,可看到應一寒的屍體時她還是忍不住呼吸停滯,明明已經麻痹的心臟迸發齣劇烈的疼痛——她從沒有見過如此蒼白的屍體,這樣的蒼白她只在書上看見過,那是血流盡了才會出現的屍狀。
「剛哭了這麼久,還哭,你不累呀?我可聽說哭是最消耗體力的了,來,不哭了,吃點東西補充下體力。」沈青砂夾了一塊點心送到她嘴邊,然後瞥了穆成澤一眼,低聲嘀咕道,「皇上,拜託您有點自知之明啊,堂堂一國皇帝,長得已經夠禍國殃民的了,還擺出這副溫柔的模樣,我家懷月要是愛上你怎麼辦?」
「當然是淑妃!」她帶著哭腔恨得咬牙切齒。
剛踏進羲和宮便聽見細細小小的歌聲,循著歌聲望去,只見一人身著白色布袍長發散在身後,正抱著一個枕頭目光沉靜地輕輕哼著歌https://www.hetubook•com•com。沈青砂神色怔忪了一下,忙示意穆成澤放她下地,扶著穆成澤的胳膊,她緩緩走過去,放輕聲音叫道:「懷月?」
「是。」穆成澤眼中那濃郁得化不開的悲傷越發厚重,大手輕輕包住她攥得用力的拳頭,「你要去看看他們嗎?」
「她瘋了?好不容易才能離開,為什麼還要回來……」沈青砂驚得脫口而出,忽然一頓,「是……是因為我?」
沈青砂轉轉略僵直的脖子,「對了,懷月呢?」
這句話彷彿一把鑰匙,打開了她遲鈍封閉的大腦,沈青砂微微一愣,問:「我睡了很久?」
懷月毫不猶豫地狠狠點頭,「我活下來就是為了報仇。」
穆成澤現在幾乎已是草木皆兵,直被她這一口血嚇得手足無措,心臟都停跳了兩三拍,「怎麼會吐血?哪裡不舒服?我去叫太醫!」
「她猜不到是應公公寄的?」沈青砂奇道。
關上門,衛無雙擦了擦眼淚,急急問道:「當日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了許久,懷裡的人還是緊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他神色有些惆悵卻依舊溫柔,無奈道:「好吧好吧,你不想起來,那就多睡一會兒好了。出來很久了,我們回去吧。」
穆成澤眸色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緩緩轉過身讓她趴到背上來。
屋中的衛無雙被外面的動靜嚇了一跳,走到門口卻看見這讓她不敢相信的一幕。沈青砂輕輕拍著懷月的背,抬頭對她淺淺一笑,衛無雙抬手捂住嘴,眼淚完全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小屋一別,沒想到再見面卻是如此場景。喚來司棋司畫將懷月帶回她自己的屋子,穆成澤小心翼翼扶著沈青砂的腰,走進衛無雙屋中。
「你看見我時叫我哥哥,我便起了懷疑,我想你若沒瘋,應該就是故意叫我哥哥,提醒我替你哥哥報仇。於是在你向我撲過來的時候,我搭了你的脈,脈象平穩看不出任何問題。」沈青砂揚揚眉,「然後司棋司畫拉你走的時候,我便故意用手指戳向你的眼睛,你卻一眨不眨。你只是瘋了又不是瞎了,眨眼是人的本能反應,你不眨眼恰恰說明你沒瘋。」
重新拿了一副乾淨手套戴上,青砂道:「我試試,應該可以。」
點點頭,穆成澤撐起身從床尾的衣架上取了衣服,動作嫻熟地替她換上,見青砂露出驚訝的神情,他笑著點點她的腦袋,「你以為你睡了這大半年都是誰替你擦身換衣的?」
沈青砂微微一笑,「第一,我要你繼續裝瘋。」
穆成澤替她裹緊披風,扶著她沿著台階往下走,「青砂,你要有點心理準備。」他說完這句話時,沈青砂剛好也看見了,他說的心理準備是什麼——冰窖極大,四周堆滿了巨大的冰塊,而正中整整齊齊擺放著的卻是十幾具冰棺。十幾具,她想她知道裏面躺著的是什麼人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凄涼無助之感狠狠湧上心頭,胸口悶悶一痛,她猛地轉身一陣低咳之後嘔出一大口血來,血色泛黑,竟是鬱結已久的心血。她睡了半年,這口心血便在她心頭橫亘了半年,直至今日方才吐出。
「青砂,你別這樣,那人絕對不是沈青璠,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而且你父親和沈驚風當時在場,如果是沈青璠他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穆成澤托住她已站不穩的身子,強行掰正她的臉逼她與自己對視。他知道自己有多殘忍,可是寧願殘忍也不要青砂活在虛幻中,他冷冷的聲音鋼針一樣戳破一個個幻想的氣泡,「沈驚風已經替你查到當年的事情了,你哥哥在南疆期間一直住在南渭趙氏六房府上,也就是零陵趙府。四年前零陵趙府突然遭到滅門屠殺,闔府上下葬身火海無人生還,而兇手至今毫無線索。」
深吸一口氣,她的笑容自然了許多,「沒事,我只是……只是忍不住再希冀一下。」她低頭捶了捶腿,「腿酸走不動了。」
身著深紫色華服的俊俏男子橫抱著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毫不在意周圍不時看過來的探詢目光,沿著熱鬧的街道款款而行。
俯身輕輕吻上女子的額頭,溫柔的聲音帶上幾分哽咽,「四個月了,你怎麼還沒睡夠?別睡了好不好,醒來陪我說說話,我知道你一向最乖最聽話的。」柔軟的唇沿著額頭一路滑下耳畔,他啄著女子小巧的耳垂輕聲道,「起床了,青砂。」
眸光一黯,她慢慢低下頭,果然又被穆成澤看穿了,她抿了抿唇,聲音有些虛浮,「懷月不應該有事的,她明明沒有出來。」
傅芷蘭捂著嘴慢慢退了出去,穆易早就看不下去,忙跟著退了出去,沈子寅長嘆一聲拉著沈驚風也慢慢離開了屋子。四人站在門外,雕塑一樣,心裏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臉上傳來細微的痒痒,沈青砂有些茫然地睜開眼,便看見穆成澤一身朝服坐在床沿,伸著一隻手神色緊張,滿眼悲傷。她揉揉眼睛,緩緩坐起身,她睡了太久剛剛蘇醒,體力精力都差到無以復加,穆成澤剛走沒一會兒她便又覺得累極,所以又睡了一會兒。沒想到只是睡了一會兒就讓穆成澤緊張成這樣,她握住他的手搖了搖,「穆穆你別這麼緊張,我醒過來了,真的醒過來了。」
因為牽挂太深而舍下大軍獨自趕回,所以他沒有收到傅芷蘭傳達噩耗的奏摺,他一點準備也沒有,所有的理智都在看見躺在床上氣息全無的那人時頃刻崩塌,傅芷蘭和穆易在他身旁焦急地說著什麼,可是忽然間他好像什麼也聽不見。目光定定落在沈青砂身上,他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走過門前到床邊這短短卻漫長的距離,不過數步,卻是生與死的距離。
冰棺打開,沈青砂眸色深深,神情專註認真,低頭彎腰伸出手指在他們面上一番比畫,似乎是丈量著什麼。穆成澤不動聲色地別開眼,被燒死之人的屍體實在令人不忍卒看,看一眼一臉專註檢查著眼前屍體的單薄少女,穆成澤眼中眸光一閃,面對屍體面不改色者世間能有幾人,他的青砂過去過得太苦。
墨發覆蓋的肩膀輕輕抖動,終於,她猛地跪倒在地,只喊出兩個字便哽咽得無法繼續,「小主……」
在冰窖中驗屍確實是個體力活,沈青砂明白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無法逞強,跟著他走出冰窖,木木地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剛才的話似乎說了一半,「不是沈驚風,那是誰救活了我?難不成我是自己醒來的?」醒來之後腦子好像就不太靈光似的,不知道會不會有後遺症。
背上傳來熟悉的溫度,「青砂,青砂,你別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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