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芷蘭聞言一愣,然而不等她發問,青衣男子足下一點,竟是踏著山崖上的樹冠,衣袂飄飄地遠去了。清風吹起他的帷帽,那隱藏住的容顏曇花一現,傅芷蘭忽然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張漂亮得像狐狸一樣的容顏。
半年後,傅芷蘭打開一封奏摺,只一眼,她便驟然變了臉色。緊握著那本奏摺,她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眼神空洞,整個人好像瞬間蒼老了十歲。
女子慢慢轉過身,望向院門前的男子,微微一笑,「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像是被他那過分溫柔的眼神刺痛了眼,傅芷蘭急急轉過身去,輕拭了一下眼角。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該回去了,你多保重。」
「兒臣恭迎母皇陛下。」
「皇上如此神情,是覺得在下的茶不好喝嗎?」男子淡淡開口,傅芷蘭卻差點把剛喝進去的茶噴出來。她低低咳了好一陣才緩過來,無比驚訝地看著這個身份不明的人,聲音微有些顫抖,「你……是誰?」
那日聽到的話似乎又在耳畔迴響起來,她好像明白了什麼。
「誰?」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好聽的男聲。
三世盟誓誰與說,相約執手一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傅芷蘭嘴角漾起一個愉悅的笑容,她已經很久沒這麼笑過了。
幽靜的山谷中,一位高貴優雅的女子沿著羊腸小道緩緩行著。不知走了多久,她終於看見了那隱於鬱鬱蔥蔥之中的青磚白瓦的小院落。
「到底是情深不壽,她本來是可以長命百歲的,只可惜,那鎖終究是分開了。」
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的存在,那人收了聲緩緩轉過臉來,對著傅芷蘭微微點了點頭,招呼道:「客人遠道而來,可要喝一杯茶?」他戴著黑色和圖書帷帽,傅芷蘭看不見他的容貌,聽他的聲音似乎尚算年輕,卻又有種上了年紀的人才會有的滄桑。
抬手擦擦額上的汗,她欣喜地快步上前,推開不曾上鎖的院門,幾步穿過不大的院子,一路走到了屋前。抬高了手正要叩門,眼睛餘光卻忽然瞥見了兩個石砌的墳塋,並排立在屋邊,看得她渾身驟然冷了下去。
「多謝先生。」大腦尚未做出反應,雙腳和口卻自發地先動了。傅芷蘭心中苦笑一聲,她今日果然很不正常,也罷,那就坦然地不正常一次吧。
傅芷蘭微微一怔,隨後也搖搖頭,苦笑道:「你不必安慰我,我們在一起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與感情無關。」
「母親來探望兩位幫助母親很多的故人。」
坐在她對面幫她批閱奏摺的太子穆無恙嚇了一跳,忙起身扶住她的肩,「母皇,您沒事吧?」
這歌詞令她心中一悸,腳下一頓。她愣愣地看著十步開外的涼亭中坐著的青衣歌者。
對她的說法,穆成澤輕輕搖了搖頭,「皇叔在感情上其實很淡薄,不然也不會一直不娶。他在乎的人不多,而對於他不在乎的人,他根本不會去關心。就算真如你所說,可他若不在乎你,也是根本不會這樣做的。」
沒想到穆成澤聽見這話竟笑了起來。對上傅芷蘭不解的目光,他嘴角眼梢都掩不住笑意,「你知不知道,當年我和青砂之間也說過同樣的話。感情這種東西有的時候還真是很難看清楚。」他輕輕嘆了一聲,「不過逝者已矣,我說再多也終究是我自己的猜測,無法求證了。」
隨手將那本奏摺扔進儲水的鋶金銅缸中,她對自己笑了笑,生死有命,其實也沒什麼可感傷的,真到了那一天,黃泉路上能回頭看一眼自己治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的盛世江山,也算是此生無憾了。
「過路人。」他似乎笑了一下,站起身來望著遠處,似說給她聽卻又似自言自語道,「到底是情深不壽,她本來是可以長命百歲的,只可惜,那鎖終究是分開了。」
「回去吧。」傅芷蘭點點頭,目光中滿是欣慰。這些年,她將齊堇色之女教育得很好,她謙卑孝順,心態平和,除了容貌,與她生身父母無半點相似。
「母皇……」被她語氣中從未有過的蒼涼驚到,少年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拍拍兒子的肩,傅芷蘭鄭重地道:「以後等你當皇帝了,要記得多去尋訪這些名士。你父親有我幫他,你可沒有了。」
沁人心脾的茶香撲面而來,莫名有些熟悉的感覺,她端著茶盞發了會兒愣才想起來,青砂沏的茶也是這般香氣宜人的。自嘲地笑了笑,她低頭淺呷了一口。她今天還真是格外多愁善感,都不像她自己了。
少年瞪大了眼睛,「住在這山裡?」
「所以你比我適合當皇帝。」穆成澤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低頭望著沈青砂的墳塋,溫柔地道,「這樣的日子哪裡能算清苦呢,對吧,青砂?」真要說清苦也就是最近三年他才略有所感,青砂還在的時候,他每日只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大約便是古人所說的「只羡鴛鴦不羡仙」吧。
「三世盟誓誰與說,相約執手一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芷蘭能有今日,當要多謝皇上成全。」傅芷蘭卻神色淡淡的,似乎並不多麼高興。
傅芷蘭垂下眼,沒有接他的話。三十年了,他們都老了。她別開眼,四下打量這間雖然不大卻令人感到愜意的小院落,最後目光落在了被穆成澤隨手擱在門邊的柴上。她笑了笑,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感慨地道:「若非親眼所見,真的很難相信一朝天子竟能捨棄宮中的錦衣玉食,過如此清苦的日子。反正,我是做不到了。」
放下肩上的柴,也放下了警惕,男子回她一個微笑,「聽說你登基了,恭喜。」
「你眼光素來精準,當年可是連我都被她騙了。」穆成澤笑了笑,走上前溫柔地撫上那塊墓碑,「青砂若能聽見你這句話,想必會很開心。」
「山路崎嶇,皇上一路小心。」穆成澤開口,刻意咬重了「皇上」二字。
「你口中的皇上很多年前就已經駕崩了。」他笑著搖搖頭,「何況你該謝的不是我,若非青砂一直和我說你非尋常女子,志在天下,我又怎會封你為相,讓你輔佐皇叔?說是讓你輔佐皇叔,其實我是將大晏託付給你了,因為我知道皇叔也根本不願當這個皇帝,他不過是為了我。我沒想到的是,皇叔竟會頂著滿朝文武的指責聲娶了你。」
傅芷蘭笑著搖搖頭,「母親老啦,這皇位也坐不了幾年了,母親只是想讓你不用這麼早背負上天下黎民的重擔,想要竭盡所能給你留一個盛世清平的江山。」她又轉頭拍了拍女兒的手,笑道,「你要好好輔佐你弟弟啊,我的好丞相。」
穆成澤右手虛握,擺出一個敬酒的姿勢,對她道:「這些年若沒有你,大晏不會被治理得這麼好,我應該謝謝你。」
默默握緊袖中那塊分成兩半的玉鎖,那是她給穆易整理遺物時發現的,當時那玉鎖已經分成了兩半。奈何橋上等三年,若真是如此……她想她知道自己會什麼時候去見穆易了,至於他們的年齡……加起來並不是一百,大概是因為他們相遇太遲,老天補償他們的吧。
傅芷蘭腳步一頓,而後緩緩捏緊了胸口的衣服,步履堅定地走了和-圖-書出去。是的,她已經是皇上了,是自古以來的第一位女帝。縱然那龍椅之上,萬人朝拜的註定是個孤家寡人,她也只能甘之如飴地走下去。從此,她的歡樂悲喜只與百姓社稷有關,她定會成為一代明君,在史書中留下傳奇的一筆,這樣就足夠了。
少婦模樣的女子笑道:「弟弟不放心母皇,兒臣便帶他來看看。」
傅芷蘭垂下頭,微微勾了勾嘴角,那笑容看起來有些悲傷。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道:「那是因為他人好,他想滿足我當皇帝的願望。」
深吸一口氣,傅芷蘭慢慢勾起一個說不出是悲是喜的笑容來,輕聲道:「母后的一位故人離世了。」
循著歌聲偏離了來時的道路,她踏上了一條更為曲折的小道。身為大晏皇帝,她知道自己的舉動有多危險多不理智,但她很想就這樣不理智一次。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她終於聽清了那歌詞——
她的心因此行而亂了亂,卻在離開的時候變得更加堅定。穆成澤想告訴她的是且行且珍惜,然而她已經過了有花堪折直須折,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年歲了。值得珍惜的東西啊……傅芷蘭停下腳步,抬頭悠悠望天。忽然,她聽見了歌聲——若有若無,縹緲空靈的歌聲。
「快三年了,比皇叔還早一些。」望向那個空著的石墓,他輕輕嘆了口氣,臉上神情說不上是悲是喜,「今年開春以來,我總有種感覺,我大概也差不多要去見青砂了。」
聽見「逝者已矣」四個字,傅芷蘭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光芒一下子滅了,而後她緩緩垂了眸。
拖著沉重的雙腿慢慢挪過去,兩個石墓一個前面有墓碑,另一個卻沒有,而那塊墓碑上也沒有寫任何字。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撫摸著那顯然因為經常被人撫摸已變得非常光滑的墓碑,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m•hetubook•com•com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華麗的黃袍一拂,她轉身欲回屋繼續看奏摺,然而走了兩步,她腳下猛地一頓,驀然意識到——那兩人的年齡如今相加恰恰是一百年,而青砂正好比穆成澤早走三年。
兩年後,大晏第一位女帝駕崩,據說她去世時面帶笑容,手中緊緊握著一塊整整齊齊分成兩半的玉鎖。
少年向山中望了望,不解地問道:「母皇為何獨自來到此地?」
青衣男子優雅地倒一杯茶遞到她面前,做一個請的手勢。
傅芷蘭一愣,約莫是沒想到此地還有別人。她站在原地聽了片刻,漸漸聽出來那似乎是一首很短的小調,那人翻來覆去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曲調很美,唱歌之人的聲音有些滄桑,只是離得有些遠,聽不清到底唱的是什麼。傅芷蘭並不是喜愛音律之人,今日卻不知道為什麼被這首歌吸引得挪不動腳步,而且,她忽然很想見一見唱歌之人。
聞聲,她訝然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一對姐弟,面露笑意,「你們怎麼來了?」
「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你把大晏託付給我,我自不會讓你失望。」傅芷蘭收斂情緒,對他許了一個鄭而重之的承諾,停了片刻,她接著道,「其實,當年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想當這個皇帝。而第一次看見青砂的時候,我就確信,這個孩子能幫我而且會幫我。」她輕輕笑起來,似是想起了往事。
心中裝著滿滿的疑惑,傅芷蘭心神恍惚地下了山。
傅芷蘭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再次開口,「她什麼時候去的?」
扶著兒子的手站起來,她握緊手中的奏摺,慢慢走出書房,又慢慢走下了石階。今天天空很藍,是個好天氣,她卻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親人、故人都已經一一離去。穆成澤去陪青砂了,不知她會何時去見穆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