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嫁給誰?」他拽著我的手,不讓我退縮分毫,目光咄咄逼人。
「桐花糕……」我殷勤般地打開了食盒:「殿下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是呀,母親說萬般皆有緣發、不能逆天強求。她少時用神力改了許多人的命運,泄露太多的天機,如今遭到了天譴,常年受心疾之痛。她勸我也不要過多使用神力。」
嵐祁說,千絲斷沒有解藥,因為混合了數百種毒藥,就連制毒者自己也沒有辦法解開。以毒攻毒、換血治療,只是一種延遲毒發的方法,而不是根治之法。到最後,毒素侵入骨髓,換血的次數會越來越多,周期會越來越短,直到他無法承受,生命衰竭。
他剛才……明明發現了我的異常,可為什麼是這樣的反應?他不驚訝嗎?沒有疑問嗎?
楚夜麒陰寒之氣逼人,熊熊篝火也仿似凍結了!可他默了默,竟真的走過去幫他穿衣服?
楚夜麒攬著我的腰,眸色沉沉映著我整張臉,還有我身後熠熠跳躍的篝火:「你……想嫁給嵐祁?」
車窗外悠悠飄來曼妙的歌聲,仔細一聽,是絨芝在唱歌:「車遙遙,馬憧憧。君游東山東復東,安得奮飛逐西風。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晌午過後,我有些困頓,小睡了一會,麗春河嘩嘩躁響,我迷迷糊糊似置身海洋,海浪翻湧,身後有艘巨大的戰船著了火,火光滔天,映紅了漆黑的夜,染紅了墨色的海……
我五味雜陳,掙了掙他的懷抱道:「殿下受傷了,快看看傷到哪兒了?」
楚夜麒為什麼會突然變了態度,答應婚約?
流景生性風流,不拘禮法,他一直希望我和楚夜麒再續前緣,一直鼓勵我追求楚夜麒,常常製造機會讓我和楚夜麒獨處。沒想到,這次他會使出這種手段來!
可我那點花拳繡腿,如果不使用體內的異能,根本打不過流景!流景讓著我撒氣,最後輕而易舉奪走了我的劍,還在我背後擊了一掌,我身形一晃,直直向篝火撲去!眼見火苗就要灼燒臉面,楚夜麒迅速一拉,我跌進了他懷裡。
楚夜麒一時無言,墨袍被涼風翻起,如天邊陰霾滾滾的墨雲,山雨欲來,壓抑而窒息。
他抓緊了我的手,一字一字寫道:你能回來,他很開心。
「你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他幾近怒吼,眼裡隱有血絲泛出。
我:「……」
我笑了笑:「跟你說,我之前真的信了坊間的傳聞,以為你們是那種關係。還吃過你的醋呢。」
我控制住呼吸,沿著繩子往上攀爬,露出了水面。
阿永也難過道:「以毒攻毒,也是沒有辦法。不喝的話,公子會更痛苦。」
我揉著受傷的額頭,都快哭了:「阿永,你行行好,幫我求求殿下吧,我真的不是來偷看他洗澡的!我想見一見景公子,我好擔心他。」
「好的……」他不說,我也不想理睬流景了。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晚上,次日晨起,殘花滿地。我們早早出發,我剛坐進馬車,突然外面一陣動靜,我掀開車簾一看,就見流景一襲白衣若雪帶著半邊描銀面具落到了車前:「郡主不會是打算拋棄我們,自己先走了吧?」
我掩飾道:「你別笑話我,實在是山裡太無聊了,沒人與我說話,我只好對著畫像說話了。後來洛城開了家『暢語茶樓』,說書先生很喜歡講夏國的事情,我偶爾去聽聽,有次聽見他講殿下,我才知曉,殿下在夏國過得並不好……夏天心失蹤后,他自暴自棄,不願繼續做太子,不願見楚國舊臣,更不願回去楚國。他荒廢正事,四處遊盪,流連花街柳巷,混跡三教九流……我很擔心他,我不想他變成那副模樣。後來,當我得知自己就是夏天心,就毫不猶豫回來找他了……我以為能解開他的心結,能幫上他的忙。」我瞅了眼他的神色:「可是,我好像什麼也沒做,他並不需要我回來的。」
我:「……」
流景:「……」
青瓦白牆的宅院近在眼前,我卻停步不前,我多麼希望絨芝的話是錯的,多麼希望這隻是一個玩笑……
我也是氣昏頭了,說不過流景這潑皮無賴,拔過自己的長劍就向流景砍去!「殿下別攔著我!我要殺了他!混蛋!壞人!你污衊我!」
流景微怔:「今兒要下大雨嗎?」
「好的……」我想剁了流景的手指。
「假世子的面具和手上有毒。」
原本我還想著,我能揪出幕後黑手,送到楚夜麒面前,以證我清白。可結果,這人是流景!他口口聲聲說為了幫我,為了讓楚夜麒答應娶我。
我疑惑道:「殿下生病了?」
我轉而問古怪大師:「還需要換幾次血?有沒有一次就治好的辦法?」又道:「我認識很多洛族巫師,還有藥王谷的神醫,他們會不會有辦法?」
他:「……」
「按照郡主的吩咐,馬車全都拴在了岸邊的樹上,貴重的東西都卸下來了。有幾箱兵器和鎧甲太重,不怕水淹,河水漲得太快,就沒來得及搬。」
我急道:「馬車在哪?所有的東西都卸下來了嗎?」
而那天在茶館,楚夜麒警告流景,不許他再插手我們的事,指的就是這件事嗎?
多麼可怕而折磨的治療,眼前的他,每個季度都要受一次這樣的苦,而到最後,他還是會離開人世嗎?
我起早做了幾盒點心,一盒讓阿永給楚夜麒送去,另外一盒提到了流景的車上。流景喜笑顏開道:「郡主如今對我比對殿下還好,莫不是想明白了,願意嫁我了?」
我嚇得一哆嗦:「我,我,我來找……」我仍舊不敢說實話:「嵐祁他不見了,所以我……」
流景:「……」
我吃了飯,準備回房裡休息,陸校尉來問我:「郡主,明天還要跟殿下他們一起走嗎?」
他神色微黯:「對不起,我未經查證,遷怒於你,言行過激,害你身心俱傷。事後我得知真相,卻沒能處置流景,沒法彌補錯失。這樁樁件件,都做得不對,非君子所為,你不恨我嗎?」
「殿下幹什麼!」我驚慌失措,他的手滾燙,觸碰我的肌膚如點火一般,我整個人燒得似要燃燒起來。
一提到玲瓏舞,我就想到流景的千絲斷,哪裡還有心思回去。
我估算著水流的速度,目測了一下馬車到岸邊的距離,待他找來了繩子,我又道:「你再去給我找些乾燥的柴火來!要足夠多!」
眾人一片驚異,我亦心頭一驚,不免看向說話之人……嵐祁伸手過來,給我夾了口菜:「郡主,你中午就沒怎麼吃東西,這道青筍臘肉,是你喜歡的。」
「我沒有衣服換呀……」
咕咚一聲,水霧瀰漫,異香瀰漫,我面前四五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他們身後的浴池中,楚夜麒半闔著眼睛,俊顏百媚生雪,墨發蜿蜒頸肩,半裸的身子在波光粼粼的花瓣池中若隱若現,霧氣熏染妖冶之美,簡直妖孽得人神共憤!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羞得面紅耳赤,捂住眼睛轉身就跑。
「不用。」我和嵐祁異口同聲地回絕。
一路無話,傍晚然下起了大雨,一行人在吳城過夜。我特意囑咐嵐祁不要和楚夜麒他們定同一家客棧。楚夜麒住城東玉宇客棧,於是我們住去了城西的萬福樓。
流景不以為然:「殿下放心,我什麼都沒做,只是想讓郡主幫我穿下衣服……」
他幾近咆哮地呼喚,聲音衝破水聲和雷聲的躁響,帶著極致的憤怒和焦急!
「我知道,都是流景的主意。流景是我的人,這件事,我應負全部責任。」他注視著我,目光漸漸涌動情意:「你若不介意,若肯原諒我,我回去后,會向墨筠王提親,我們的婚約……」
門帘和窗紗全被拉了下來,車內暗黑如牢籠,楚夜麒一雙陰冷的鳳眸直直地盯著我,周身似旋起了一股肅殺之氣。「夏天心,你們在做什麼?」
嵐祁是我「童養夫」的說法,一直就有。
媽的!剛才我就應該一刀切了流景!他又玩這一出!
他幽幽地笑,言語戲謔:「郡主真可愛,我又沒對你做什麼?這也害羞?」
「放肆!」嵐祁一聲冷喝,我都嚇了一跳。
河岸不見了,柳樹不見了,周圍真的變成了汪洋大海,遠近有數十艘巨大的戰船吹響了號角,吶喊聲聲,刀劍轟鳴,硝煙瀰漫之處火光滔天!電閃雷鳴!
「童養夫」,與之相似的稱謂是「童養媳」,意為由娘家養育的男嬰、幼童,待成年後與女兒成親,入贅娘家。
歸根到底,流景是因為我而中毒……
我鬆快道:「你看這天,一點都不像是要下大雨的樣子。」
他默了默,掩了眸中複雜之色:「我得到密保,有人派了細作接近我,想要竊取此書。沒人會想到我會放在你這裏,你幫我暫時保管著,如何?」
我:「……」
「沒,沒有。」我慌得坐了起來,心髒亂跳,手尖兒都顫得發麻。
「恩,應該會下。」我吃了口糕點,又見流景一雙明眸直溜溜地盯著我:「郡主,我越看你,越覺得你身上藏了好多秘密。你這雙天眼除了能窺視鬼神,還能能知曉天意、預測未來嗎?」
他眉眼微勾道:「我衣服又濕又臟,得脫下來烘乾呀。」
下一刻,楚夜麒拎起流景的衣襟就把他扔了出去……
「郡主,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殿下呀?」他反而著急起來:「他被人搶了去,你無所謂嗎?說放棄就放棄,你可真心寬,真洒脫!」
而「心兒」卻是那個與他青梅竹馬,和他定下婚約,為他出生入死,不幸葬身龍回海的愛人。
他沉了沉眉,坐到我身邊,打開了食盒……面上驟然一驚:「謝家兵法?」
我整個人僵住了。
「哦……」我乖乖低頭,雙手捧著茶杯,抿了口茶,茶水清香甜潤。
此刻河水暴漲,馬車若被水淹,《謝家兵法》豈不是也會被淹!
彤彤火把照亮了遠處的河岸,十數人影在急速跑動,焦急地呼喊我……
他眸子劇烈顫著,眼裡翻湧歉意與悲痛,唇瓣張了張想對我說話,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我沒有!絕對沒有!」我急道。
他注視著我,眸中情緒涌動:「我是說生我的氣。」
流景還若無其事道:「殿下怎麼過來了?也是擔心郡主和嵐護衛獨處一室不安全嗎?」
我:「……」
他愧歉道:「對不起這三個字根本不足以彌補對你所造成的傷害。我錯怪了你,當時你不哭不鬧,不怒不怨,反而冷靜清楚地分析此事……我斷定你知曉內情,對你惡言譏諷,後來還以為你和流景共謀此事……」
馬車猛然一晃,我驚醒過來,卻見楚夜麒坐在我身旁看書。他抬眸一眼,燭火流光飛舞,他眸色旖旎,似有繁花盛開。
可他不走,反而將匕首拔出了劍鞘,送到我手中:「郡主若不原諒我,我就長跪不起!」
我微驚,問嵐祁:「你不是說絨芝帶著楚夜麒去爬山了嗎?怎麼還沒走?」
我震住:「殿下怎要說這樣的狠話?我照顧他,只是對朋友最基本的關懷!殿下覺得過分了嗎?」我不禁心寒,有些氣惱:「可能殿下對待朋友與我不同。相交多年的好友病得說不出話,只能坐在輪椅上,殿下卻能放寬心帶著美妾四處遊玩,賞日出,觀雲海?殿下覺得他無葯可醫,於是選擇放棄?可我做不到!他還活著,還hetubook.com.com能與我談天說地。只要他在世一日,便多一日生的機會!我要照顧他,幫他尋找解毒之法,直到他康復為止!」
楚夜麒一記刀眼剮向他:「誰許你來這的?」
我心頭一陣揪扯,眼睛便是一陣陣酸脹:「你前幾天還好好的,現在怎麼就……」我伸手去摸他的面具,猛然,被他抓住了手。
他將雨傘一收,擰著濕透了的衣袖走了過來:「殿下那臭脾氣又犯了,莫名其妙地發火,怪我不該帶郡主走河邊這條道兒,還把我趕了出來。」
沒有光明,沒有方向,整個人任由巨浪擺布,彷彿要被沖離這個世界。
藏香閣的事,楚夜麒早就知道了,他沒有處置流景,沒再提起此事,是有意護著流景?還是在逃避什麼?
他又道:「說來也怪呢,郡主是女兒身,身邊卻沒個貼身婢女和奶娘,整天把嵐護衛帶在身邊……」他拉長了尾音,意有所指。
我怔了怔。我和嵐祁最了解赤眼妖獸,妖獸一旦失去理智襲擊人,那就表明它自己的身體已病入膏肓,離死期不遠了。從以往的案例來看,妖獸襲擊人之後最多活不過半年。而這半年裡,它襲擊人的頻率會越來越多。這次的妖獸突然銷聲匿跡,很有可能是自己死了。
他面沉如鐵,用繩子將我捆綁在了身上,然後用力拉了下我手上的繩子,很快,岸上的人齊力將我們往上拉……
古怪大師不讓我出現在流景面前,我只好待在暗處看看他。偶爾做些糕點、熬頓湯羹,求著宛路帶我翻牆進去送給流景吃。
楚夜麒凝眉道:「事情沒這麼簡單,你最好將此事告知墨筠王,聽他安排,讓他定奪。」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兩都沒有說話,他沉冷著一張臉將我救上了岸,解了繩子,又抱著我往山洞走去。
彤彤篝火將墨黑人影拉長放大,投射在青灰色的岩壁上,山洞雖然乾淨,但很潮濕,洞口不深,有山民居住過,裏面有張略顯粗糙的石床和幾個石凳。
我一陣苦笑:「謝謝你安慰我。不管是什麼原因,他現在有了喜歡的人,我祝福他。」
他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像大人哄孩子一般要我別哭了,微弱的呼吸拂過額間髮絲,虛弱的心跳在一點一點地敲打耳畔。
倏地,他伸手捧住了我的臉,面具欺近,那雙淡粉的薄唇吻住了我的唇瓣!
我自己也沒想到,會有勇氣反駁他。他嫌惡我、漠視我,都沒關係。可是流景的病……他竟也漠然視之?著實令人心寒。
他笑了笑:「郡主能從龍回海上死裡逃生回來,已非尋常之人。若能承繼明蘭王妃的預知能力,那簡直就是法力通天了!想當年,王妃預測到景山邊境有天災降臨,引十萬敵軍入景山,當晚真的從天而降碩大的天石,燎原數里,敵軍瞬間飛灰湮滅!震驚各國,影響至今!」他笑意古怪地看著我:「只可惜王妃三十五歲之後就辭去了『神女』之位,不願在行使神權,預知未來。」
我們的馬車側翻了,如阿永所說,這一條路河灘沙道,土質疏鬆,馬車右輪陷入泥沙中,整個車身傾倒,後輪被石子卡住,嚴重受損……
窗邊蘭竹搖影,床紗翻湧波瀾,滿室沉默,我的抽泣聲漸漸減弱……
「那你怎麼不開心?」他暗金色的眼眸認真地盯著我,映著燭光若琥珀,濃密纖長的睫毛也流淌出墨金色澤。
「呸呸呸!別咒自己!你去別的山洞住!」
我恍恍惚惚,只聽他夢囈一般輕喚一聲道:「心兒……」
「殿下在這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未待他言,我急速跑出了山洞。
「殿下!你受傷了!」我的心如同被撕扯了一下,心疼不已。
這下我就更擔心了:「那你去告訴他,不讓我見景公子,我就夜夜翻牆過來看他!」
嵐祁:「……」
我竟有些不敢回應,彷彿他是來殺我的!
「那天是因為殿下過於憤怒,為了平息怒火,我臨時想的解決之法。後來我也覺得,殿下拒絕是對的。你不情,我不願,強扭的瓜不甜,婚姻大事非同兒戲,這關係到楚夏兩國的大事。我們本就錯了,不能一錯再錯。」我硬著頭皮說著,藏在袖中的手卻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我應聲轉頭,可入眼還是他赤|裸的身體!更過分的是!他連褲子也脫了!只剩下肩頭披著的外套和一塊靛藍雲紋的褻褲!
回到軍營下起了大雨,天色黑沉似塌了下來,帳中一片漆黑。
我伸手想拿,他急忙抓住了我,手掌滾燙,灼得我一陣電流劃過。
流景見我不語,無奈地嘆氣道,「我費盡心思地幫你們,冒著生命危險想促成你兩的好事,算是白忙活了。」
我點了點頭:「殿下放心,我每次趁他睡覺的時候過來送的。這些都是他能吃的東西,從選材到製作我都仔細著的,不會吃壞肚子的。」
我笑容僵了僵,無欲則無痛,楚夜麒本來就不是我的,我搶什麼?又放什麼?
流景:「……」
「沒有……」我搖了搖頭,掩飾道:「你生病了,殿下卻不陪著你,你不介意嗎?」
我心中咯噔一跳,忙道:「是他收拾的行李,為了省事放在一起了吧,我不清楚呀!」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彷彿這樣就能抓住他的生命一般。他的手冰冷如剛從雪地里挖出來的屍骨,凍得我整個人都結了冰。
流景聲音低落又傷感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只想殿下能和郡主破鏡重圓,一時犯了糊塗,做了錯事。郡主若難解怒意,我甘願受死。與其苟延殘喘,受病痛煎熬,不如一刀了結,也算是解脫。死在郡主手上,我無怨無悔。」說著他就從袖中拿出把匕首,遞到我面前。
他疑慮未消,黑眸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得我莫名心慌。
流景道:「郡主,這荒郊野嶺,幽洞深深,你和嵐護衛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有些不妥吧?萬一他假公濟私,對郡主圖謀不軌呢?」
「不許再說他喜歡我的鬼話!」
「妹妹!妹妹沒事吧?」流景從後方急趕過來,張開雙臂就要來抱我。
我微慌,連忙解釋道:「這裏面是熒石,所以會發光……」
我沒有理他,他只得湊過來,可憐巴巴地蹲在我面前道:「郡主,我知道錯了,你打我罵我都行,不要不理我呀,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是嗎?」
我強笑道:「你不要安慰我了。其實我挺後悔來見他的……我不該來這的……我太痴心妄想,太不自知了……以前隱居山林,我還能幻想他對我笑……現在,我連幻想都不敢想了。」
「雨變大了,我讓阿永他們進車裡避雨,馬車太小,借你這待會。」
已是盛夏,月季荷蓮交替艷放,百般顏色百般香,千嬌萬態破朝霞。
藏香閣的事,竟然是流景設的局!
我若再議此事,再將此事擺到檯面上來清算誰的過錯、誰的得失,只會讓兩廂難堪,改變不了結果。所以多說無益,多說多錯。
他轉而又教訓流景:「我警告你,你們這是在玩命!你若再這樣情不自禁,老衲就讓你立刻自盡!」
阿永在一旁嘆氣道:「郡主,方法都試過了,換血是唯一可行有效的方法。古怪大師常年鑽研此法,比旁人了解更多。」
他嘴角一勾,眼尾含著一抹笑,指尖溫熱:不要他,要你。
「我沒事。」他平靜地回道,抬手輕撫我的面頰,指尖微燙,帶起絲絲電流,面上是我看不懂的複雜神情:「真的是你……你真的是心兒……我竟然被他騙了……」
他的手又伸了過來,卻摸向我脖頸處的紋蘭金鎖玉項鏈!這項鏈工藝繁複,是用薄如蟬翼的紋蘭花金珠包裹住一塊玉石,而此時,內里的玉石透過金珠縫隙散出醒目的光澤!
「你看這錦袍多複雜?我一個人怎能穿好?殿下不讓郡主幫我穿,你幫我總行吧?」
我記得把它藏在鎧甲里的,可裝鎧甲的那個箱子呢?
有人道:「別緊張,咱們有天心郡主和明蘭王妃呀!妖獸若敢來夏國為非作歹,只有死路一條!」
我忙道:「快讓大家撤到山上來,別管馬車了!去問問殿下有什麼東西要搬出來嗎?別給水淹了。」又道:「沒其他山洞住的話,都到我這來,這裏寬敞,別去打擾了殿下。」
嵐祁將我的衣物乾糧搬入洞中,又將洞外藤蔓梳理了一番,剛好遮擋住了洞口。
他一動不動,如同睡著了一般,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胸膛微微起伏著,平緩地呼吸……
一時情急,我竟然忘了古怪大師是因為洛族神教才歸隱山林的,我還敢提巫師?
「對不起,我現在才知道你的病……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難不難受?現在好點了嗎?你一定會沒事的,我會想辦法救你的!你不會有事。」一想到某一天再也見不到他,我的淚水就控制不住地流淌。
「你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若是喜歡,就要努力去追求,莫到失去的時候才追悔莫及。可是……我太笨了,不會說話,不會討人歡心,殿下反而越來越厭惡我了。」我面色微暗,聲音也低了下去。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可我不是夏天心,就算再努力也沒用。來夏國三年,我不敢太靠近楚夜麒,他對我也是冷漠疏淡。若不是藏香閣那晚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他會如此厭惡我!
我怔了怔,不做他想:「流景是樂師,絨芝是歌姬,算是同道中人,交流切磋樂理罷了。」
我只覺天靈蓋被人掀了一般,全身赤條條嗖嗖的冷。
「殿下哪裡討厭你?」流景忙道:「他是顧慮太多了。他想著自己早晚要回楚國,而你卻要繼承神策軍權,不能離開夏國。你們各自肩負重任,他怕你難以抉擇。見你失去了記憶,有加之墨筠王阻撓婚事。這重重阻礙,他只得忍痛割愛,將自己的深情隱藏,故意疏遠躲避你,只希望你能開始新的生活。這都是為你著想呀。」
親,親我?我蒙了,他,他怎麼知道流景親我的事!誰誰誰跟他說的?
「不不不,我是說,大師需要什麼藥材,需要什麼法器,上天入地我都會弄來的!」
我只記得自己蘇醒在楚國景山邊境的一個村莊里,我全身青紋,面目猙獰,村民們將我關在貼滿符咒的籠子里,說我殺了人,說我是妖怪,要燒死我!
明明只是在穿衣服吧?為什麼我想到了奇怪的事情。
猛然,車身一顛,我一個踉蹌往茶案磕去,楚夜麒反應迅捷,倏地抓住了我……與此同時,一聲大響,馬車劇烈搖晃,車內物件翻飛砸來,我本能驚叫,楚夜麒迅速一拉,將我攬入懷中……
剛才那樣兇險的洪流,換做其他人,即便沒被淹死,也會被水中橫行的不明物碰撞受傷!
「這雖是克制千絲斷的解藥,可對尋常人來說,卻是毒藥!吃了會死人的!」
流景慵懶地探出個頭回道:「你跟殿下說不用擔心,郡主答應走這條道了,我會安全護送郡主到皇城的,讓他和絨芝姑娘玩得開心。」
流景笑得古怪,對楚夜麒擠了擠眉:「殿下,你信嗎?嵐護衛至今不娶,郡主也遲遲未嫁,二人同在一個屋檐下長大,相伴學習、共理事務、應對政局,郡主的一切,都是他安排和照顧的。這想要發生的事情,應該都發生了吧?郡主心儀的郡駙人選,其實是嵐護www.hetubook.com.com衛?」
我心底又亂作一團:「我,我生氣了呀!我罵他了,而且不打算跟他說話了!」
他陡驚,伸手就來扯我的衣裳!
他怔住,眸中一閃而過驚異之色,立刻寫道:你沒失憶?
他有些不可置通道:「你不願意嗎?可你那天還說要向皇上請旨……」
「可,可是我擔心他,想照顧他……」
「馬車系在哪裡?快帶我過去!」
嵐祁劍眉微沉:「我是郡主的貼身護衛,自然是保護郡主的安全。」
而我的奇異之能,全是因為我患有怪病,體內壓制著巨大的力量,並不能通曉天意,預測未來的。
而藏香閣那晚的事,讓我更加明白,我和楚夜麒不能有結果!我來這,只是為了治好明蘭王妃的思女之疾,為了解開楚夜麒的心結。若我利用夏天心的身份博得了楚夜麒的愛,那便是竊賊之行!自欺欺人!可恥至極!
我心中一動,他嘴上說著不想被牽連進夏國的黨派權斗,可暗地裡還在幫我們查找證據,警示我危機的存在。換做是其他人,他也會這麼幫忙嗎?
楚夜麒:「閉嘴!」
這樣一個被各國軍隊、江湖人士爭搶的兵法秘籍,怎麼會輕易就給了我?
我想要回應他們,然而弱小的聲音被巨大的水聲淹沒。我就像被颶風捲入高空的風箏,牽引我的長繩一旦斷了線,我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殿,殿下,這箱子只剩下我的衣服了,我再給你找其他箱子。」我面紅耳赤,哆嗦著手打開另兩個箱子,仔細翻找,可裏面卻沒有衣服!
「我有婢女和嬤嬤呀,只是西山巡防不需要她們隨行。」我解釋道。
「郡主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因為這事,殿下差點殺了我,我這幾個月都沒敢回皇城。殿下要我親自向你道歉,求得你的原諒,否則,他就不給我治療千絲斷了,要我就這麼病死算了。」
他跪了下來,歉意又真誠道:「郡主彆氣壞了身子,我本是出於好意,不想讓郡主難過的。殿下也知道傷害了郡主,對不起郡主,他心疼又後悔。可他因為沒法娶郡主,只得狠下心來,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不想讓郡主有心理負擔,不想耽誤了郡主的婚姻大事。」
若我平日里不表現出喜歡楚夜麒,流景又豈會生出此念?撮合我們?每次流景約我出去,我都毫不猶豫地赴約,因為我知道,流景和楚夜麒形影不離,我見到流景,也就見到了楚夜麒。是我不自製、不自省,所以釀成此果,自討苦吃。楚夜麒大發雷霆,卻也寬恕了流景,我又豈能殺了他?
沒走多遠,急促的馬蹄聲從後方追來,是阿永的聲音:「景公子,景公子請停車!殿下要您停車!殿下生氣了,說您為什麼帶郡主走這條道,這裏河灘土質疏鬆,行車有危險!」
「不是的!」我頭皮一陣嗖涼,羞惱交加:「是流景他淋濕了衣服!要換衣服!我出來避一避!」
「怎麼了?」
流景的病情好轉,楚夜麒一行準備回皇城,我也趕忙處理完軍務,跟著他們一塊兒回去。
這是他第一次喚我「心兒」。
「啊?」我回了回神。母親擁有預言之能,於是多數人認為我也有此能力。我忙解釋道:「這下雨,我是昨晚觀星象知道的。你沒聽說嗎?星星密,雨滴滴。星星稀,好天氣。星星明,來日晴~~我雖有一定的神力,但母親的預知之能,我並未承繼到。」
半刻鐘后,會客廳外打成一團,對戰雙方是我的護衛和……楚夜麒的護衛。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握緊的拳頭捶在案几上,茶案劇震,險些散架。「好你個流景!事情發生了這麼久,先前裝得跟個沒事人一樣!現在還拿千絲斷來威脅我!你太過分了!」
阿永:「……」
她和楚夜麒待在同一輛馬車上,這情意綿綿的曲兒自然是唱給楚夜麒聽的……
沒過多久,藤蔓一陣細碎的響,流景沖了進來,嘴上叫道:「哎呀,這雨大得跟下刀子一樣,打傘都沒用!」
他將錦盒蓋了起來,放開了我的手:「當時我用劍割開了他的面具,劃破了他的手掌,事後用你的絲帕擦了劍上的殘血留作證據。古怪大師查驗了絲帕,上面殘留有毒,是翌日散魂散。」
「哦……貼身護衛。」他著重「貼身」二字,一抹幽笑:「那可真貼身啊。」
「我,我不知道呀!是殿下將食盒退給我的!我拿回來就擱這了,沒人進來,也沒人打開。」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我:「……」
我的怪病曾一度將我折磨得苦不堪言,我本身也丟失了很多記憶,不知父母是誰,從何而來,因何患病。
我呆了一呆,第一次見他這樣情緒失控,他以為我來找嵐祁的嗎?
這話說得有些蠻橫無理了,我回道:「殿下照顧他,是殿下的事。我也是他的朋友,我也想照顧他。相信他也願意我照顧的……」
他眸色一閃,不著邊際地將黑紋擋住了:「郡主這樣色眯眯地看我?莫不是有什麼想法?」
流景眸中一閃而過銀色,收了匕首,倏地抓住我的手,猛力一拉!
古怪大師重重嘆氣道:「郡主你趕緊走吧,別在這勾引他了。」
我滿腹怒氣、怨氣、羞愧、傷痛洶湧滌盪,直衝腦頂,捏緊的拳頭劇顫!
夜太黑,水太涼,那個懷抱卻如旭日昭陽烘暖心房。
陸校尉瞧著我的臉色道:「郡主不想見到絨芝和殿下在一起,為何不將絨芝調離了?」
楚夜麒腿上的龍麟紋胎記,上次藏香閣的時候我見過!這流景腿上怎麼也有……
我背對著二人,只聽見對話道:「殿下輕點啊!我的腰……」
我聽力敏銳,喜歡安靜,一旦身處吵雜之地,所有的聲音將放大數倍撞入我耳中,我就如無頭蒼蠅般,沒了方位。
我又仔細翻了翻,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再一想,《謝家兵法》呢?!
他幽怨而委屈地看著我:「郡主,我一個病人,外面雨這麼大,別說是過夜,就是待上一兩個時辰,也會大病的!」
窗外合歡花緩緩飄落,旋轉若蝶,停在了我肩頭。他近了幾分,骨節分明的手指拿走了合歡花,面具離我極近,呼吸之間氣息拂來,撓得我鬢邊酥酥痒痒。
他傷心不已:「郡主不如這樣,你也給我下藥,我隨便睡誰都行。」
我:「???」
他見我躲閃,手僵了下,但眼睛卻如鷹一般掃視著我的全身……
他眸色幽幽,將書放在了案上,語氣出奇的溫和:「做什麼夢了?翻來覆去,燭台險些被你踢翻。」
流景道:「郡主失蹤那六年,都去了哪些地兒?楚夏兩國都在找你,難道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你一直就住在崍巫山的深山老林里沒出來過嗎?你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就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出來找找親人?」
他道:「我剛從玉宇客棧過來,那邊的客房數量有限,殿下卻堅持要絨芝姑娘一個人睡一間房,我走的時候,流景正待在絨芝房裡,二人有說有笑,絲竹歌聲不絕,這流景和絨芝……還有殿下的關係有點微妙。」
「可是楚國那邊的兇案,好像就是妖獸所為,到現在都沒抓到兇手呀!」
阿永十分為難:「景公子昨晚剛換完血,身體還很虛弱,殿下不許任何人打擾的。」
說著他就轉身出了洞。
身後靜如死海,無聲無息,眼前的路徑變得混淆不堪。
他神色微閃,沒有回我,轉而問道:「今天做了什麼?」
絨芝說,流景是三年前中毒的。三年前我快回來的那個月,楚夜麒去見那位會跳「玲瓏舞」的青樓舞姬,那女子是殺手。流景為了救楚夜麒,被她用帶毒的匕首劃破了臉頰,中了千絲斷……
我下巴掉了掉:「我,我,我沒有……」
「……」
楚夜麒瘦削凌厲的面龐近在咫尺,面色煞白可怖:「你在幹什麼!」
我一陣啞然,我不是夏天心,可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陸校尉是神策暗夜副指揮使,他知道絨芝是我們的細作。
我顧左右而言他,跟他說起了泰黎族的風俗民情,聊了一會兒,我望向窗外,沿途麗春流水潺潺,碧波輕盪,水光處群鴨嬉水,兩岸柳絲萬絛,彩色蝴蝶追逐飛花輕舞。
暴雨如注,雨水啪啦敲打車頂,如鼓雷鳴。我有些口乾,伸手去提茶壺,恰巧他也伸過來,指尖觸在我的手背,我如被電一般,心怦的一跳,連忙縮回了手,他頓了下,接著給我沏了杯茶,姿態嫻雅大方……
河水如此兇猛,即便是武功高強的嵐祁,也很難在洪流之下找到兵書!我不能告訴他我要做什麼!這事兒只能我去辦!
我心揪痛得厲害,想替他分擔痛苦,可什麼也做不了。
我有些心虛,以前我獨居慣了,加之身體特異,又是假郡主的身份,根本不想有人貼身服侍,恐露出馬腳。而夏天心原本的貼身婢女和奶娘,很久之前在洪都被人殺害了,連同那位從小教她武功的師父霄雲高人……也不免於難。
「反正……我明天還會來的,殿下休要阻攔我。」我不敢再看他,提過食盒轉身離去。
「你想找死,別在我面前死!」他低喝,幾乎震碎耳膜,我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因為愧歉嗎?還是因為舊情未了?可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不能接受,我不是夏天心啊!
「睡錯了床?抱錯了枕頭?」楚夜麒眼角微抽,臉色如同吃了一萬隻蒼蠅一般難看。
一個大浪打來,我沒穩住身形,又栽進了水裡,天旋地轉,翻騰顛簸,再浮上水來,眼前的事物卻發生了變化……
夜半,楚夜麒一行還未回來,山上的侍衛帶話回來,說他和絨芝已留宿山頂準備看明早的日出了……
「是你乾的?!」我勃然大怒。
他緩緩睜開眼睛,視線在我臉上聚焦,忽而,伸手將我攬入了懷中……
他輕咳了一聲,特意往後移了移,與我拉開距離:「郡主不是一直派人在查藏香閣那晚的事嗎?」他低頭歉意道:「那晚,是我邀郡主偷溜出府陪我逛街,接著帶郡主到了藏香閣。我以郡主的名義書信給殿下,也約殿下來藏香閣一敘……然後,我在你們的酒里下了葯。」
他瞳眸微閃,指尖停在了我的手心上,一時無話。
古怪大師氣紅了臉:「你還要不要命了?這樣的行為會加速血液流轉!毒素擴散!」
後來我恢復了容貌,嵐祁找到我,說我和夏天心長得相似!我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夏天心,可嵐祁肯定地說我不是。
又道:「太緊了……別這樣。」
我掩飾道:「我當時受了重傷,孤身一人,能力有限,何談去尋找身世?後來我在深山迷了路,差點餓死。好心的泰黎族人救了我,我就在他們村子里安心生活了……我跟你說,泰黎族的文化特別有意思,他們是母系社會,集體勞作,沒有婚姻的概念,實行走婚。走婚你聽過嗎?就是情投意合的男女通過男到女家過夜,維持感情和生育後代……」
我心虛而慌亂:「我去找……」我怎敢說去找《謝家兵法》?只好道:「我去找嵐祁有點事情……」
流景擰著濕透了的衣袖,裝可憐:「外面風雨交加,我無處可去了呀,郡主忍心看我被雨淋一晚上,一病不起嗎?」
噼里啪啦,篝火爆出清亮的脆響,我舞著長劍追殺流景,滿洞里飛竄,出了一身大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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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痛不已:「這麼凶煞的葯,他時常喝?」
我驚:「怎會有毒?」
「郡主要做什麼?河水還在猛漲,這裏很危險,郡主有什麼事情安排我來辦就好了。」
我:「……」
「夏天心!」楚夜麒一聲大喝,我驚呆。
風卷著雨水吹開了車簾,鬢邊朱釵亂顫,案上清茶晃動,絲絲涼意撲面而來。
他擰緊了眉目,看到我身側放了兩個食盒:「你又給他做吃的了?」
「哦……」陸校尉這一聲「哦」有點陰陽怪氣。
他緊挨著我,呼吸拂過我的手背,衣袂貼在我裙邊。風拂來,他的墨發揚起,纏繞上我的臂彎。我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出,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能被他捕捉到,呼吸凝滯在胸口……
「你們說,這妖獸從哪冒出來的?會不會就是幾年前西北王斗獸場里逃出來的那隻?」
他說我只有八分像夏天心,我的氣質和習性都和夏天心不同。他還去查證過,我記憶最初的那個景山邊境的村莊,的確曾抓到過一隻像我這樣的「妖怪」,時間發生在楚·宣德二十年,而千寂之亂是宣德二十二年的事,那個時候夏天心還沒失蹤。也就是說,我和夏天心是同時存在的兩個人!至於我的身世,他答應幫我秘密地去查,不過至今無果。
我疑惑道:「你冒著什麼生命危險幫我們了?」
手腕微燙,流景伸手過來抓住了我。他眸色溫柔似水,宛如星辰月光,在我掌心裏寫字道:他們兩,你不開心?
「恩。」他點了點頭:「郡主量力而行,注意保護自己。」
我伸手去探他的腰,他卻抓住了我,目光渙散地盯著我的面龐,像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刻骨深沉,隱忍又克制……
玲瓏舞,是夏天心所創。
我生來異常、體質特殊。當我遇到外界攻擊或劇烈碰撞時,肌膚會生成一層堅不可摧的保護罩,如同銅牆鐵壁、刀槍不入。這種異能如同穿了金絲甲、習過金鐘罩,能夠幫我免於肉體上的傷害。因為太過奇異,我從不敢讓外人知曉!
「殿下等等,我還有事!」
在西山一待就是二十多天,母親寫信來催了我幾次,說是「錦繡群芳會」上有位舞姬複原了玲瓏舞,皇后想要我回去點評鑒賞。
我原本只是想看看流景的病恢復得如何,既然他安然無恙,我便放了心,明天也就沒必要一起走了。況且,他一路上總問東問西,看似隨意聊天,我卻有種被懷疑審訊的感覺,不敢多言。
眾人連連附和,於是說起了以前幾次妖獸作亂,夏天心和明蘭王妃是如何鎮壓擒拿的,說得神乎其神,修辭誇張,各種版本比對,熱鬧非常。
我壓了壓眉眼,望著流景微微發白的嘴唇,他面具下的臉色一定很不好。我心頭一軟,這時候的確不該跟他置氣,他體弱病重,經不得折騰。
我:「……」
流景瞧見我面色不太好,眸光一閃道:「我大病初愈,不喜吵雜,我知道還有一條小路可以回皇城,不如我們走那條道吧?不和他們一起了。」
他眸光狡黠閃耀,奕奕有神,一點兒都不像卧床半月的模樣。
他壓了壓眉眼:「夏天心,以後不要做這些東西了。」
我一個踉蹌險些滾下山去,只覺手臂一燙,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白色的油紙傘遮了過來,楚夜麒急促的聲音近在耳畔:「你要去哪!」
他似是明白了過來:「我親你了是不是?」他大笑起來,眸帶戲謔:「郡主別生氣,我當時糊塗了,情不自禁嘛。誰讓郡主對我這麼好呢?殿下這些天,可嫉妒死我了。」
藉著灼亮的閃電,我看清了身邊的事物,如我估算的一般,繩子被洪水斜拉出來的距離正好接近馬車停靠的地方。就在我一丈開外,一長排柳樹迎著風雨堅強挺立,幾輛馬車漂浮在旁……
「避一避?」他一抹滲人的冷笑:「他衣服全脫了,你才避到這兒?」
「不許讓他碰你一根手指頭。」
我想要抓住什麼,然而水從指縫中溜走!我想要穩住身體,可後方巨大的力量不斷襲擊!不容停留,不容喘息,四周充斥水流聲,我彷彿置身無邊無際的大海,一切暗黑,深不見底,沒有彼岸……
「殿,殿下?殿下怎麼了?」我顫巍巍地喚他。
「殿下,你的手也好涼啊。你衣服全濕了!」我掙開了他,轉移話題。
「你自己沒手穿衣服?」
我囧了囧,以前在山林里住慣了,睡姿沒個大家閨秀的樣子。「殿下怎麼來我這了?」
「殿下,流景的湯藥灑在你衣服上了嗎?」
流景追問:「郡主和嵐護衛到底是什麼關係?真的像外面說的那般——他是你的童養夫?」
他抬手擦拭我的淚水,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沉默之中,儘是不舍與安慰……
河提小道不寬,沿著麗春河河灘蜿蜒向東,細雨蒙蒙,別有一番景緻。
猛然,我看到石壁下方流出了烏紅的血液!
我目瞪口呆,他在向我道歉?
我心虛不已:「殿下也許難以理解我的想法,若是尋常女子,只能認了這樁錯事。可我不哭不鬧,淡然處之,大概是因為我的觀念與你們不同。夏國男尊女卑,男人三妻四妾,處處留情,不被視為德行有虧。女子卻要從一而終,自持守節,否則就會被視為不潔和放浪。可我沒有夏國的記憶,我僅有的記憶都在泰黎族度過的。泰黎族女子為尊,一切都由女性支配,觀念開放,愛而相聚,不愛就離,人品好壞也從來不以貞潔來判定。所以這件事,對我來說,雖有傷害,卻不至於尋死覓活、生無可戀。殿下無需自責愧疚,甚至賠上婚姻幸福。我們還是當這事沒發生過吧,我也想不起來了,就當是那天……睡錯了床,抱錯了枕頭過了一宿。」
「什麼事非得現在去找他!」他略急,眸光肅冷。
我一陣默然,我沒有將絨芝調離,一來楚夜麒看上了她,我若輕舉妄動,恐怕會觸怒楚夜麒,把關係弄得更僵。二來絨芝留在楚夜麒身邊,的確可以幫我查明一些事情。
我轉頭看去,楚夜麒面色沉沉向我走來,一手提著我今天送來的食盒,一手提著昨天的……食盒。
流景忽而問我:「郡主的衣服怎麼和嵐護衛的放在了一起?你們關係這麼好呢?」
雷雨交加,有傾盆之勢。剛將馬車拉出了泥潭,轟隆一聲驚雷炸開,嚇得馬群一頓亂竄,結果好幾輛馬車倒了,差點翻進了河中……
我僵住,楚夜麒母家的傳家之寶!我前幾天夢見過的《謝家兵法》!怎麼會在食盒裡?
我的眼淚已在眼眶裡打轉:「他每一季就要受一次這樣的罪嗎?他怎麼能一個字都不跟我說?」
「你胡說!你閉嘴!沒有的事!」
我愣了下,慌忙整了整衣襟坐起,頭髮凌亂,嘴角還有口水……
這次的事,到底是流景的錯,還是我的錯?若是有利可圖,其心可誅。可他毫無受益,全都是為了我和楚夜麒……
他黑眸幽顫,有星點閃爍,光色流變,漸漸熾熱……
大雨瓢潑澆得人睜不開眼睛,伴著刺眼的雷電和呼嘯的狂風,整個山林扭曲搖曳,彷彿無數猛獸蟄伏其中,令人膽寒。
嵐祁暗金色的眸子沉了沉:「郡主可能來早了。」
他微怔:「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心急如焚:「你去找兩根長繩來……要足夠長!四五丈左右!」
「好像少了一個箱子……」我心道不妙,難道箱子還在馬車上沒搬下來?
我:「……」
我整個人都不好了,這回是跳到麗春河也洗不幹凈了嗎?
他忽而道:「流景跟你坦白藏香閣的事了?」
我:「……」
我:「……」
他唇邊一抹心虛的笑:「我告訴郡主,郡主要保護我,我怕被人滅口。」
倏地,他推開了我,我腳下一滑,一屁股坐進了泥潭裡。
我驚魂未定,楚夜麒緊抱著我,急促的心跳敲在我耳邊,錦衣上濃郁的龍涎香撲鼻,隱約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藥草味……再細細一聞,有點像流景喝的葯湯?!
「別拿我尋開心了,我已經夠讓殿下生厭的了……」
「恩,就是昨天做過的桐花糕,你說好吃,我今兒又做了些。可殿下將食盒退回來了……」我心情十分低落,不想再提此事。
「恩。」他沉沉應聲,目光在我臉上一直沒移開:「我們裝衣服的行李箱滾進河裡了,衣服全是濕的。」
大師催促道:「趕緊走吧,回你的軍營去。」
我低低應了一聲,沒再說話,隨手將燭火點上了,屋裡明亮了些許。
嵐祁坐在一旁擦著他的純鈞劍,劍鋒一閃,一道凌厲的光。他冷然盯著流景:「郡主舟車勞頓,要就寢了。景公子沒什麼事就出去吧,不要在這打擾郡主。」
我很難過,也很自責。
我心中一沉,想起之前楚夜麒說過的話,那細作莫不是來盜《謝家兵法》的!雷電刺眼,狂風掣面,黑暗中彷彿鬼魅橫行,我心臟蘧然一緊。
「哎?這毒為什麼叫做『千絲斷』?『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千絲斷』指的是斷情絕愛!此毒有一味『媚骨絕』,專攻心欲!」他惱得鬍子都快豎起來了,手忙腳亂給流景把脈,又訓道:「他喜歡你,你就是什麼都不做站在他面前,他的心跳都比平時快上一倍呀!一旦動情,毒素催發,很可能就心脈俱損!一命嗚呼!」
「所以你去找繩子啊。」
他話音剛落,車簾一掀,楚夜麒一襲墨色紫雲紋錦袍出現在眼前……
我愣了下,這個……還真沒有人教過我,若說有人,那便是我做夢的時候夢見自己給他做過,今天我圖個新鮮,試著做了做,不想竟然成功了,嵐祁說味道很好。
他沒再多言,我卻一陣心虛不已。母親的預言之能不知從何而來,她也從未跟我解釋過。
滿滿的熱情如同當頭潑了盆涼水,我不解道:「為什麼呀?我這是做給景公子吃的,他不喜歡嗎?」
「不是。」他長睫微抬,目光定定有神,掠過一絲溫柔,又有絲傷色:「你繼續保管著吧,我暫時不需要。」
對方:「……」
「你給我滾!」我怒喝,一張臉漲得通紅!轉身就往洞外走,豈料洞口有人,我悶頭就撞在了對方的胸膛上!
我心跳砰砰失序,沒想到他會突然求婚。
我大驚失色,抱住了身子,隱約知道他在做什麼了!
我瞪他一眼:「你少貧嘴,見你生病,照顧著你。你要是亂說話,再不規矩,我就不理你了!」
此刻,我反而慶幸剛才沒讓宛路入水,自然之力遠勝於凡人,如此兇猛的洪流,換做其他人,恐怕難逃一死…!
他見我著急,連忙引路,逆河流往上走了一小段距離,果然就看見一長排柳樹旁浮動著幾輛馬車,洪水滔滔,眼見就要淹沒馬車車頂。
我神色一滯,怒意僵住了。
嵐祁忙完軍務回來,見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帳中,飯也沒吃,燭火也沒點。他劍眉微蹙:「你又去看他了?」
「夏天心」是如今常惹他氣惱、被他嫌惡、令他避之不及的墨筠王之女。
我心口一跳,腳下被藤蔓絆住,全身定住了。
楚夜麒:「……」
我羞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狠狠瞪了眼流景,莫名地對古怪大師道:「對,對,對不起……」
東暖閣,紫白窗紗和月白床帳將陽光過濾得慘白如蠟,一和圖書人靜靜地躺在大床上,修長的手指因失血過多而蒼白髮黃,半邊面具遮了面容,往日若春曉之花的唇色變為青灰,眼中璀璨的光也被吸走了星辰,暗沉無底。
流景淡淡然,睨視嵐祁:「嵐護衛待這幹嗎?就不打擾郡主了嗎?」
然而我身上……完好無損!衣裙撕裂多處,肌膚卻光滑潔凈,沒有絲毫擦傷的痕迹!
「什麼?」我轉頭去看,他緩緩從食盒裡拿出了一本書卷:「這裏面怎會有《謝家兵法》?」
砰,自己撞在了門板上。
我呼吸一滯,似有一雙大手掐住了脖頸。翌日散魂散是一種慢性毒粉,細密不可察覺,只要塗上一點在致命穴位上,毒粉通過肌膚緩慢滲入,不出三日,便會擴散全身,毒發身亡!
他薄唇動了動,急忙在我手心裏寫道:他不討厭你。
而楚夜麒,是因為「玲瓏舞」才讓那殺手有機可趁。
越是這樣,我越是傷心,眼淚洶湧澎湃,越擦越多,最後他微急,動了動身子,將我擁在了懷裡……
見他走遠,我迅速將長繩拴在了近處的大樹上,一根末端繫上石頭,另一根往腰上綁,隨即深吸一口氣,噗通一聲跳進了河水裡!
我怔住,想起楚夜麒上次在西山府衙吻我之後說的那句話:既然把我忘了。既然決定放下。就不要再難過……好好過你的生活。
「朋友?」我冷視他,皮笑肉不笑道:「沒見過你這麼害人的朋友。」
我微驚,以前夏天心也做過桐花糕給他?
流景看了看我:「郡主其實沒有完全失憶吧?還能記得一些事情對嗎?比如這桐花糕,殿下說你做得和以前的一模一樣。還有,你的學識文采、武功內力、以及神女通靈之能,都還在。郡主既然有些記憶,為何不跟殿下直言呢?殿下念及舊情,也會對郡主好很多的。」
不好!兵書正好藏在鎧甲里的!
洞外風起雲湧電閃雷鳴,楚夜麒一張俊顏沉成了墨潭,看了眼赤身的流景,又看了眼我,抿緊的薄唇寒意襲來……我嚇得差點跪了!
我微怔:「這麼嚴重?你說!我保護你!」我愈發好奇。
天啊!剛才楚夜麒幫流景穿衣服的時候,是從這個箱子里取衣服的嗎?那他兩……豈不是把我的肚兜全都看了個遍!
「你以為他開玩笑,所以就任由他抱你、牽你、甚至親你嗎?」
「不是……他好很多了,今兒我還聽見他說話了……」
我臉頰微紅:「如今殿下好像振作過來了,有了喜歡的人,也不常去花街了,我也就放心了。現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好起來!我相信,一定有辦法解你的毒!」
宛路看到了我,舉著火把急匆匆迎了上來:「郡主怎麼來這了?」
「別碰它,有毒。」
他眨了眨眼睛:「我什麼時候不規矩了?」
他糾纏不休:「找不到了呀!剛才大家冒雨找了一大圈,也就郡主和殿下這兩個山洞可以住人,其他人都只能擠在馬車裡熬一晚上……郡主不能可憐可憐我嗎?」
流景一陣戲笑,好整以暇地收了劍,整了整衣冠:「好了,郡主乖乖,不鬧了。我去聽絨芝唱小曲兒了,不打擾二位了。」
我緊張地看著楚夜麒,大氣也不敢出,他陰沉的面容令人心悸,目光中有不明的情緒在翻湧,可仔細去看,卻又深邃不見底,明亮的篝火投入其中也吞沒無色……
他一字一頓:「大師的話你沒記住?流景中的是千絲斷!你敢和他在一起?」
我目瞪口呆。
我有些歉意,若非我想走這條道,也不至於弄成這樣,大家跟著我一起住山洞……
我:「……」
馬車顛簸得厲害,我緊抓車壁穩住身子。夾道垂柳刷刷掃過窗帘,聲音噪響,我心情複雜又糟亂。
窒息般的死靜,雷雨滾在洞頂,篝火噼啪燃燒……
他:「……」
我如遭重擊,腦內一片空白!
「夏天心!夏天心!」仍舊是楚夜麒的聲音,似從天邊來,那種不屬於他的驚慌失措,如同丟失了什麼致命的東西,喪失冷靜和理智。
車內一時死寂無聲,我沒敢看楚夜麒,以為他會離開,可他卻坐了下來。
他又驚道:「郡主快過來瞧瞧!」
原來是這個層面的意思嗎?
我方覺失言。
「殿下若是因為愧疚,或是歉意,做此決定,大可不必。肇事者是流景,錯不在殿下。我和殿下都是受害者,你不必擔什麼責任。殿下已心有所屬,不必勉強自己。而我……也無意嫁給殿下的。」我強自鎮定著,不敢抬頭看他。
如果我失憶了,怎會知道楚夜麒這個人?怎會幻想著他對我好?
「聽說已經派人去查了,宿州那個慘死的乞丐不是妖獸殺的,而是被幾隻豺狼咬死的,虛驚一場罷了。」
漏聲寂寂,窗外一切彷彿沉入了深海里,星辰也凝固在墨色里。
轟隆震耳,天旋地轉,楚夜麒寬大的身軀擋住了視線,同時也擋住了向我砸來的水壺和硯台,幾聲悶響,似是全都砸在了他的背上,他未言一聲,借力一躍,飛出了車窗……
他不解我何意,只能聽從安排……
他早有防備,倏地縮去了車門邊,認錯道:「郡主別殺我!你答應了要保護我的!」又道:「我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我原本是為了你們好呀!皇上要給你擇婿,你如果嫁了他人,殿下以後肯定會後悔!殿下瞻前顧後,心意難定,我只能幫他快刀斬亂麻,促成此事,劍走偏鋒,設下此局!想要你們再續婚約!」「可沒想到,弄巧成拙,殿下大發雷霆,而你依舊去擇婿了……」
「恩……陸校尉幫我買的食材……宛路幫我生的火……其他都是我做的……」我忐忑地看他一眼,幾日不見,他身形單薄了很多,面色煞白無血,似塗了層白霜,薄唇還有些微微的紫色。
眼前漆黑一片,耳內亂響回蕩,雷聲、雨水、人語聲、駿馬嘶鳴、河水澎湃……
宛路得命,轉身匆匆離去,嵐祁也急忙跟著過去了。我在洞口站了一會,看他們身影消失在風雨滌盪的黑夜裡,有些擔心。身後傳來一陣碎響,我轉頭一看,卻是流景赤|裸著上身在摘頭上那頂仙鹿紫玉發冠!
快至洞口,他冷聲問阿永:「魏太醫人呢?」
楚夜麒不找邊際地擋在了流景面前,面色沉冷可怖:「誰是你妹妹?你敢認她做妹妹?還嫌自己命太長?」
大雨蒙住了視線,不知身在何方。一眾人驚慌失措朝這邊跑來,紛紛問道:「郡主沒事吧?殿下沒事吧?」
「你還有臉說!」我氣得面紅耳赤。之前在茶館,後來在桐花居,他當真是風流輕浮!
「罷了,你住這吧。」我對嵐祁道:「讓宛路把我車上的那張南海蠶絲軟褥拿來,鋪在這石床上,給他睡。」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深沉:「他病情又不好了?」
我連忙圓謊:「我雖然住在深山老林里,卻並非與外界無所聯繫。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附近的城鎮逛逛,記得那次北漠攻打楚國,殿下以一己之力和談退兵,成為眾人熱議的話題,少女們無不傾慕他,說他有著絕美的面容,極慧的才智,精音律,善謀斷,丹青一絕,大家紛紛購買他的畫作私藏,我也買了一幅掛在房中,偶爾看上幾眼,犯犯花痴。」
楚夜麒聲音如冰刀射來,我原本滿腔的羞惱,陡然跌成了不寒而慄。
「不了,我們早點出發,單獨走。」
楚夜麒早就知道真相了,他之後沒再追究此事,絨芝也一直查不到結果,是因為此事是流景所為!
簡直辣眼睛!
置身洪流之中,身體如一片毫無重量的輕羽,翻轉旋轉被河水吞噬。
阿永見勸不動他,只好調轉馬頭回去了。
楚夜麒十分生氣,下令趕我走,我不走,就用武力解決。
那天宛路的推斷沒錯。因為皇上要給我擇婿,有人著了急,給我下藥,想要生米煮成熟飯,逼我嫁給楚夜麒?
可沒走多遠,身後追來一人,楚夜麒涼涼一聲道:「夏天心。」
我收了視線,轉而問嵐祁:「楚國那邊的兇案有線索嗎?需要我們去擒拿妖獸嗎?」
難怪流景會問,我的貼身之物是嵐祁收拾的嗎?
「真的嗎?」
此後,我四處逃亡,不敢見人,避世而居,不知年月。
「我不願意。」我急忙打斷,心中一片驚濤駭浪,自己都有些驚訝會如此迅速地回絕。
同樣是兩個人待在馬車裡,換成楚夜麒,我卻感到空間變小了很多。他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身上,面上的神色捉摸不透,簾紗追逐著細雨帶動起一陣微風,他墨玉般的髮絲輕揚如煙,散漫在空中,恍若虛幻。
他沒有忘記夏天心,他還愛著她!
天色已晚,雷雨未歇,這樣的情況沒法連夜趕路,為保安全,只能在山林里過夜了。
他掃了眼我手邊的《神策兵法》手札,轉而從袖中取出本書來,我定睛一看,正是《謝家兵法》!
與此同時,流景攬住我的腰,音色寵溺又溫柔道:「郡主別難過,殿下變了心,我不會變,我認郡主做妹妹吧?以後哥哥陪著你……」
一眾護衛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撐傘的撐傘,開道的開道,皆噤若寒蟬,如闖了大禍一般。
他:「……」
楚夜麒道:「皇后未經審訊就將假世子扔進斗獸場處死,顯然是急於銷毀證據,掩蓋罪行。」
「那你穿嵐祁的!就在那堆箱子里!你自己找……」我胡亂指著,轉過了身去,很是後悔剛才會心軟留他住下!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以前只覺得楚夜麒的性格冷淡、沉穩孤僻、喜怒不形於色。可如今卻覺得他有些冷漠薄情了……流景病得這麼嚴重,他還有心思遊山玩水?
「我……自己想的,按照桂花糕的方法做的,這糕點上的笑臉是我甜醬畫的。聽說病人要保持好心情,景公子見了這笑臉,也許會開心一點。殿下要不要嘗一嘗?」我討好般地拿出一塊糕點呈到他面前,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沒張開嘴來。我只好將糕點塞在了自己嘴裏:「你看,沒毒,死不了。」
我欣喜不已,調整方向朝那邊游去,眼見就要抓住柳枝,赫然,手中繩子一緊,一股大力將我拉離!
我攏了攏凌亂的衣裳,將項鏈藏在了衣襟里,試探性地朝他那邊挪了挪。
「你當我瞎呀?他怎麼不來親我呢!」
「楚夜麒回來了,他不許我再去看流景……」
「怎麼會有細作?誰派來的?要做什麼?」
他沉眉看著我腰上肌膚,又看向我其他破損的地方……猝然,他拉開了我的衣袖,又扣住我的雙手從上往下撕開了我的裙裳!動作迅捷又粗暴!
他伸手幫我擦拭,語氣平和無波:「你不生氣嗎?」
沒辦法,只能一起同行。行了半天,我坐在車窗邊看兵書,流景則研究著昨天未譜完的曲子。
流景是因為楚夜麒而中毒的……
還道:「啊,痛!」
我來夏國之前就告誡了自己,不能鳩佔鵲巢,不能假戲真做。這三年來,我謹小慎微,煎熬又矛盾,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若哪天夏天心回來,我要全都還給她的。
他:「……」
他點了點頭,眸色澄凈,接著又從袖中拿出一個錦盒,打開錦盒,裏面是一張弄髒了的絲帕……我仔細一看,不正是我送給他的綉桐花絲帕嗎?上回他用來擦龍淵劍的那塊!
麗春河洪流滾滾,驚濤拍岸,原本花紅柳綠的河堤已無跡可尋,閃電之和圖書下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滔天洪水,濁浪翻騰,勢如猛虎,令人望而卻步!
我手背一涼,是流景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冷冰冰如死人的手。
古怪大師跳了跳眉毛:「郡主說這種話,是不相信老衲的醫術嘍?那你帶著他去找什麼洛族巫師吧。」
流景不以為懼:「郡主,我也可以保護你的,我在這陪著你吧。」
猛然,肩膀一痛,一隻大手緊扣住我,接著狠力一拉,我被一人箍緊在懷裡。
後院小橋流水,園林別緻,我在牆角豎耳聽了一會,西廂房裡傳來阿永囑咐下人去熬藥的聲音。我確定流景就在那兒!我三步並作兩步走溜了過去,門也沒敲就進了屋……
「我誰都不想嫁!」作為夏天心,我沒有權利選擇嫁給誰。而原本的我,一身怪異,無論嫁給誰都是禍害,所以這輩子一個人就好。
阿永的聲音遠遠從院中傳來:「殿下,今天天氣不錯,合歡花開了,等會殿下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陽?」
我解釋道:「我還沒原諒你,不想看到你,你給我出去。」
他抱緊了我,手臂緩緩收縮,頭埋在我的肩窩處,細細的呼吸噴洒肩頭,近似我在夢中夢到的那樣,溫柔愛憐,濃情繾綣,令人迷失而沉醉。
他支吾道:「大人發現馬夫里混了細作,帶著何校尉幾人去追捕細作了,沒來得及稟報郡主。」
流景還煽風點火道:「呦~~被說中了?郡主著急了?臉都紅了?」
一整天我都待在流景身邊沒有離開,陪他吃飯,喂他喝葯,那葯湯很是少見,尤為刺鼻,墨黑中透著股暗紅,濃稠得照不出人影。我舀了一勺想給他試試溫度,結果勺子剛貼上嘴唇,驚得阿永大叫道:「郡主千萬別嘗!」
車內一陣窒息般的死靜,外面突然又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至近,有人驚喚了一聲「殿下」!
我:「……」
「那,那我給你找嵐祁的。」我慌忙轉身去翻箱子,然而直擊眼球的竟然是我那一個個千嬌百媚的肚兜!有粉色的小荷錦鯉、有朱紅的鴛鴦戲水,有鵝黃的牡丹並蒂、有玄黑的麒麟送子……應有盡有!
雨越來越大,沿途沒有可供避雨的客棧茶館,我們只得冒雨前行。
他緩緩抬手,觸上了我的面頰,我已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啊?」我心頭一驚,茶水灑出了一大半。
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將我往他身邊拉了拉:「坐過來點,雨全潲進來了,別弄濕了衣服。」
保管是什麼意思?不需要又是什麼意思?
「她想要我的命?」我一旦死去,父王後繼無人,權勢必會漸弱。皇后一黨伺機而動,打壓保皇一派,削弱神策軍,甚至可能政變奪宮!
我的確相信楚夜麒對夏天心還有情意。而他對我冷言冷語、厭惡排斥,很可能因為沒把我當做是夏天心。
「叫他過來!」
「那你也不能不說一聲就脫衣服啊!換件乾淨的穿上,不許光膀子!」我撇開了視線。
「嵐祁呢?」
「殿,殿下,你,你怎麼來了?」我生怕他又誤會,可他顯然已經誤會了!蒼白的面容撕開一抹冷嘲的笑:「看來本王打擾二位雅興了?」
嵐祁的臉色和我一樣驚異不解,楚夜麒是什麼意思?
如果我此刻手上有把刀,手起刀落,他人頭可能就落地了!
這一日,我如往常一樣給流景送吃的,不巧屋裡傳來絨芝和楚夜麒的聲音。他二人外出遊玩多日,今日才回。我不知如何面對他兩,便將食盒擱在門口,轉身走了。
我愕然。
「我不喜歡。」他直截了當道,將兩個食盒都還給了我:「他的身體,我會好好照顧,不用郡主操心。郡主忙自己的事情就行。」
「殿,殿下,流景他剛才在開玩笑……」我凌亂極了,解釋道。
阿永驚慌道:「哎呀!郡主說好的只是看一眼景公子,怎麼能動手動腳呢?殿下會打死奴才的。」
「哦?這些東西都是他收拾的?也就是說郡主的每一條衣裙,每一件貼身之物,嵐護衛都親手摸過?」
這個……從何說起?「……好的。」
他濃眉深鎖:「夏天心,你以為他會好過來嗎?即便你費勁了心思照顧他,到頭來他還是死!千絲斷無葯可醫,他就是個沒有未來的人!他還敢說娶你的鬼話?你最好別對他動了心!」
他眨了眨眼睛,反應過來我說的「那種關係」是什麼關係后,連忙寫道:胡說。
我想了想道:「你還是帶我翻牆進去吧……我只是想看一看景公子。」說好的,我盡量不出現在楚夜麒的面前。
我趴在楚夜麒身上,喘著細氣兒,滿頭汗水,臉面通紅。
「這怎麼行!」二人異口同聲道。
我:「……」
「……」
我呆了呆。
「怎麼了?」他問道。
「不用。郡主放心,楚夏邊境已經加強了防守,幾個月過去了,妖獸沒了動靜,很大的可能是……自死了。」
他道:「我也是因禍得福呀,能得郡主的照顧和關心,天天送好吃的給我。」他打開食盒,拿出糕點品嘗道:「郡主這手藝勝過皇城四大名樓的大廚呀,這個蔥油桃酥最為美味,鬆軟香濃,咀嚼之間口味無窮。再就是這個桐花糕,殿下最愛吃了。以前他還特意命下人做過幾回,可沒人能做出你這樣的味道,他就不再提了。前幾天,他見你做這個給我吃,生了好大的悶氣,到如今都不願與我說話呢。」
他焦急地呼喊著我,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凶……
我身形未穩,一頭栽進了他懷裡!
「我只是想看看他的氣色嘛……」我老實收回手來,問流景:「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哪兒難受不?」
他道:「這幾天都是你親自過來送的?」
阿永道:「景公子這會兒說不了話的,郡主別擔心,換血很傷元氣,也就這幾天會格外虛弱,等血氣恢復過來,就和正常人一樣了。」
我瞠目結舌:「不是的!我和嵐祁只是主僕關係!」
「你幹什麼!」我怒喝!他手指點在我的唇上,一抹幽笑:「噓,郡主息怒,我繼續幫你呀。試試殿下會不會吃醋,為了你拋棄絨芝。」
剛才我被洪流卷著四處亂撞,磕碰到了不少暗礁和利物,裙裳被颳得稀爛,破敗不堪,側腰處還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隱約露出了紅色的肚兜!
他薄唇緊抿,面沉如鐵,沒在多說。「以後你不許和他單獨待在一起。」
「殿下誤會了,事情不是那樣的!那,那天景公子身體不好,我安慰了他幾句,大概他一時感懷……他一定是將我認作別人了!一時心傷,犯了糊塗,才會做出失常之舉。」
他神色一滯,溫熱的眸色如撞到了冰海,瞬間跌為灰暗。
正說著,洞外傳來腳步聲,宛路一臉慌張地跑了進來:「郡主,可能是西山水庫泄洪了!麗春河突然漲勢迅猛!眼見就要淹過岸邊的馬車了!」
這個擁抱,是不曾有過的溫柔。
我……真是胸痛。
我解釋道:「殿下,前幾天沒見到你,沒來得及還給你。昨天去你馬車,見你在午睡,沒敢打擾,便擱在了案几上了。」又道:「這書我一個字也沒有看!只是替你保管著!殿下是不小心落在食盒裡吧?」
流景幽幽打量我:「郡主是實權在握的神策軍少主,還能讓一個歌姬添了堵?你若願意動點心思,殿下一準兒就是你的了。」
「剛,剛才絨芝姑娘不慎摔了一腳,魏太醫在她那兒……」
母親心底善良,常會收養戰亂中的孤兒。這些孩子有些留在了神策軍中,唯獨嵐祁一人被留在了王府里。母親許他很多特權,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要他陪伴我長大。府里的管家和幕僚都尊他為半個主子,大家私底下都說,當年我父王就是我外公帶大的,母親效仿此法,將嵐祁也當做「童養夫」養在府中,以後好給我做夫君。
「你幹什麼!」我大叫。他姿態洒然,修長如玉的五指撥動琴弦一般將如瀑墨發梳至身後,扇子面的身材、健碩的胸肌、八塊腹肌直擊我眼球!
「殿下,此物極為貴重,聽說是你母家的傳家之寶,也是楚國的東西,不宜讓我保管的。」
我能默許絨芝陪著楚夜麒,卻沒法眼睜睜看著她和楚夜麒同進同出、笑語傳情、甚至夜晚宿在同一間房裡。若那房間隔音不好,我聽力又強,半夜聽到什麼不該聽的……只會把自己氣死。
我沉了沉眸,這就是我想先走的原因。
我微怔,還有這種理由嗎?他從未向我開口求助過,我豈能拒絕,只得應聲道:「好的。殿下什麼時候要,跟我說就是。我會保管好它,不讓它損傷分毫,更不會讓任何人盜竊了去!」
我尷尬地笑,這個理由真是貼心。眼不見為凈,耳不聽為清,心不念不亂。
良久,他鬆開了我,似失了所有的力氣一般,頹然跌坐在了床邊,背靠石壁,閉上了眼睛……
我:「……」
「哎呦!殿……景公子!景公子你在做什麼!你能不能克制點啊!」古怪大師一聲怪叫響在腦後,我慌得將他一推,他差點從輪椅上摔了下去,眸中渾濁一片。
趁他怔愣之際,我急忙掙開了胳膊,往山下跑去了……
拽在手中的繩子是我的生命線,不一刻,繩子綳得筆直,我停止了翻滾。繩子的另一端還拴在剛才的樹上,這一端拉著我,承受著一波又一波洪水的衝擊。
「暫時還不知曉……」
難道……楚夜麒不小心放在裏面的?還是,故意放在裏面的?
我剛拒絕了楚夜麒,流景轉而說我想嫁給嵐祁,那邊楚夜麒的臉色簡直可以用吃人來形容!
「你出去!」我羞憤交加,心中雜亂如麻,不想再見到他,我想一個人靜靜……
當年那個慈悲善良、重情重義、心系蒼生的楚夜麒去哪裡了?他怎會變得如此冷血薄情?視旁人為無物,視生命如草菅。
「你混蛋!」我低咒一聲,捂眼之時不經意看見他大腿上有塊黑紋……竟有點像龍麟紋?!
「心兒」和「夏天心」,雖是同一個人,但對楚夜麒來說,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來萬福樓避雨用餐的人很多,大堂里嘰嘰喳喳議論著最近頻出的妖獸案……
他緊緊盯著項鏈,面上晃過了許多情緒,彷彿他早就認識這個項鏈,讓他想明白很多事情,勾起了無限回憶。
「你們寸步不離,同進同出,殿下對你愛重有加,你又事事為他著想,默默守護著他,不怪我們想歪了呀!你以為他還喜歡夏天心,所以才鼓勵我追求他吧?」
楚夜麒:「……」
我無言以對。我來夏國之前,嵐祁花了近半年的時間訓練我,教我琴棋書畫、兵法武藝、禮儀舉止。我的學識文采、表面武功都是現學的,奇怪的是,我一學就會,進步神速。來夏國后,嵐祁一直陪護在旁,繼續指導和幫助我,若遇到複雜難判的事情,他會幫忙處理了。是以我能矇混過關,安然到如今。
洞中篝火燒得很旺,溫暖如夏,石床上鋪了柔軟舒適的絨毯,楚夜麒徑直走了過去,將我放在了床上,而後伸手就要掀我的裙擺!我大驚,本能地縮了起來……
他驚了驚,盯著桐花糕良久:「誰教你做這個的?」
「是有關軍務的事……比較急。殿下先回去吧,雨太大了……我剛才聽見絨芝在喚殿下,殿下去看看她吧,別讓她擔心。」
只聽見一陣衣料摩挲的聲響,想來他是穿上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