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濟連忙起身長揖到底:「學子拜見先生。」
沈渺一掀開那鍋蓋,便香氣氤氳,滿屋子飄香。
若是寧奕也在此,他必然也要興奮地應和一聲:「我也是,我也是。」在每一個如寧奕般的吃貨心裏,能做出美食的廚子都是他們高山流水般的知音。
她立刻便大力地揮起手來,企圖讓自個變成一面醒目的招子。
他只覺腦海中一切混沌都被滌盪了乾淨,他步履也輕快了起來,很快便追上了同窗友人們,他們始終逼問不出孟三心儀的寡婦究竟是誰,便都在鬧他。
「我沒有!」沈濟惱羞成怒,抬手把妹妹的腮幫子往兩邊拉扯。
「帶來的吃食?」姚博士嗅了嗅,「這不是湯餅的味道么?」
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道:「再過會子,童子試應當快散場了。」
當晚,沈渺便以慶祝為由,與濟哥兒、湘姐兒關起門來狠狠吃了一鍋野栗雞湯。濟哥兒聽了還怪不好意思的,低聲地說:「還不知能不能考上呢……」
「沈娘子安好,今兒童子試,我便猜著,沈娘子應當會來。」他眼眸烏黑,望著人時總顯得格外專註,像一汪深泉,靜靜的,「果然遇著了。」
姚博士起了興緻,裝作巡視考場的模樣,走到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號一瞧,那叫沈濟的孩童竟已快吃完了,只見他夾起最後一筷子曲曲卷卷的湯餅,旋風般嗦進了嘴裏,棕紅油亮的湯汁濺到了嘴邊,他拿帕子一抹,見碗里還剩一些碎面和湯底,他又端起碗來,連湯帶水吃了個乾乾淨淨。
家裡的雞還不夠肥,湘姐兒也不讓殺,當然沈渺也沒打算殺,只想留著下蛋做種。於是這雞是昨日去菜市口雞販子那兒買的,正經的正陽三黃雞,小小一隻,肉卻喂得很結實。沈渺為了省一文宰雞錢,便自個提著雞腳氣勢洶洶地回家割喉放血、拔毛破肚。
謝祁原本從沒去想過,他為何總願意親近沈娘子,但今日經過同窗們一番詰問,他忽然便意識到了緣由——古有伯牙鼓琴、子期善聽,一為琴師,一為樵夫,他們二人身份懸殊,卻能以琴音通心,志意相契,遂成千古知音之美談。
心裏卻在想,沈記餅鋪……金梁橋楊柳東巷……嗯……等過幾日下了值,他也要去那嘗嘗鮮才行。
尚岸好奇地順著他視線望去,那海棠花樹被風一吹,滿樹落英紛揚,樹下坐了個妙齡女子,她手抱膝上的藤條筐,背靠大樹睡著了。那粉白的殘花落滿了她的頭與肩,倒像是淋了一場驟雪。
手起刀落,給雞抹了脖子,誰知它猛地一掙,鮮血飛濺了出來。沈渺接完血,在熱水裡拔了毛。
這一夜,沈家三人兩犬,夢裡都在打飽嗝兒。
「何為折節?這話便不對。」謝祁不贊同地蹙眉:「天地之間,人皆同類,豈以身份之殊而相輕耶?我以為,貴者不必驕,賤者也不必卑。所謂貴賤,不過是祖上積下的家私多寡不同,與其人又有何關係?不論是讀書人也好、賣餅娘子也好,士農工商,也不過是從業有別罷了。難道販夫走卒或引車賣漿者流,便不能懷壯志、具才情了么?你們都推崇馮七娘的詩文,我卻覺得聽來靡靡霏霏,儘是閨閣中的無病呻|吟罷了。馮七娘生在貴胄之家,父母疼愛、衣食無憂,因此才會不識愁而強說愁,其實這也無錯,反倒是天大的幸運。有這樣的幸運又如何呢?在我眼裡,沈娘子雖不通詩文,卻更通透可愛。」
「好疼!臭阿兄!」
她睜開眼,便見謝祁穿得書院的衣裳,清清爽爽地站在跟前。
許多人看向他們,眼中都飽含羡艷——身前帶著鳳鳥綉紋,這幾個顯然都是辟雍書院里排頭的「甲舍」監生,去年金榜題名的進士有三成出自內城國子監上捨生,另有兩成便都出自辟雍書院,這些學子如今雖是白身,但不出幾年,一旦考中放出去便是七品官。
她沒來得及咂摸一下方才突然撲騰了兩和*圖*書下的心跳,書院內又響起鐘聲了。
想著想著都有點餓了,沈渺對著一地烏糟全不在乎,甚至還咽了口唾沫。
但今兒一上午都無事發生,姚博士歪坐在圈椅上,看了會書,批了會學子們的課業,之後便困得頭點地,正要夢會周公,誰知一縷濃香猛地鑽入了他的鼻腔,把他香得打了個激靈,一下便從瞌睡中醒來了。
「什麼叫『也』喜歡?你這話倒不像在說我,像在說你自個。」謝祁倒是神色十分平穩,順手從筐里拿出個紫袍金帶炊餅,直往那滔滔不絕討人嫌的嘴裏一塞,「湘姐兒不是沈娘子的孩子,是她妹妹……罷了,我與你說這些作甚?你且吃了這餅,便知曉我為何與她相熟了。」
最後,輕輕打了個嗝兒。
將人分為三六九等從而區別以待,或許這本便是錯的。
尚岸和孟三幾人都聽得沉思了起來。
沈濟呆了呆,抬起頭來,半晌才回答:「……沒處買,是我阿姊做的。」
沈渺不知其意,以為他還有什麼話說。卻見他清澈的眼眸里湧上細微的猶豫,下一刻,他竟伸出手將沈渺肩頭細碎的落花輕輕地拂了去。
過了沒幾天,沈家新造的三間瓦房蓋上了最後一片瓦,院子里最後一塊兒碎石也被夯進了土裡,開墾出來的兩塊小菜地冒出了第一茬木耳菜。沈渺姐弟三人也總算各自都有了屋子,興沖沖地花了一日從鋪子里搬出來。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她順手拿了個乾淨帕子隔熱,一把掀開鍋蓋,熱氣濕漉漉地撲了滿面,在鍋上用文火熬了一日雞湯細小地冒著泡兒,湯水已熬得亮黃鮮濃,黃黃的雞油浮在湯麵上,剝了皮的栗子已爛得筷子一撥既碎。
頓了頓,又解釋,「我們人多,本要買這許多。」
「是。」沈濟趕緊坐下了。
宋人的醬姜味兒吃起來好似泡椒,很是美味。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陋室如此,交友亦然。」謝祁淡淡反駁,不過一句話便將同伴們的話堵住了,「不過沈娘子的餅的確美味,確是吃過。」
他還在細細回味,眼前卻突然飄來一陣陰影。
姚博士背起手預備接著巡視,結果又聽「滴答」一聲,那斜對面的考號里坐了個生得很有些肥胖的童子,只見他兩眼發直地盯著沈濟收在一邊那吃得精光的陶碗,已經光聞著香味便沉醉其中一般,嘴角緩緩地流出口水來,竟直直地滴在了桌板上。
「小學子,你這沸水一衝便能食的湯餅打哪兒買來的?」
扭頭一看,湘姐兒被這日頭曬得已有些困了,她在家裡這時辰已經抱著被子睡得打小呼嚕了。孩子覺比大人多,睡得多長得快。沈渺便將大籮筐翻過來擦了擦,把她裝進去,這樣她坐在裡頭,後背有處倚靠,沒一會兒便睡熟了。
沈渺雖然睡了,卻也不算睡得太熟,眼前站了幾個人,將原本刺目的陽光都遮住了,還帶來一縷蔭涼,她便迷迷糊糊地醒了,剛醒過來便聽見了謝祁那句話。
——我命由我不由天。
孟三猝不及防被結結實實塞了一嘴,一時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嗚嗚嗚地再也說不出討嫌的話來,眾人見他吃癟,也紛紛大笑起來。
他本以為自個違反了什麼規矩,才引得監考的老先生過來,因此將自個從早上到現在的所有都回想了一遍,想得腦門又滋滋往外冒汗了,還是沒想出來自個犯了什麼忌諱。
姚博士細細記在心裏,面上卻輕咳一聲,呵斥道:「考學自當一心一意,怎能還記掛著家裡的生意?君子不以廢言,文人不以言利,還不快坐下!認真做題應考!」
那兵丁正是方才給沈濟送熱水的那個,親眼看到他用熱水泡出一碗鮮美濃郁的湯餅,裡頭有蛋有肉有菜,滿滿一大碗……他回想著「咕咚」地咽了咽唾沫,拱手回答道:「好教姚博士知曉,這香氣來自……那丙排戌列第八十一號,名為沈濟的童子,這是家和-圖-書中與他預備的吃食。」
被沈渺精心復刻的一碗「紅燒面」所饞到的又何止是海哥兒。
沈濟在人堆里聽見呼喚,轉頭一看,妹妹坐在阿姊的肩上,臉上還帶著一圈睡紅印,那印子還是整齊的藤條紋。
同伴也跟過來,看了眼這周遭的東西,怪道:「這賣餅的娘子,你認得?」
今兒負責童子試監考的博士姓姚,已年過六旬,生得大方臉,滿臉溝壑,天生一雙斜挑向上的怒目讓他顯得更難相處。他原是國子學祭酒,卻因當街痛毆朝廷命官被御史彈劾,但官家念在事出有因——那被毆打的朝廷命官與姚博士的孫女兒年前才定了親,誰知那未婚夫卻被人在憐子巷裡遇見了。
謝祁仰頭,殘陽半掩,餘暉正奮力透雲而出,他步履漸緩,駐足靜看了好一會兒。
吃得好飽,真好吃啊……沈濟用帕子擦了擦嘴和冒汗的額頭,收拾好陶碗,心裏好生滿足。吃過這麼多阿姊做的飯食,每一樣都可口,但他最喜愛這速食湯餅了!
湘姐兒仰起臉來,圍著自家阿兄轉了兩圈,嘻嘻笑道:「阿兄你臉怎的好紅,阿姊誇你,你心裏正偷著樂是不是?那你便樂出來嘛!」
沈渺揉著眼,直起身,身上簌簌落花。
沈渺買得正巧,那挑著扁擔進城來賣栗子的農人說,他賣完今兒最後一擔,便再也沒有了,要明年才能吃上了。
「嗯,去堯山廟登高,瞧一眼日落金山的美景。」謝祁耐心極了,「硯書不識字,從不與我來書院讀書,在家裡胡鬧呢。」又扭頭指了指身後十三四歲的書童,「這是秋毫,沈娘子應當也見過的。」
沈渺綁好袖子進了灶房,回頭笑道:「才不管這許多,你一個多月盡心讀書了,甭管最後能不能考上,為了你先前的努力,咱們都合該慶祝一番。」
謝祁已經抬步走過去了,走近了才發現,樹下還有個大大的籮筐,湘姐兒被裝在裡頭,也睡得東倒西歪,臉頰被日頭曬得粉紅,懷裡還抱著印著小牙印的半個大炊餅。
「你不必憂心,童子試不難,濟哥兒這段時日若好生讀了,一定能考得順當。」謝祁拎過藤筐,寒暄了幾句便也要走了。
將人兩顆門牙都打斷了。
那湯餅的香氣還未消散,絲絲縷縷地回蕩在空氣中,直直往人鼻子里鑽,廂軍心不在焉地附和道:「是啊,是啊。姚博士說得是。」
她訕訕地洗了乾淨,這副模樣好似是有點可怕哈。
沈家姐弟三人坐在燈火下,喝著鮮甜濃香的雞湯,配上酸酸辣辣的醬姜炒雞雜、細膩嫩滑的雞血豆腐,再來兩碗雜糧飯,各個吃得坐在椅子上揉肚子,揉得揉得又不禁相視一笑。
見她醒了,他下意識便一笑。
她對著碗吹了又吹,急得不行。一邊的阿姊拿大陶瓮將湯都盛了出來,剩下的熬得脫了肉的雞架子、碎肉渣和湯都拌了飯,也給小狗和雷霆做了一頓豐盛的狗食,等等溫了再拿去給它們吃。
湘姐兒迷迷糊糊,她方才在夢裡正威風凜凜地給雷霆、小狗和三隻小雞都抓來開大會馴話呢,就突然被叫醒了,只好睡眼惺忪抱住阿姊的腦袋,使勁瞪大眼。她看得眼都酸了,才看到在擁擠的人流中被擠得好似一葉顛簸小舟般的濟哥兒。
謝祁道:「我知曉。」
尤其,這幾個少年郎生得也都不俗,這般信步而來,自然人人都側目了。
一聞到味兒,正在院子里追濟哥兒打鬧非要也捏回來的湘姐兒和她身後不明所以也跟著追的小狗兒,幾乎同時跑了進來。
洗完之後,順帶把雞腰子掏了,然後她滿手雞血一抬頭,顧屠蘇獃獃地看著她,後背卻貼著牆根,就這般悄無聲息地溜進了對門。
大袖當風,他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兒,有說有笑。
「哎?好似真挺美味的,手藝確實不錯。」好不容易嚼了幾下吞下去,孟三驚喜地看向了謝祁,「你難道真因為她做的餅好吃便與她折節相交了么?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他從圈椅上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冠,又捋了捋花白的鬍子,才裝作不經意般站了起來,詢問一旁值守的廂軍兵丁:「什麼東西這樣香?」
掃乾淨滿地血水,進屋拿鏡子一照,才發現今日老馬失蹄,這臉上、衣襟都帶著血點子。
家裡這兩日也預備要鋪瓦了,堆滿了剛燒好的瓦片,連個下腳地兒都沒有。她便只能燒了熱水,抬出斬板和菜刀,蹲在巷子里殺雞,還被送酒回來的顧屠蘇看了個正著。
那老先生聞言蹙起花白的眉,那神色隱隱有些遺憾的樣子。
豆大文火仔細熬了一日的雞湯像琥珀一般,清而不濁,金黃的油星微泛,在灶火下泛著一點點白,光潤誘人。
鋪子里重新粉上膩子、換上新門板,原本封起來的兩扇窗久違地敞開了,糊上了新的綠紗。
「你們謝家門庭清貴,根基淺一些的都攀不上你家,何時有此等當街賣餅的友人了?難不成吃了人家的餅忘了會賬?」同伴們勾肩搭背,三三兩兩說笑起來。
一日清晨,天蒙蒙亮。李嬸娘打著哈欠,卸下李家鋦瓷鋪的門板,她一抬頭,忽然發現距離自家鋪子不遠的沈記湯餅鋪,那重新粉刷過的兩根門柱上,不知何時已經掛上了兩塊繪有降鬼大神「神荼」和「鬱壘」的桃木板。
外頭兄妹倆在外頭又打鬧起來,沈渺沒理會,他們倆鬧騰起來一向有分寸,不用多管。
「好標誌的小娘子。」另一個孟三也贊了一聲。
不過這算什麼,哪個廚子不是這樣過來的?這都是基本功!憑誰在飯館后廚里殺了十幾年的雞鴨魚牛羊豬兔牛蛙生蚝大鵝……
她扶著門框,望著望著,這心頭竟也生出了些酸脹的感念。
湘姐兒扒拉著灶台,踮著腳便往鍋里看。
沈渺愣了愣,反倒不好意思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完便進灶房裡看雞湯熬得如何了,沒瞧見濟哥兒聽了這話臉紅紅的,雙眼也閃閃發亮,好似今夜天上那點點星光簌簌落入了他的眼底。
三年寄人籬下,讓沈濟變作了個察言觀色的好手,忙補充道:「好叫先生知曉,我家是開湯餅鋪子的,就在金梁橋旁的楊柳東巷,名曰沈記湯餅鋪。我阿姊做湯餅的手藝是家傳的,不僅會做湯餅,還會做烙餅、籠餅、各色糕點,滿汴京都是獨一份!」
另一人也重重點頭,嘴裏嚷嚷道:「謝九啊謝九,那書院馮博士的女兒馮七娘才學斐然,詩文在閨閣流傳不衰,她日日來學舍外頭等你,還讓你替她瞧瞧她新做的詩文,你都從不與她多言,總推說已定了親,如今怎的倒對這賣餅的娘子如此不同?」
尚岸用手肘撞了那人一下,小聲道:「好了,你總多嘴做甚麼?」
是在謝家見過一面,沈渺也想起來了。
回頭便指了指炊餅:「沈娘子便都賣與我吧,你要回內城,路遠,一會兒也好早些打道回府。」
院子里暖黃輕晃的燭光透過紙窗瀉了一地,小雞們早已回窩裡擠著睡了;院門口,雷霆大大的腦袋墊在前爪上,一如既往安靜地卧在地台下。它食盆里的雞肉湯拌飯也已吃空了,門縫裡透出的暖光,照亮了他微微抖動、放鬆下來的耳朵。
沈渺也往樹下更陰涼處一挪,將裝了歐包的小筐放在膝上抱著,錢罐子放在腰后藏著,她被日頭曬得渾身懶懶的,便也索性閉眼睡上一覺。誰知,沒一會兒,辟雍書院的門內走出來幾個頭戴文士巾、身著前胸綉鳳鳥白堎長衫的學子。
沈渺便將手裡的筐子都送給了謝祁,也沒收他十二文,折價賣十文一個。
湘姐兒站在灶台邊便迫不及待開始喝湯了。
——我相信總有一日,我一定能夠憑藉自己的雙手,過上好日子。
官家主張兩家和解,但姚博士性情剛烈,絕不肯與之為伍,挨打那家更不肯私了,於是兩家之事鬧得人盡皆知。姚小娘子整日以淚洗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不敢出門了。那被打的人家又四處潑污水、倒打一耙……且當街毆打朝廷命官是事實,不得不懲治;鬧到最後,人丁稀薄又沒門路的姚博士便稀里糊塗地丟了官、污了名聲,如今從國子監祭酒被貶斥成了個從九品的講學博士。
「好市儈的娘子。」謝祁身後有個同伴嗤笑出聲。
遠處,是餘暉中散考後諸童子紛出的人海人潮,近處是拂過襟袖的涼風,以及那散在風中的少年郎們的歡忭笑聲。
「謝九,你在看什麼呢?」
這心都與手中的刀一樣冷了。
「阿兄!阿兄!我們在這兒呢!」
而走遠了的謝祁也被同伴們團團圍住,孟三賤兮兮地摟著他肩膀逼問道:「不對勁,實是不對勁,九哥兒,你怎麼與那餅娘子情分如此相厚?究竟怎麼一回事,還不速速招來!」
「嗯,沈娘子是我的友人。」
這回隨著那鐘聲悠揚,恢宏的大門裡已經湧出了人流,她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了過去,把湘姐兒從大背簍里抱起來,一把馱在了肩上:「湘姐兒,看看濟哥兒可出來了么?」
沈渺心下溫軟,道:「借九哥兒吉言。」
小狗窩在他們三人腳邊,正專心啃雞大骨,聽見他們笑,便也搖起尾巴來。
賣不掉也沒事兒,這東西能放好幾日,回頭自家當早餐吃,這樣整個吃或是切開了再烤上一烤,夾點兒荷包蛋、雞肉與菜葉子,做成三明治也不錯。
「正是湯餅。」廂軍也是頭一回見,便手舞足蹈地描述了一番,「如此這般,一壺熱水下去,那干餅便成了湯餅,泡開后還根根分明、每一條面都彈滑勁道,那叫沈濟的呼嚕呼嚕吃得噴香,看起來彈牙又嚼勁,竟一點兒也不軟爛呢!」
謝祁沒理,反倒聽沈渺的話低頭看去,看到那炊餅烤得金黃中帶著淡紫,胖乎乎的,中間還嵌著一圈花生碎,這才會心一笑:「沈娘子名兒取得真貼切呢。這餅的顏色可是用桑子染的?染得真好。」
「好興緻。山路難走,九哥兒要不要備點兒吃食,我今兒剛做的。」沈渺寒暄不忘掙錢,舉起手裡的藤筐,笑吟吟地玩笑道,「這炊餅叫紫袍金帶,吃了這餅日後一準能當大官人。」
方才一出來,謝祁便下意識舉目在尋了。
姚博士的兒女都早逝,他只剩這麼一個孫女兒,因此貶了便貶了,他安心留在國子監教書,領著微薄的俸祿糊口——姚博士一家並非汴京人士,他當祭酒時買下的、與國子監相鄰的三間房屋都還欠著興國寺的債務,這讓驟然中落的姚家已多日未曾嘗過肉滋味了。
那看起來清秀又穩重的書童替謝祁背著書箱,極有禮地揖了一禮。
板栗沉于湯底,已經熬得綻裂,栗肉金黃,被阿姊一勺勺舀了出來。
唯有謝祁一直遠望那西垂日暮,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底慢慢透出溫軟的笑意。
一刀破開雞胸骨,面不改色地掏出滿肚子內臟,還順手把雞腸子給洗了,腥臭的雞內臟她一點兒都不嫌棄,這些東西在她眼裡已經化成了一道道美味:回頭還能做個小炒雞雜,加點兒醬姜,酸辣脆嫩,可好吃了。
隨著花落,他道:「沈娘子,再會。」
那模樣實在難看,姚博士望著都不知說什麼好,無言又嫌棄地走開了幾步,忍不住對身旁陪同的廂軍痛心疾首道:「我大宋汴京的童子,一碗湯餅便動搖了心神,沒一點定力!如此下去,這天下、這江山社稷,還有什麼希望呀?」
***
被雪冬藏的栗子因半脫水會顯得像個硬邦邦的小石頭,但只要遇上湯水,便會瞬時煥然新生,比新鮮的栗子還要糯甜三分。這樣的野栗子耐熬,尤其與雞湯同煨,堪稱絕配。
等到湯終於能入口了,湘姐兒喝得渾身發熱,人都飄飄然了。這雞肉燉煮至爛,肌理間飽含湯汁,栗肉金黃,綿糯沙甜,又幾乎是入口即化,她喝得都快停不下來了。
同伴們卻又開始逼問孟三喜歡的是哪家寡和*圖*書婦,還說起了旁的什麼,並沒留意到他,嬉嬉鬧鬧向前走,笑聲盪在耳。
不少小販眼尖,接二連三挑著擔湊上前去,又被幾人隨身的書童呵斥而一鬨而散。幾人商量著往郊外堯山廟登高踏青的事兒,唯獨只那幾個少年郎中,其中有一個個頭最高、生得最好的,卻似乎注意到了什麼,視線遙遙落到了驛道旁的海棠樹下。
三年了,曾家敗人散、付之一炬的沈家湯餅鋪,終要重新開張了。
沈渺便也笑:「我來送濟哥兒考學,便乾脆在這兒等他……」她看向他身後露出詫異神色的其他學子們,好似謝祁果真熟稔地與她搭話,叫他們都意想不到似的,「九哥兒預備出門玩呢?硯書沒跟著呢?哦對了,我想起來了,硯書在家。」
隨著時日推移,過了飯點兒,午後的陽光也漸漸西斜,來買東西的人便又更加少了不少,連在考場外頭擺攤兒的小販都少了一大半。但濟哥兒還沒出來,沈渺與湘姐兒還得再等會兒,她起身數了數,還剩十來個歐包沒賣掉,不知下午能不能賣掉。
他一顆心,瞬時便安定了,立刻拔腿朝她們跑去。
***
宋人狎妓已成風氣,並無人苛責,但與美人如雲、鶯歌燕舞的珠簾巷不同,那「憐子巷」有些特殊——裡頭待客的卻並非女子,而儘是些孌郎。
沈渺怔了下,也忙道:「再會。」
雞是前一晚殺的,湯是清晨便下鍋熬的。沈渺習慣了趕早市,照常天不亮便起來,先將雞肉與薑片一塊兒炒出香氣,便可以直接加入沸水燉上一會兒,野栗子也是買雞時順帶買的——栗子易儲存,這是去年冬天農人們收下來的栗子,用麥秸覆蓋在雪地里藏了一冬,開春了再挑出來賣。
為防舞弊,在辟雍書院里就任的博士們全都放了假,今兒他便是從國子監被徵調到辟雍書院監考的。不過這童子試監考也不用做什麼,巡查自有廂軍代勞,姚博士只要負責處置那「丙」字型大小考場的一些緊急事務便行了:比如有人糊塗走錯了考場,得派人開考前送到正確的地方;或是有人考得昏倒,要勾了他的名號,將人抬出去交給他家人;再或是有人舞弊,也要劃掉名額趕出去,日後永不許再考。
結果卻聽頭頂上那蒼老嚴肅的聲音問道:
她聳聳肩,繼續砰砰砰地剁雞,不到一刻鐘就收拾乾淨了。
她便也還了禮。
她揉了揉眼,探出頭望去,沈記湯餅鋪曾經被卸下的那塊紅木黑字的舊牌匾也已懸挂在門楣之上了,在清涼的晨曦中,正泛著質樸的光。
沈渺順手又刷好了鍋,又炒了一盤雞雜、一盤紅燒雞血豆腐。
那個被燒得一塌糊塗的沈記湯餅鋪,總算換了副新模樣。
尚岸原本沒參与同窗們對謝祁的揶揄,正擰開隨身攜帶的牛皮水囊仰頭喝水,結果也被這一句逗得一口熱茶噴出來,想笑又嗆得慌,彎著腰咳個不停。
兩人相互施了一禮算是道別,誰知謝祁起身時卻忽又看向她。
姚博士得知此事後便當街退了婚,還將其揪住狠狠打了一頓。
剛考完便慶祝會不會太輕狂了些?
還能給顧嬸娘一家子也送些。巷子里不少人議論她,顧嬸娘回回都是替她周全說話的那個,但顧嬸娘從未在她面前提及過,她偶然聽到過幾回,便一直記在了心裏。
之後,她一直望著謝祁與其他同伴走遠,他們的背影漸漸走到了驛道的盡頭,幾乎瞧不見了,沈渺才輕輕撫了一下自己莫名滾燙起來的胸口。
一抬眼,一個身穿青色大袖圓領官袍,頭戴直角蹼頭,腳蹬烏皮官靴的白鬍子老先生,他背著手,正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個。
「是啊……博智說得有理。等等!等等!我瞧著那賣餅的娘子分明梳著婦人髮髻,但又獨自帶著孩子出來討生活,莫不是個寡婦?好哇謝九!難不成你也有那等扒寡婦家牆頭的癖好?原來……原來你也喜歡寡婦!」孟三摸著下巴推理了一番,更加震驚地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