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叢駿並沒有睡著，聽見輕得不能再輕的腳步聲時，他睜開了眼睛，看清來人，他怔了一秒，又立刻閉上。
程文凱看不下去了，他氣得原地團團轉，氣王叢駿也氣自己，當初怎麼走了眼沒看出來梁明月是這麼個狠角色。
她問：「你想讓我上去做什麼？」
「看他吧……」周琪兒眼神飄忽。
原來不是這樣的。
「三個人上學，也是小駿最讓人省心，一路三好學生拿到大，情書都不知收了幾籮筐。」
周琪兒沉默了，過了好一陣才開口：「反正我面對吳靖文，膽子就是很小。」
虧他之前還對梁明月寄予厚望，還慶幸她的出現讓阿駿開始專情。
梁明月身上有股很強的反差感，明明氣質清冷如蘭，卻布滿了張揚的刺，叫人情不自禁被吸引。
她算認識梁明月，但還是第一次這樣當面打量。
程文遠忍不住問：「你到底為什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阿嵊看見——」
周琪兒：「怎麼了？」
他所求的好像再也拿不回，連回顧都變得難堪。只好放任自己失魂落魄，行屍走肉一樣顛倒日夜。
程文遠深吸口氣，誠懇道：「明月，我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是想讓你多了解小駿一點。小駿啊，他就是個虛張聲勢的小可憐，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在乎，也根本沒有看上去那樣薄情。事情到這一步已經無法收拾……你還要再繼續下去嗎？」
王叢駿站起身，朝她鞠了一躬，端端正正喊了一聲：「嫂嫂好。」
「你也就會在我們面前橫！阿駿，別人傷你，你有種就千倍百倍地還回去，不然就大人大量朝前看，你折騰自己幹什麼？」
梁明月默認了。
這樣鄙夷、毫不掩飾的語氣，讓王叢駿故作輕鬆的笑意垮了下去。
「字面上的意思。」梁明月起身離開。
「你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你還是周琪兒嗎？」
高漫雲仔仔細細地看她，想看看這個女孩子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只是想告訴她：「梁明月，你不能活在過去。阿嵊在天上，一定也希望你向前看。」
她在重創下陷入負面情緒的沼澤，滿心自責，完全沒有自信和青春期的小駿相處。
「小凱。」
「我要聽你說。」王叢駿看著她，「我要你一五一十說明白。」他要看她是不是真的這麼殘忍。
周琪兒站在梁明月旁邊，一起目送瀟瀟走進幼兒園。
王叢駿：「嫂嫂不會不同意吧，那可不行。我們這邊是絕對不會放棄瀟瀟的。」
「啊？」
王叢駿作為王家代表，是抱了死灰復燃的心來和梁明月談判的。
他說：「我會先和小駿談談。如果他來找你，希望你能……請你留情。拜託了hetubook.com.com。」
王叢駿被捅到千瘡百孔，回去后一蹶不振，整個世界黯淡成了黑白。
推門進來的梁明月，卻幾乎毫無變化。程文遠看著她，不自覺地就站了起來，他朝她招手，思緒有一瞬的恍惚。
梁明月當然來過，她在靈堂外徘徊許久，卻遲遲沒有踏進去。她以什麼身份出現在他家人面前？又有什麼必要呢？她和阿嵊的事，跟家人有什麼關係？悲傷不會因為多幾個人分擔而減輕，死去的人也不會因為多幾個人愛而欣慰。更何況，她沒有勇氣見阿嵊最後一面。
「怎麼又去？」
但她不能半途而廢，致命一刀怎麼可能溫柔呢，要狠准利落，斬斷後路才行。
程文遠一邊說一邊觀察梁明月的表情。其實他一開始就是為了王叢駿而來。他對小駿是有歉疚的，尤其在和小凱聊過之後。而梁明月……
吳靖文說：「你還不明白嗎？遇到你之後，明月為什麼肆無忌憚，為什麼不見好就收，你想不明白嗎？她早就不想撐下去了，也不想有退路。所以才把瀟瀟還給你們。你找不到她的。找到也沒有意義。」
梁明月一路上都算配合，到住院部樓下時，她不走了。
「為什麼？你不想見我們？」
「好久不見。」梁明月坐下，「你說瀟瀟在你家？為什麼不帶來——」
「因為我太想他了。想念到沒有辦法抗拒，連一點虛幻的溫存都忍不住抓住。你和阿嵊的聲音長相如此相似，閉著眼時，甚至難辨真偽。我能怎麼辦？王叢駿，我那麼多次接近你，不過是幻想著他還在我身邊。這麼說你明白了嗎？能讓我睹物思人，忍受你的幼稚與浮浪又算什麼？」
「什麼？」
王叢駿滿世界瘋找，問到吳靖文那兒。
高漫雲知道這事急不來，需要日積月累的磨合。可是磨合期還未過去，阿嵊突然走了。
「那你呢？」
程文凱找到梁明月，拽著她來醫院。
周琪兒：「我和他能有什麼事。」
「早就沒有阿嵊了。」梁明月硬聲打斷他，「阿嵊死了。他早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你……」
阿駿憑什麼讓她這樣對待？
想著想著，王叢駿控制不住地期待起來了，他全然好了傷疤忘了疼。當然，他不能讓梁明月看出來，他要表現得成熟穩重，對她毫無非分之想。
「我不去。」
「只是有血緣關係啊，明月，你可不要雙重標準，你自己都不認叔叔阿姨。」
王叢駿終於露出一點著急的馬腳，他攔住梁明月這個狠心的女人：「你是說你要和瀟瀟分開？把瀟瀟丟在棠城？你瘋了嗎？你要幹什麼？你要去哪兒？」
梁明https://www.hetubook.com.com月一直以為是這半年來的事，周琪兒的時間線卻直接從十年前盤起。
梁明月不說話了，她看了會周琪兒，忽然說：「對不起。周小琪。我那個時候不知道。不然我不會和阿靖去民政局。」
看著看著，高漫雲嘆了口氣。
梁明月出口傷人，每個字都化成尖針扎在王叢駿身上。
程文凱冷冷道：「想讓你上去親眼看看，看看阿駿被你折磨成了什麼樣子。」
原來小駿出生后，她因無法給予陪伴，一直心存虧欠，小駿卻毫不介懷。他那樣活潑可愛，即便一年半載不見，依舊第一時間衝上來叫媽媽，開朗又親昵。這讓他們夫妻倆感到安慰。
周琪兒點點頭。
梁明月約高漫雲談瀟瀟的事，前來赴約的卻是王叢駿。
他知道這樣很沒出息。可是人生中什麼最重要呢。他再恨她也不能中止愛她，裝得再不在意也不能忍住不看她。他甚至想，高仿又怎樣，至少全世界那麼多人，只有他貨真價實無可替代，只有他能讓她想要接近。更何況她明明知道他是誰。
「什麼意思？」
「說夠了嗎？」梁明月打斷他，「這是我跟他的事。程文凱，我也不欠你。」
周琪兒有點慌，「什、什麼事……」
「還裝？」
「嗯。」
程文遠和王叢駿沒有談成。王叢駿聽他說和明月碰過面之後，直接問了咖啡館地址。
程文凱將王叢駿送去醫院時，他已經疼到冷汗直流，蜷曲著不肯喊一聲。
高漫雲點點頭，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先上去，我和她說句話。」
梁明月不以為意：「瀟瀟不一樣，瀟瀟和他們相處得挺好，那兒還有個他喜歡的小姑娘，估計把他放那兒他都沒意見。」
梁明月越聽臉色越青，這叫怎麼回事，她完全無法理解周琪兒的腦迴路：「你一開始就喜歡阿靖？」
梁明月思索著，一時沒接話。
「你不知道嗎？」梁明月挑眉，困惑他會有此一問。
「好久不見。」他說。
王叢駿一愣，卻聽她又接著說：「你怎麼比得上阿嵊？」
「那現在呢？」
「可是一夜之間，阿嵊和爺爺都不在了。小駿連遭重創，還來不及撫平傷口，就發現自己好像成了透明人。因為不願接受現實，王叔鮮少再回家，高姨也整日整日地神思恍惚。他們忘了自己的小兒子。而小駿，正處於青春期的小駿本來就有個不大不小的心結，他覺得王叔和高姨不愛他，至少是不夠愛他。畢竟阿嵊從出生起就一直被高姨他們帶在身邊，小駿和父母相處的時光卻連哥哥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梁明月真的不見了。
「嗯。」王叢駿點點頭，「是www.hetubook.com.com比不上。我哥的優點又何止這些。看來你是真的很愛他啊，愛到連他弟弟的床都要爬。不過，梁明月，我就好奇了，既然你心中這麼清楚我跟我哥是迥異的兩個人，為什麼還一次又一次，反反覆復和我糾纏？」
高漫雲隔著玻璃看見小駿的剎那，眼淚就涌了出來。
「最兩全其美的方法就是我們結婚。反正瀟瀟叫我爸爸。反正假結婚嫂嫂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高阿姨？」程文凱太久沒見她了，一時間有點不敢置信，「您回來了？」
她真殘忍。他從來沒有被人貶低到這樣一無是處。
她的態度這樣冷漠，程文凱聽得火冒三丈，他忍不住羞辱她：「梁明月，你不覺得你太無恥了嗎？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慾，這麼不管不顧地把阿駿牽扯進來——阿駿欠你的嗎？他……」
他要見她，要聽她親口說。
「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辦？」
等到終於有時間停下來，小駿早已不知不覺地長大。他不再像幼時那樣外放，他們便拿捏不好相處的尺度了。
那天甚至是她和王叢駿第一次見面。十五歲的王叢駿背著書包呆坐在花壇邊，他那時還是個肩膀單薄的少年，突來的變故，塌了他家半邊天。他也不想進去見哥哥，不願相信哥哥就這樣不在了。
瀟瀟藍色的小書包掛了一隻小恐龍，跟著主人一跳一跳的，一同消失在牆角。
周琪兒泄氣了，她拖著明月的手：「好嘛，我說。」
她怎麼會這麼狠心？高漫雲自己都想不明白。
「不像。」
程文遠沉默了一陣：「對不起。」
幾年未見，程文遠最後一點少年感都褪去了，在外已是氣場強大的精英一名。
他作為明白事情來龍去脈的人，無法輕易做出評價，一方面他覺得梁明月這事做得太過分，心裏卻又忍不住為她開脫，想她或許是不知內情，一時昏了頭。
梁明月笑了笑，她說：「明天周五，我帶瀟瀟去棠城玩幾天。」
梁明月沉默了。
「去不是很正常，他們也是瀟瀟的家人。」
他說：「畢竟，瀟瀟是一定要回來的。名字也要改回來，王瀟予，多好聽。」
「是阿嵊的兒子。」
「不不不，那個時候我跟他什麼都不是，我有什麼立場……」
王叢駿眼睫顫動，不肯看她，卻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任自己的手心被她的淚水打濕。
看著王叢駿漸漸灰敗下去的雙眼，梁明月的心居然也開始抽搐著悶疼。她感到意外，感到慌亂，甚至感到自損三千的痛楚。
這些年她看了不少心理醫生，如今終於能鼓起勇氣，回頭看看自己的小兒子。
梁明月垂著眼，一言不發地走了。
「你把自己喝死了又怎樣？沒用的www.hetubook.com.com！她不會來看你！你怎麼比啊？人家一個刻骨銘心，一個青梅竹馬，你，高仿品！」
「明月，你可能不知道，小駿雖然現在看起來混賬，但他小時候很乖巧的。王叔和高姨因為工作的關係常年在外，沒有精力將兩個小孩都帶在身邊，小駿就跟著爺爺長大。程文凱程文璇兩個和他差不多大，三個人天天滿院子里跑上跑下。我到現在還記得，幾個小孩中，就數小駿最愛笑，天生就會逗人開心，就連調皮都讓人生不起氣來。他還愛撒嬌，會示弱，軟軟萌萌的，張手就讓人抱。」
梁明月笑了一笑，拿開他的手。「不關你的事。」
高漫雲心都縮成了一團。
「沒錯啊。」王叢駿擺出小叔子的姿態，表示要接納梁明月作為家庭的一員。
「我該說的話都說盡了。沒必要再見他。」
「阿嵊和你完全不一樣。他知道光陰可貴，有擔當，不逃避，永遠能找到方向。你？你和程文凱兩個人，日日呼朋引伴，荒廢青春，還心安理得引以為傲。你比得上阿嵊一根手指頭嗎？」
程文凱怒其不爭，忍不住地朝他發火：「你還真是厲害啊，阿駿！」
梁明月吃了一驚，她瞪向王叢駿，質疑自己是否聽錯。王叢駿雙手上舉，誠懇道：「嫂嫂別誤會。我可沒有半點不尊敬您的意思。也不至於犯賤到再送上門來供你踐踏。只是一個提案，不同意便算了。不過你最好還是到棠城來，和瀟瀟一起生活。」
梁明月有些許愕然，她皺著眉：「別亂喊。」
他不覺得自己還有什麼不能承受。
時隔幾月，兩人再次相對而坐，難免想起一點上次的心碎氛圍。
周琪兒立馬警惕起來：「你什麼意思？你要做什麼？你要把瀟瀟給他們？你好狠的心啊梁明月——」
所有的刀都落在身上，他反而有種破罐破摔的篤定感。
他太傻了，一廂情願地以為梁明月是阿駿的救贖，沒想到她是要拉他進深淵。
梁明月單刀直入：「你和阿靖是怎麼回事？」
「我不敢說。我怕他討厭我。他一直很討厭我。」
「瀟瀟可以過去。」
梁明月那邊則風平浪靜，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軌。
梁明月：「周小琪，你沒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我和我哥像嗎？」落座后，他笑著問了一句。
被壓至谷底的王叢駿，與高漫雲打開了多年心結，狀態開始慢慢回升。
「我想說說小駿。」
程文遠最後一絲疑慮放下，他沒想到梁明月承認得如此乾脆。他放柔聲音，希望自己的問題沒有冒犯到她。
「那你為什麼不說？」
無怪乎她兩個兒子都栽在她手上。
「明月，你這麼多年一直一個人撫養瀟瀟？當年為什麼不來棠城？」
hetubook.com.com「被這樣忽視，小駿受傷又無措，他早就過了能撲在父母懷中撒嬌的年紀，也彆扭于在人前展現自己的軟弱。於是一半試探，一半灰心，小駿過了一段荒誕的日子。我那時候忙得焦頭爛額，顧不上他的情緒。高姨他們不知道怎麼回事，也不太敢管小駿，反而來鄭重地拜託我父母幫忙照看，之後便一張機票飛去了國外的研究所。小駿失望極了，玩得更瘋更肆無忌憚，好像對什麼東西都無所謂了。」
「你想多了。」梁明月說。
她來到床邊，一點一點道歉，說自己的懦弱，說她有多愛他，說她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好覺，說她錯了，錯得離譜，他能不能原諒媽媽。
高漫雲沒有辦法立即走進去，她扶著牆蹲下，雙手捂住臉，想慢慢地平復，淚水卻從指縫一點點流出。
所以她不負責任地離開了。
很多年前，高漫雲從阿嵊口中聽過梁明月的名字，她也見過最初藏在書架頂的那些畫。
高漫雲並不想就這件事指責她，錯過小駿太多的成長，她甚至不如程文凱有資格發聲。
程文凱聞聲看去，一位氣質高雅保養得宜的婦人朝他們走了過來，她戴著眼鏡，看上去有些疲憊。
梁明月靜靜聽著，終於開口，也只是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周琪兒看得想笑，正要說給明月聽，卻發現明月正靜靜地看著她。
他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臉色那樣蒼白。
不管怎樣，此時亡羊補牢總還不晚。有瀟瀟在，沒有辦法讓這兩人不相往來。可也正因為瀟瀟在，事情就還有個緩衝地帶。
梁明月說：「我來過。」
梁明月問：「瀟瀟會和誰一起生活？」
「那你知不知道，在得知阿嵊出車禍后，阿嵊的爺爺沒撐過去，也去世了。」
大概在她心中他連灰塵都不如。王叢駿漠然地想。
「這個完全不用擔心。我家和程奶奶家都非常喜歡瀟瀟，瀟瀟也很喜歡我們，他和小涵方已經是很好的朋友。當然，考慮到嫂嫂肯定捨不得和瀟瀟分開。我們這邊有一個很好的方案。」
他沒什麼意欲反駁，以一種凌遲的心態，看對面那人還要說出什麼話來。
「滾。」王叢駿嘶啞著聲音趕人。
「可你沒有出現。」
梁明月皺著眉：「你想說什麼？」
他當然沒辦法原諒梁明月。可是他也沒有辦法就此作罷。理性和感性總是兩回事。他在等待梁明月的時間里，腦子裡居然一直縈繞著來日方長。
「瀟瀟很好，和我女兒在玩拼圖。哦，我女兒正好比瀟瀟小一歲。梁明月，我們聊一聊。瀟瀟是……」
梁明月那天在火鍋店看出端倪，本來當下就要問的，後來橫生枝節就耽誤了。這段時間兩人在她面前別彆扭扭，無異於不打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