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有些拘謹地坐在桌邊，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啟話題，目光便無所適從地在桌上逡巡。他看到桌上兩個玻璃小瓶，一朵系著同心結，一朵系著已經枯死的曼珠沙華。後者瓶內已經空空如也，瓶蓋也不知落到哪裡去了。
「……這不夠嗎？」
「師兄。」她忽然喊了聲。
杜玉看著師尊小口小口抿著茶，注意到她換了個木板凳，坐的姿勢不太舒服。
「你希望我留下來，到底是為了你，還是為了我或者無涯門呢？」她目光落在杜玉俊秀的面龐上，眸光閃爍。
「是我。師妹，我可以進去聊一聊嗎？」杜玉發現自己很久沒有主動和師妹說話了，一開口居然有了幾分生疏之感。當初和他鬧哄哄下山，叫嚷著喊他玉哥哥的妹子好像死在了某天，死在了和他一起看星星的那個夜晚。
杜玉梗了一下，他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認字學文沒白學。
「那你打算回齊國，回到自己親人身邊嗎？」杜玉竟有提心弔膽的感覺。
「……我？我當然是覺得……認祖歸宗是好事，但我希望我的師妹留下來，畢竟你在尋仙山生活了這麼多年，與師尊也有了深厚的感情了。hetubook.com.com」杜玉在想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話啊？
原來他不止是不了解師尊，也同樣不了解師妹。
「……師兄。」她此時坐在床上，抱著凌亂的毯子，「你隨便坐吧。」
「……嗯……」她等了很久才回應。
杜玉往外走時，又注意到桌上那空空的小瓶，他問：「師妹，這瓶子里裝的是什麼？」
「我在。」杜玉覺得這聲師兄彌足珍貴，也許這已經是她最後幾次喊他師兄了。
於是杜玉開始找著各種可笑的理由：「……你和你叔叔多年未見，未必知他好壞……話本上都是這樣，一般這種多年未見的叔叔舅舅都是反派，你不如再觀察一段時間……」
也許這就是成長？他想，他成長到枝丫伸向了蓮子鎮，而師妹也應該成長到伸向齊國。
師妹居然是齊國公主……
「師兄，你一直說要我長大一點，成熟一點。我覺得我現在已經很成熟了，能祝福你和李清雅，能看到母親的遺書而不掉眼淚，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非常成熟的大人了，比你都成熟很多很多倍。」她嘴唇在發抖，憋得一定很辛苦，「叔叔希望我回國繼https://www.hetubook.com.com承大統，他因為早年經歷膝下無子，又不能讓公孫家就此絕嗣，所以這重擔就落在我這個成熟的大人身上。作為成熟的大人，我更應該用於承擔自己的責任才對。」
「師兄。」她說，「到底是我希望留下來，還是你希望我希望留下來？」
杜玉心中神魔交戰，多年來養成的楷模大弟子的面具壓得他喘不過氣：「當然是為了你也是為了無涯門……」胡說八道。
「誰？」公孫若的聲音軟軟綿綿。她以前的聲音元氣十足，充滿活力，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變得心事重重呢？
杜玉推門而入。師妹的閨房裝扮素凈，不像個十六歲的少女，而像個六十歲的苦修士。杜玉並非第一次來師妹的房間，事實上，在他第一次單獨下山前，他常來師妹的房間陪她練字讀書，只是這樣的時光也是一去不復返了。
「……是能讓人下定決心的靈藥。」她答。
「……」公孫若瞟了他一眼，眼神中藏了許多話，但都被長長的睫毛盡數攔下。
「這是若兒的命數，她若要歸去便歸去，若要留下便留下，我攔她不得。你若是有心勸她，ｈetｕｂoｏｋ.ｃｏｍ•com可以自己同她商量。」葉霜月的回答讓杜玉有些失望，他希望師尊能態度更堅定地挽留師妹，「你當下更應該關心的應當是你與李清雅的婚事。」師尊此話點醒了他，也許師妹奔赴自己的遠大前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接近完美的結局。
這種成長未免過於苦澀了。
「他們找我找了三年了，日日夜夜都盼著我從當年的浩劫中倖存，希望早一日將我接回去。」師妹再次搖頭。
他有了些明悟，不再勸說師妹。師妹說得對，她該有自己的追求，她不該被束縛在無涯門，被束縛在杜玉身上，她這個風箏，是時候遠走高飛了。對所有人來說，這個結果應當是最完美的。齊國找回了他們的公主或者女皇，師妹收穫了自己光明的未來，杜玉也從三角戀中解脫，這難道不是完美的結局嗎？
「叔叔對我一直很好。父親……不，父皇事務纏身時，便是叔叔在帶我，他對我而言更像父親。他被送到大樑前，還給我在西京留了宅子，留了錢財，也多虧他的布置，我當年才能以一個小女孩的身份從齊國一路逃到洛縣……」師妹搖頭。
她眼眶雖然紅紅的，隨時要哭，m•ｈｅtｕbook.ｃoｍ.ｃom但這姑娘這一次居然硬生生憋住了。
她拿出一直攥在手裡的一張羊皮紙：「這是他們剛剛交給我的，我母親最後的遺書。遺書本來是寫給我的哥哥們的，她希望我的大哥保護好我，可她沒想到整個公孫家只有我和叔叔倖存下來。看到遺書上的字跡，我好像又能看到她在朝著我笑，怪我又跟個小男孩一樣淘氣，一點都沒有齊國公主的模樣，會嚇唬我這樣以後沒有人願意娶我。」
「……我聽師尊說，你的家人來找你了。」杜玉覺得這樣的沉默使他坐立不安，「恭喜你找到自己的親人，也恭喜你有齊國公主這個新身份啦。」
杜玉想，那自己怎麼不高興呢？困擾自己這麼久的一個難題如今自己化解了，杜玉你怎麼不高興呢？
出於某種自私的想法，杜玉不想師妹離開，他希望師尊能勸住師妹：「師尊，你怎麼看呢？」師尊同樣關懷師妹，她應當也捨不得師妹離開。
「是么。」公孫若垂下頭，「……我知道了，我有些累了，等明天我再下決定吧。」
說是恭喜，但在場的二人都沒有絲毫喜悅的模樣。
公孫若幽怨地看著他：「還有嗎？」
公主，他只在書上看到過ｈetubｏok.ｃｏｍ•cｏｍ這兩個字，一般出現在歷史文獻中，作為重要配角在史書上留下不濃不淡的一筆。未曾想到這樣顯赫的人物居然就藏在他身邊，就是他那位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小師妹。
「師兄你的建議呢？」她反問。
但杜玉無法接受。
她說得都對，但杜玉心中就是無法接受。他無法接受師妹不再是他的師妹，無法接受師妹在他不知道的世界開始她的生活。這個想法是如此自私卑劣，以至於他無法坦誠表露。
杜玉再也找不到可笑的借口或理由，只能黯然地嗯了聲。他覺得自己多少有些醜陋了，他明明是希望師妹永遠是他的師妹，無涯門永遠是那個無涯門。
杜玉，這不是你自己追求的結果嗎？
杜玉有些焦急了：「會不會有些太急促了？今日剛找到你，便要接你回齊國？」
他來到師妹的房間前，輕輕叩門。
「師兄，你哪怕是失憶了，都還是會不可避免地回到蓮子鎮，回到杜府，回到李清雅身邊。更何況是沒有失憶的我呢？」她的語氣平靜中透露出絲絲縷縷的哀傷，無從說起，難以捉摸，「我現在都記得當年齊國皇宮裡的一磚一瓦，還記得西京城裡的一草一木，記得我的父母，記得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