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問此間(五十)

這首古老且簡短的情歌,乃是昔日的塗山氏為禹所作,晏歡顫抖地唱著它,在劉扶光耳邊,龍深沉悲痛的長鳴,像搖籃曲一樣回蕩。
——他的眼眸空曠茫然,瞳孔擴散,除了恐懼,裏面別無他物。
甜如露水,苦如膽汁,是劉扶光的血。
「……不,」晏歡瞳孔驟縮,他驚慌失措了,慌忙把劉扶光平放在地上,想用手捂住那道傷口,「不不不,不……」
漆黑的觸鬚,猶如粘稠的海潮,將劉扶光的身軀妥善包裹,安置於龍神的心臟位置。晏歡則化作真龍的形態,從天空轟然降下,恢宏古樸的萬米祭台,就像一棵被巨蟒纏身,搖搖欲墜的可憐小樹。
是的,很多年了,他深埋著這些傷口,即便它們一直在腐爛,稍稍回想一下,就會疼得他不能呼吸,使他不停自我唾棄。愚蠢、天真,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因為你竟然相信一個極致的惡神,還給了他傷害你的權力……
因為他已經分不清夢與現實的區別,晏歡曾經給予他的傷痕,便再一次鮮活地重現在身體上。
他停頓片刻,溫柔拂過劉扶光面上濕漉漉的亂髮,將其掖到耳後,低低地道:「我便斷絕道統,與你再不相見。屆時至惡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修道者又壽數漫長,我走以後,你還有千年時光,可以輕鬆地生活。這樣好嗎?」
在龍的懷裡,他實在小的可憐,就像一個蜷縮的,枯瘦的孩童,不知道要怎麼逃過殘酷世界的傷害。
面對簡陋的床鋪,他幾乎沒有猶豫,龍不願讓伴侶的身體離開自己,照舊抱在懷裡。若放到平常,能像這樣懷抱著劉扶光,晏歡一定快樂得可以立刻死去,然而眼下,他憂慮不堪,不停想著,劉扶光到底陷在什麼樣的記憶里。
晏歡臉孔扭曲,看起來很想一把扯碎面前的這具皮囊。
龍神的淚水,混著鮮血滾滾流淌,劉扶光終於開始在夢中哀凄地尖叫,像一隻生生被折斷翅膀的鳥。晏歡一直抱著他,九目中的一目,忽然看到他腹部的異狀,竟詭譎地凹陷了下去。
晏歡呼吸困難,他貼著劉扶光的太陽穴,一下哭得喘不過氣來。
「好、好!你不是,這個至善不當也罷!」晏歡沒有料到他的反應,急忙許諾,「沒事的,我們不當了、不當了……」
劉扶光垂下眼睛,與晏歡的一目對視。
晏歡瘋狂轉動九目,試圖捕捉來者的身形,只見一道模糊的意志,穿透了大巫垂死的身體,就像太多的水分,擠進一顆和_圖_書過小的皮球,只能在皮球爆裂之前,儘可能多地傳達信息。
「——燕燕往飛,候人兮猗……」
大巫口不能言,眼皮和舌頭,都在極度的畏怖中戰慄發抖。龍神嘶聲道:「我的要求,我不想重複第二遍。」
劉扶光感應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他抖得快要碎掉,喉嚨里發出困惑的,垂死的聲音,哪怕睜著眼睛,視線里也唯有一片黑暗。
劉扶光默默地看著晏歡的許多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以他們此生所見,再無比這更加可怖的場景。在分叉如洪流的黑舌之間,巫者們甚至看到了一張張浮起,一張張陷落的悲慘人面,百態具足,正朝他們凄厲呼救。就算淹滿了死魂靈的酆都冥海,也沒有龍口裡千分之一的景象駭人!
劉扶光劇烈喘息,猝然睜大了眼睛。
晏歡維持著狩獵的姿態,狐疑道:「巫羅?」
就在這時,蒼穹雲海盤旋,顯出一條彷彿打開了一條現世與彼世的道路,狂風無差別地籠罩了祭台與晏歡的真身,猛然將穿透了巫者的觸鬚一下彈開!
「暫且耐心等待……」巫羅低聲說,大巫的身軀,終究無法承受一個世界的意識投射,砰然散作一地血水,潰流滿地。
飛來飛去的燕子啊,請你們替我傳遞思念的訊息,告訴我所愛的那個人,我還在等他回來啊。
晏歡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在這方僅存的小小天地里,只有他可以給劉扶光支撐,哪怕他即為罪魁禍首,而另一個是無辜的受害者。
他也像是被打碎了,潛意識裡,他很想反駁,可他心裏清楚,劉扶光說得沒錯。昔日的至惡就是這樣的存在,他摒棄劉扶光給他的溫情和愛,他……他不要這種東西。
就算這一招險而又險,他也不能放任情勢再惡化下去。
陷在他一生的噩夢裡,劉扶光又變成了那個可憐、可悲、可笑的愛人,遭遇背叛,瀕死躺在鐘山崖底,無望地承受被著蠻獸活活吞食的下場。
晏歡低頭一看,劉扶光的手腕處,豁然綻開一個翻卷的新鮮傷口,彷彿被獸牙,或者刀鋒無情犁過,血花四濺的同時,也跟著炸開了龍的心臟。
說到底,無論鼓獸,還是撕裂道心之痛,還是之後在棺槨中獨自煎熬,有死無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歡帶給他的夢魘,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麼樣的補償呢?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你,我想要你來救我。」
晏歡想要他訴說心結,想要他們之間的隔和圖書閡慢慢縮減,但晏歡絕對不想讓他重溫噩夢,再看一遍自己惜時的嘴臉。
劉扶光徒勞地呼吸,使氣流兇猛地掠過口腔,帶出斷斷續續的哭聲。
「……別讓他再受這些!」龍神遽然咆哮,聲嘶力竭。他喊著天道,呼號因果,以及虛空中的一切鬼神,「你們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該讓他吃這種苦,受這種摧殘!來作弄我,來折磨我!不管什麼糟爛事,我全都替他受過,只是別……別這樣對他……」
晏歡靜默片刻,巨龍的身形飛速縮小、變化,最後凝於一點,他重新化作人身,懷中牢牢抱著劉扶光。
「鼓獸,它們聞到了我的味道,」他的語氣超然而渺茫,活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它們餓了,又飢又渴,從四面八方聞到我受了重傷,在流血。然後它們就聚過來,撕扯我,咬我,咬我,接著咬我。」
「永遠不會痊癒……」劉扶光喃喃道,「一剎那崩塌的事物,花了多少年才建造起來,從前你不在乎,現在我也不在乎了……」
巫羅沉默地點頭。
「你們以為我是應龍?」晏歡吐出一口血海般的龍息,瞬時吞沒了所有巫者,「就是應帝本尊來了,也得在我面前退避三分,你們以為我是應龍?」
「別這麼說!」晏歡絕望地抓住他,「你沒有咎由自取,我可以說一千遍一萬遍,說這是我的錯,只要你還不相信,我就可以繼續說下去!」
晏歡哽咽道:「不,它……它會好的,它一定會……」
「沒關係,卿卿,沒關係,」晏歡不停地流淚,吻著他的太陽穴,對他撒謊,「世上哪裡來的永遠?你會好的,你多麼堅強,我真的沒有見過比你更有韌性的人,你一定會好的,你是至善啊……」
「它不是被巫祖鎮壓的孽龍!」為首大巫尚存一氣之力,他怎麼也想不到,天降橫禍,世間竟然能有外力,打破天樞玉門的結界,「它是為同類報仇來了……死心吧,巫祖所立之咒,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除,否則此世不存,我們活著又有何意義?你殺了我們也沒用。」
平靜的假象,被謊言一下打破。
「讓我也進去,」他言簡意賅,「我要進入他的記憶。」
比起其它富麗堂皇的地方,這間小小的客棧,好歹殘留著劉扶光的氣息。
劇痛貫穿晏歡的肋骨,心魔捅穿他的心口,扯走他的心臟,可那時所受疼痛,又怎及此刻的萬分之一?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晏歡只能喑啞地這麼說m.hetubook•com•com,「是我的錯。」
晏歡氣得呲牙咧嘴,猛地將滿地苟延殘喘的巫者砸成一地肉漿,接著搗毀了萬米祭台,便看也不看地離開了廢墟和惶惶人海,回到了他與劉扶光暫時下榻的小城。
劉扶光張開嘴,失聲發出長而喑啞,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嚨里,使他窒息般掙扎痙攣。
劉扶光沉默不言。
龍魂呼嘯,一次次地衝撞在劉扶光的心海屏障上,最後、最重的一次,幾乎在上面撞出了貫穿的裂痕——
來咬我,來吃我、撕扯我!他心中唯余這個念頭,不要傷害他,我知道錯了,我願付出一切來彌補……不要傷害他,他那麼年輕,那麼脆弱,從沒想過害任何一個人,他不該受這種苦,他不該啊……
他用滾燙的親吻,淹沒劉扶光的發頂、額角,緊緊地擠著他,給他療傷,給他綿密的摩挲。他分不清這樣的舉動能不能使對方好受起來,但從他記事起,獸類都是以這種方式抱團取暖的。
「後來我不喊了,因為我想起來,是你做成了這一切,是我太過信任你,是我的愚蠢做成了這個結局。」劉扶光笨拙地、直白地說,就像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子,只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意圖,「我喊我娘,喊我爹,我的哥哥,又喊了好多仙人,太多了,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了,再後來我不喊了,因為喊了也沒有用。」
這是龍神所不能容忍的。
晏歡駭地慘叫,他撲到劉扶光身上,淚水奪眶而出。他徒勞地揮霍神力,試圖愈合那些可怕的咬傷,然而收效甚微;他意圖進入對方的靈台紫府,也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擋回。
「我疼,我喘不過氣,我拚命地想逃跑,但是它們扯著我的四肢,扯著我的頭皮,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尖叫、我哭喊,我想要人救我。」
這一刻,晏歡啞口無言,完全痴怔了。
晏歡抱著劉扶光的身體,他的呼吸非常平靜,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轉動——他沉入了夢境,但晏歡不能把他帶回來。
晏歡的神情,因狂怒而一瞬猙獰。混濁九目,有半數鎖定了祭台上連連歌舞,渾然不覺大禍將近的巫者。
看到這一幕,巫者無不勃然變色。
「我……」龍神嘶啞地嘗試,「我會救你,我發誓,我會傾其所有來救你……」
兩人疲憊不堪,傷痕纍纍地窩在房中。靜默良久,晏歡慢慢開口,輕聲道:「真的,我沒有哄你,你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斷了吧。」
劉扶光看著他,嘴唇扭曲成怪https://m.hetubook•com•com誕的形狀,突然間,他憤怒地喊叫起來。
劉扶光聽到最後一句話,神情大變,竟在晏歡雙臂間用力掙紮起來,他凄厲地叫道:「我不是至善!我不是至善,我不想再要這個名頭了!它給我一分恩惠,然後又向我索取十分、十二分的苦痛,這叫什麼至善?!」
「你撒謊……它永遠不可能好了,我不能再信任別人,我不能再愛上誰,它奪走了我的能力,你奪走了我的能力!」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曾經願意為你放棄一切!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曾經發誓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身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過!我想過如果你不是神,沒了修為,窮困潦倒,我還願不願意和你結為道侶,我想過,我可以說我願意!」
晏歡不怒反笑,他緩緩張開龍口,露出有如螺旋地獄般圈圈交纏、密麻交錯的血腥利齒,以及無數在利齒間蜿蜒流淌,蛇國般的漆黑長舌。
毫無疑問,不管是他與家人度過的時光,修鍊的過程,還是與自己成婚之後的日子,全然無法與那一刻匹敵——那個被道侶殘忍背叛,拋下鐘山之崖等死的時刻。
恍惚著,劉扶光漸漸回過神來。
「我為我的信任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劉扶光崩潰至極,痛哭起來,「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我被打碎成了另一個人,而你完全不懂,因為你鄙夷這種痛苦,你覺得它軟弱、卑微……你撒謊、你撒謊啊……」
「至善應我所託,這首歌,正將他送入牧星的記憶當中……」
不知道有多久,晏歡說不出一句話,一個字。
「不,別這樣,別傷害他!」晏歡啞聲大喊,幾乎分不清他究竟在哀告,還是在絕望的哭嚎,「扶光、扶光……我在這裏,你醒醒,鼓獸早就死完了,我把它們殺了、吃了,它們不會再傷害你了……扶光,你醒來啊……」
「你說得對,這裏確實有一個埋起來的舊傷,」他說,一顆眼淚毫無徵兆地砸下來,「而且它永遠都好不了,愈合不了了。」
「……扶光?」晏歡輕輕地念他的名字,像害怕吹走一片飄渺的絨毛,「扶光,卿卿,來,看著我,沒事了……」
劉扶光咬著牙齒,眼淚直往下淌,他的白衣血跡淋漓,晏歡也是一身的狼藉。
晏歡渾身的血液,都為這話停流了一刻。
「孽、孽龍……」至惡穿體,巫者痛得臉孔扭曲,不住喘息,「你……怎可逃脫……」
晏歡咬碎了牙齒,咬爛了舌頭,他再也無法忍受,不顧一切地抵和*圖*書在劉扶光前額,以神魂強沖紫府。
「至惡……」大巫的面目,不定閃爍著巫羅的真容,「請聽我說……」
劉扶光不住哽咽,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時候,他已將心聲口吐而出。
「……什麼意思,」他說,「你說扶光正處他自己的回憶里,所以才醒不過來?」
劉扶光不說話,他接著道:「原先我誕生的時候,便是由著真仙封正,至惡降世,又須得至善相配,才連累了你。若你覺得心傷太甚,再也不得愈合,那麼待我們拔除所有錨點,剿滅心魔之後……」
劉扶光無法醒來,卻在夢中痛得抽搐。那些傷口還在殘忍且快速地蔓延,晏歡眼睜睜地看著,那白衣的肩頭猝噴血花,幾乎形成了一處撕肉的重傷。
他將嘴唇緊緊貼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拚命親吻著,想要把痛苦轉移到自己的身軀上。
巫羅無奈地搖頭:「我有詛咒在身,且你是至惡的龍神,我的咒歌,無法觸動你的心魂……」
身處茫然混沌之間,劉扶光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遙遠、渺茫,彷彿從海天的另一邊傳過來。
「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巫羅認錯道,「正如我的咒,能使牧星在夢中憶起銘刻最深的往事,至善聽見這個消息,自身亦迷失於夢中……」
晏歡緊緊地抱著他,面上沾著鮮血,繼而被滾熱的淚水沖刷下去。他溫柔地搖晃,乞求地呼喚,可不管他怎麼做,劉扶光都毫無反應,之前他哭喊著沉睡,現在他就像一具偶人,完全木然地封閉了自己。
他的鼻子、嘴唇、咽喉,全都是血,晏歡一瞬將他抱得更緊。
「不是當時,」劉扶光說,「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那天,是你廢了我的修為,把我扔下鐘山。」
「——你撒謊!」
他陡然察覺到,晏歡的話語,于冥冥中驚起了一陣奇特的漣漪。
「膽大包天!」龍神嘶啞咆哮,數百名巫者不及反抗,已被尖利無比的長刺貫穿心口,倒拖至無目巨龍面前,「竟敢在我面前做鬼弄神,立刻解除巫羅設下的一切法門!」
晏歡耐著性子聽下去,知道「牧星」應該就是那頭幼龍的名字。
「我夢到了鐘山。」劉扶光說。
劉扶光的額頭已見了微小的汗珠,身體更開始微微發抖。晏歡抱著等待凌遲的心態,急忙為他擦汗,手一抬起來,帶動著劉扶光的袖袍,他忽然聞到了空中瀰漫的血氣。
晏歡睜大眼睛,發抖地喘息。
從頭到尾,其餘巫者聽見他們的對話,都像在聽模糊閃爍的天書,不能分辨出任何一個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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