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問此間(五十一)

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劉扶光運轉靈炁,搬開坍塌的巨石,和一個只敢竊喜,不敢吭聲的晏歡一起清理了地基,發現一條直通地下的巨大天坑。
一瞬千里,修道者的速度拉到極致,總算在將近半個時辰後接近了目的地,黎牧星沉睡在一顆黑得發紅的光球內,龍軀盤轉,雙翼斂起,因為太過長久的禁錮,她枯竭得嚇人,簡直就是一條蕭索的龍皮,裹著具嶙峋的龍骨。
晏歡的語氣很委屈:「也不能照本宣科地演啊,總得來點異樣的情節,她才能慢慢比較出不對嘛。」
都說夢是一個人潛意識的顯現,黎牧星的夢境,也確實反映出了她此刻的狀態。劉扶光從未見過這樣分裂的地方,或許晏歡的夢境是瘋狂和譫妄的極致,但那裡也比不過黎牧星的反覆無常。
高聳宏偉的巫者祭台,早已被晏歡一怒之下砸成了廢墟,劉扶光本想跟天樞玉門的巫者傳達巫羅的命令,結果也被晏歡宰得滿地攤開,不分你我。
她在激烈的拉扯中癲狂了,巫羅的情歌,與人的流言將她來回驅趕;她先天誕生的愛,與後天培育的恨同時使她左右搖晃。她確實擁有過世上最美好的東西,也確實正在被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折磨,黎牧星不知道她還能相信誰,因此她的夢也在極端的變化中呼嘯不定。
劉扶光坐起來,頭還是帶了點悶痛。
晏歡很滿意,他掩蓋臉上的喜色,裝作哀痛地喘息。
然而,更讓劉扶光抓狂的還在後面——他當真察覺到了那種無處不在的視線,強烈地投注在他和晏歡身上。
「我現在很煩,懶得解釋」「我建議你閉嘴」……這還是劉扶光——那個教養良好,從不冷言冷語,從不給人甩臉色的劉扶光嗎?
劉扶光好像懂了:「你想直接在她的夢裡舊日重現?」
「……就這麼辦吧,」他搖了搖頭,「這法子,聽起來還算靠譜。」
劉扶光本想發火,忍了忍,又想起巫羅哀痛的淚水,還是作和圖書罷了。真要論起來,後世的巫者固然全是巫祖的遺族,可他們誤傳他的本意,以至在漫長的監禁中逼瘋了黎牧星,巫羅若是還有實體,指不定比晏歡還狠辣無情些。
怎麼……這就過去了?天大的事,竟輕描淡寫地翻了篇?他先前哭得晏歡萬念俱灰,恨不能立刻千刀萬剮地死了,才好償還自己的孽債,終止這痛苦,現下怎麼轉得如此快?
「沒事了,」他說,「我在這裏。」
二人放出神識,以心魂虛體的形式,投射進黎牧星的混亂夢境。
當時為了蒙蔽天道,巫羅勒令傳人,將祭台建在骸骨的最薄弱處。只是時移世易,祭台的作用,也從掩護,變成了「堵住漏洞,好不叫惡龍逃脫」,實在叫人嘆息。
「以前哪樣?」劉扶光靜靜地道,「你覺得我又在跟你冷戰,是不?」
心魔便如急於飲血的蟲虱,迫不及待地撲在封印之上,趁鬆動之際,饑渴地吞食外界的天地能量。
晏歡率先出手,對付夢境這種東西,他實在手到擒來,像捏橡皮泥一樣輕鬆簡單。龍神開闢出一塊穩定的區域,對劉扶光道:「巫羅跟她相遇的場景,在哪裡?」
他不再想做至善了,所以,他難道是在學著如何恨嗎?
電光火石,晏歡忽然想起他方才講的「我恨你」。
晏歡眨眨眼睛,忽地為難道:「嗯,辦法是有,只是我不知是否可行。」
無邊的黑暗裡,心魔睜開眼睛,獨目中閃爍神光。
「我們不搞單純的舊日重現,」晏歡轉移話題,「夢的運作邏輯不是這樣,你只給她看過去的記憶,只會讓她覺得,這是另一場虛幻的夢。我們得扮演。」
「跟你把話說開,也不代表我們從此以後就無話不談了。我現在很煩,懶得解釋,我建議你也閉嘴,就這樣。」
他流著淚,低聲說:「我恨你。」
晏歡深情地說:「我愛你,我第一眼就愛上你了。你等我長大,我一定會娶你。」
無形之中,hetubook•com.com他忽然感覺到了封印的鬆動,在他的視線當中,那顆金芒燦爛的頑固道心,此刻正微不可見地震顫,四周無懈可擊的囚籠,同時出現了一陣強、一陣弱的波瀾。
「別站著了,」劉扶光一邊收拾東西,頭也不回地道,「答應了巫羅的事,總得替他完成,不能拖延。」
晏歡頭都有點暈了。
他第一反應,是跑到窗戶跟前,看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晏歡呆住。
說了半天,沒聽見晏歡的聲音,劉扶光轉過身,瞥著他。
「是了,扮演,」晏歡說,「作為外來者,我們就像異物,不會受她的神識管控。假使我們分別作為『黎牧星』和『巫羅』,出現在她的夢裡,那麼,她一定會察覺到奇怪之處,從而注意到我們。」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他這樣謹小慎微的樣子,就算劉扶光說了恨他,也不好無緣無故地上去踩兩下,只得無語地道:「……那我們現在進她的夢,要如何使她想起,你有什麼辦法么?」
劉扶光總算明白,為什麼他先前說「我不知是否可行」了。
說真的,劉扶光對他說過最嚴重的話,是他們婚後不久,因為晏歡執意幼稚地要切斷他與東沼的聯繫,他大喊出的那句「你實在是不可理喻」;而劉扶光對他說過最殘忍的話,則是他們重逢之後,他舉起小指,對自己說「我和你,是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了」。
劉扶光:「……」
劉扶光本來還儘力模仿著巫羅的神態,看到晏歡的模樣,臉上的表情就有點綳不住了。他很想扭頭就走,可自己答應的任務,怎麼著都得撐下去,他來到「龍蛋」面前,伸出手,摸著龍蛋的外殼。
他的面容涌動著山雨欲來的陰影,猙獰的神色出現不過剎那,心魔便快速收斂了殺心,專心研究起脫困的時機。
這意味著,晏歡的計劃半點沒錯,他們這出滑稽的戲劇,的的確確吸引住了夢中的黎牧星。
他回過頭,hetubook•com.com繼續整理自己用過,不能留給凡人的東西。
劉扶光精疲力竭,只想讓自己暫時遠離這攤子爛事,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想。然而,聽見這悠遠的龍吟,他真的睡著了,並且眠而無夢。
劉扶光沒有說「好」,更沒有說「不好」。他始終不語,唯有手指無力蜷縮,一下、兩下,像一隻垂死的昆蟲,終於慢慢地摸索進懷中,勾到了被晏歡縮小帶走的東沼。
錯愕過後,便是無窮的快活。晏歡實在高興得不得了,他新奇地享受著被劉扶光冷語痛恨的感覺,整個人都快飛起來了。
「按照常理,巫羅身化萬物,那此處便該是……」劉扶光略一思忖,「巫祖的肚臍?」
只可惜,他還無法獲得他的頭銜,至善選擇誰,誰才是至惡。在這一點上,心魔自然拎得清。
故國的份量無比沉重,給予他踏實的脈脈溫情。土地是記憶,是搖籃,故國的土地,更孕育著他的所擁有的一切。長久以來,他從東沼汲取站直身體的力量,不管發生什麼事,天底下總還有一個令他心安的地方。
晏歡心花怒放,但不敢表現在明面上,只敢偷著樂。他肅穆地點點頭,道:「那麼,我就是黎牧星,而你是巫羅……」
劉扶光索性閉上眼睛,他疲憊至極,沉入受損的識海,用假寐躲避剛剛發生的事。
劉扶光嘆了口氣,他說:「就是這兒了,巫羅說過,要喚醒她,就得讓她想起過去的真實過往,他已經讓我看了她的記憶……」
嗯,死是不太可能死了,他奪了神軀龍心,理所應當算作半個至惡,自然可以感覺到,至善的力量一日強過一日,稍稍一想,便知道本尊幹了什麼好事,他定然為了哄得至善心花怒放,主動拔了善惡交接的錨點,並且不止一處。
很有可能是遠離了劉扶光的原因,心魔又能冷靜地思考,而不必受至善的邪門蠱惑。劉扶光的魅力退去了,心魔著意遺忘了他的臉孔、聲音與笑容。
劉扶光頓了m•hetubook•com•com一下,轉頭看他。
看到他這副樣子,晏歡恍然大悟,這不是又到了他們重聚之後的狀態么?那種「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又甩不脫你,只好當你是空氣無視」的狀態,只不過責任所迫,劉扶光又不得不跟他說話。
如果昔日的本尊可以痛下殺手,毀其道骨,奪其道心,那他作為青出於藍的篡位者,理應比前任更狠毒無情才是。
晏歡結結巴巴,慌張比劃了好半天,他不懷疑是不是有誰奪舍了劉扶光,畢竟,誰有本事奪舍至善?
劉扶光不理會他,徑直走出去,縱起雲光,回到祭台的位置。
晏歡老實巴交——雖然這個詞跟他是最扯不上關係的,但他的表情確實老實巴交的,九個眼睛睜大了,回答道:「你沒有叫我說話。」
「做什麼,」他問,「啞巴了?」
——這麼說來,雖然他第一次的愛不是給我的,但第一次的恨,實打實是屬於我的呀!
「……起來了。」劉扶光淡淡地說,「我們還有事要處理。」
晏歡在旁邊,因為劉扶光沒說他能不能出聲,他就一直閉著嘴巴,只有九目轉來轉去。
「誰問你這個了!」劉扶光險些抓狂,「你怎麼亂加些亂七八糟的台詞,她當時可沒說過這些!」
劉扶光:「……」
「你……你活該?」劉扶光猶豫一下,往常從不說這種打擊報復的話,眼下一開口,尾音還有些不確定的上揚,他堅定意志,又重複道,「你活該。」
恍惚中,耳邊傳來清澈潺潺的水流聲,晏歡擰了溫熱的毛巾,替他小心地擦去面上乾結的血和淚。帶著一點燙的熱氣,溫柔地熨帖在緊繃的肌膚上,舒適得像是一場好夢。
由他扮演一個年少的龍女,實在讓人說不出話,但種族所限,劉扶光也只能無力地點點頭。
晏歡化作人身,眼眶還是紅的,有點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劉扶光沒聽懂:「扮演?」
劉扶光封下結界,道:「你說就是了。」
晏歡難過道:「扶光,你……我們又要變和-圖-書成以前那樣了嗎?」
晏歡道:「我們先進去。」
晏歡又輕輕哼起了那首簡短的小調,這是苦戀中的女子,對丈夫久候不歸的焦急呼喚。在此之前,還未有能被冠以情之名的歌謠問世。
根據巫羅提供的回憶,晏歡打扮成一條「幼龍」,坐在蛋殼裡,美滋滋地翹首以盼,等待劉扶光扮演的巫羅到來。
劉扶光咬牙:「說的什麼瘋話!」
軟弱至此,竟也妄稱至惡。
但是不能喘得太過,倘若劉扶光覺得愧疚起來——是的,他就是這樣柔軟的老好人,讓晏歡愛他愛得心都發痛——那就不好了。
他倚在床邊,看見晏歡化成原型,像一條黑乎乎的焦油河,圍著床繞了十圈八圈,把客棧的小房子塞得滿滿當當。見他坐起來,九顆眼珠子悄悄游過來,怯怯地覷著他的臉色。
出什麼事了,莫非至善死了么?
晏歡梳理著他的濕發,手指停頓片刻,他發顫地笑道:「我愛你。」
可是這麼直白,這麼沖的語氣,實在是從未聽過!
劉扶光向下飛去,晏歡緊隨其後。巫祖之臍幾乎連接著地心,路途遙遠漫長,誰也不吭氣,應龍的怨恨與龍氣越發濃郁,劉扶光還能適應,晏歡則禁不住地皺起眉頭,按龍類的習性,他正入侵一個同族的巢穴中心,卻不是為了掠奪對方的寶物或者領地,因而難以說服自己的本能。
晏歡沉吟道:「這個么,龍族天性霸道,無論雌雄,龍天然便不會是嫁的那一方,只能是娶的那一方……」
……蒼天啊,這世上哪來那麼碩大的幼龍?
按照以往,他一提前事,劉扶光便不欲再說,此時念頭改變,劉扶光張了張嘴,晏歡在旁邊眼巴巴地望著,倒像是在期待什麼。
醒來時,眼前是簡樸的床帳,身上白衣潔凈,傷口亦好全了。
晏歡笑了,好像劉扶光說了一句很可愛的天真話:「夢境豈是如此簡單的東西,真要這麼好喚醒一個人,我……我也不至於沉溺幻夢六千年,每次醒來,都如鑽心剔骨,痛不可言。」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