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憐惜,」晏歡輕聲重複,「你愛我,是因為你憐惜我。」
這一番剖析,確實是劉扶光想不到的,他沒料到晏歡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好,」他說,「多謝你的美意,我會替你照顧她。」
劉扶光默然多時,他無法回答巫羅的第一個問題,只得對第二個懇求點頭。
黎牧星怔然不語,兩行淚水,已從金黃龍目中墜下。
「那些是誰?」劉扶光望著經過他們身邊,高冠博帶、仙風道骨的一群人,「我怎的從未見過。」
剎那間海天不分,世界彷彿與外界虛空化成一片,除了黎牧星的長嘯,與靈炁轟炸的雷霆巨響,劉扶光什麼也聽不到。
「老師?」巫羅與黎牧星行走大地時,也是談天說地,想到什麼說什麼,因此,他不由多問了一句,「你還有老師?」
他笑了兩聲:「也許我的老師們現在還活著吧,不過,在那種地方,是死是活,又有什麼要緊?」
「那麼,我就跟你走。」
最後,晏歡承認道:「是的,那時……我心裏想的就是這個。」
你這選擇性的聽力也是絕了。
晏歡隨口答道:「是我曾經的老師,順手拿來湊數了。」
那股無處不在的注視,已經越來越沉重,幾近化作實體。這意味著,黎牧星的困惑和好奇,同時更加旺盛。
夢境的世界里,漸漸下起了大雨。
晏歡沉默良久,痛苦過甚,他身後的夢境大地,俱在裂解的幅度中扭曲顫動。
劉扶光看著他,道:「這便是我的回答了。」
「好了!」劉扶光偏過頭去,假裝沒看見正跳來跳去開屏的龍神,「該完成最後的環節……別笑了!正事要緊。」
他看了眼晏歡,沒再說什麼。
晏歡一愣:「什麼?」
「是空虛。」他說,「什麼都沒有,連死亡亦消失了,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沒有意義,善與惡,愛和恨……不過流連瑣事,不值一提。那裡只有你自己,漸漸地,你連自己也會忘記。」
「拆了鐘山之神的遺骸,」劉扶光笑了一聲,「難怪鼓獸會死完。」
他遺憾地嗟嘆:「到底是經驗不足……那些真仙嚇得不行,為了懲罰我,他們把我關進一個沒有光,沒有風,沒有生命……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叫我孤苦伶仃地過了好多年。多少年?記不清了,約莫也有個幾百之數吧。從那一刻起,我便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引起的和*圖*書惡禍,倒還是諸世間第二可怕的事物。」
「那麼,我有一個問題,請你務必回答我。」晏歡低聲說,「這是我真心實意的請求,我苦苦思索不下數千年,都不能得出答案,唯有來求教你。」
晏歡平靜地說:「在那裡,我學會了恐懼,仙人放出我后,我學會了偽裝。我蟄伏了大概千年,待我弄清,他們用了什麼法子將我拘禁之後……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是天底下任何老師都夢寐以求的學生?因為我總能抓住萬事萬物的本質,我是神。」
劉扶光定定看著他,看著這頭傷痕纍纍,失了龍心,九目渾濁的惡神。
作為回報,晏歡在夢境里暴打小怪獸,給虛幻的假人開鑿河道,澆灌田地,時不時調理一下風雨天時,基本一比一復刻了黎牧星當日的善舉。應龍的旗幟飄揚,大地上的人們交口讚歎,稱應龍為亘古的大母,慈柔的武神。
稍稍打起精神,晏歡組織語言道:「我昔日追悔莫及,下了鐘山尋你,只見到漫山遍谷的鼓獸,我突然害怕了……我把每一隻鼓獸都開膛破肚,但它們腹中空無一物,我又把鐘山崖底翻過來找你,甚至拆了鐘山山神的遺骸,仍然沒有收穫。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我也不相信你就此死去,只是怎麼找都找不到你,我只好回去。」
他思索半晌,這件事上,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便斟酌著回答了。
晏歡笑道:「唔,怎麼沒有呢?那時候,我還是……」
他將一口氣攝在唇齒間,又慢慢地吐出去,道:「他們封我成了至惡,也自知闖下大禍,為了補救,執意要將我教養成個恭儉溫良、品德兼優的榜樣。否則,他們怎麼跟天道交待?」
這一刻,晏歡從龍身變作人身,高大俊美的神祇,眼中洶湧著比春潮還要浩蕩的情意,耳邊佩環叮嚀,黃金的光彩動人心魄。
二人奪命往外飛掠,靈炁與龍氣的颶風席捲了地心,激起驚天動地的能量巨浪,直接貫通了大地之臍的隧道,繼而化作近乎直線的光帶,一瞬擊穿漫天雨雲,與星空相連!
「應龍女。」劉扶光喚道,聽見他的聲音,應龍情不自禁地轉過眼目,凝視著他。
「相信我們!」劉扶光大聲喊道,「也相信你自己,黎牧星!你且仔細想想,你身為應龍血裔,巫羅已死萬年,縱然身化大地,又如何禁得住一條真龍和*圖*書?自始至終,他對你的感情從未變過,所以他的歌才是世間最強大的咒術,一切俱是陰差陽錯,天意弄人,而非他的真心!」
「區區應龍血裔,休得放肆!」黑龍厲聲咆哮。
「我誤你萬年,縱然初衷是為了救你,我也無顏再見你。」劉扶光——抑或巫羅,輕輕開口道,「但是,能與你相遇真是太好了,能愛著你,真是太好了。」
晏歡大胆地拋了一個媚眼,示意劉扶光別中斷了程序。
劉扶光沒有回應,走了一陣,他漠然道:「一報還一報,自己討來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
「再這樣下去,這顆星辰就要被炸碎了——!」劉扶光放聲大喊,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麼,遮天蔽日的白光中,晏歡捂住他的耳朵,觸鬚猶如黏連的無數只手,將他拖進體內藏好。
「龍的愛,是福還是禍呢?」離去前,巫羅用只有劉扶光才能聽見的聲音,對他發出嘆息,「萬年夙願已了,我願以一世之力,替你治愈舊傷。至善,望你多多保重,牧星……煩請替我照拂一二罷,她尚且年輕,沉睡太久,實在不曉得世事如何艱辛。」
他製造出十一龍君與人皇氏大戰的場景,不由分說,就把晏歡往夢境的地底塞,一邊塞,一邊哼唱巫羅創作的歌謠。感到黎牧星的注視越發危險,劉扶光又急忙揮灑出巫羅身化萬物的意象,為了深愛的龍女,巫者是如何獻祭出所有,以此交換一條蒙蔽天道的功德帷幕。
晏歡不敢吱聲,過了片刻,他鼓起勇氣,低低地道:「其實,自你走後,我便在空虛里煎熬,細細算起,亦有六千年之久了……」
晏歡笑道:「別誤會,昔時的真仙,可不是現在這麼孱弱纖細的,俱是古神隕落之後,首次得證大道的金仙。往上數個幾十代,指不定是哪個神人混血的苗裔,說他們口出蓮音、落字成玉,毫不誇張。後來的周易、金翠虛之流,跟他們比起來,就像半大的孩子一樣稚嫩。否則,他們怎麼有本事,能把我封正?」
「……我認得你,」應龍慢慢地道,因為久不開口,發音十分含糊,「你是我夢裡的那個人。」
「我希望我可以理解你,你也可以理解我,我希望世上的人都可以相互理解。我對你的愛,未嘗不是一種對自我願景的投射……說到底,我和你都是不正常的,晏歡。」
「https://m.hetubook.com.com我要你,」晏歡恍惚且夢幻地開口,重複黎牧星的台詞。但只要眼睛不瞎,耳朵沒聾,就是傻子也聽得出來,他這話到底是對誰說的,「你說只要你有,就一定會給我。那麼,你就把你自己給我吧,我只要你。」
「為什麼不能是龍的形態?」晏歡聳聳肩膀,如果他是有肩膀的形態,那麼他一定在做這個動作,「先天靈智一應俱全,破殼也好,龍形也罷,不過是心障的投射。她怕巫羅像血親一樣拋棄她,因此始終維持著龍蛋的狀態,實際上,還是小孩子的心態。」
所以,黎牧星在確定了巫羅的愛,確定了巫羅再也不會離開她之後,才從龍蛋中躍出,結束了封閉的狀態。
劉扶光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毫無幽默感。
緊接著,他身化漆黑巨龍,頂著噴薄而出應龍之氣,發出喑啞尖銳的吼聲,與瘋狂的應龍廝殺在一處。
「巫羅」與「黎牧星」結伴而行,走在夢境的大陸上。晏歡不光按照黎牧星的記憶捏人,他還捏造了許多劉扶光不曾見過的看客,將這個夢填充得便如現實。
「我對你的愛,由憐惜而起。我那時太年輕,太天真,也太淺薄。我是真的認為,你是如此可憐,就像一個生下來就沒有見過光,因而覺得光不存在的盲人一樣,而我的愛實際上可以改變任何一個人,包括你。」
注視著他,晏歡的眼目發顫。
一瞬之間,劉扶光身上泛起青白交加的光芒,他的面貌,似乎也變得與巫羅極為神似。他飛向黎牧星,溫暖的掌心,按在巨大的龍首前額,落下了一個輕如雨水的吻。
劉扶光無可奈何,深深吸氣,繼續道:「你別怕,我就帶你走……」
黎牧星已是心如死灰,一身龍鱗開裂,龍鬃更是褪得如雪枯白,她猛地抬頭,急切道:「巫羅還留了什麼?還給我!」
劉扶光感應到了,那是巫羅的力量,亦是他殘存的遺志。
劉扶光點頭,承認道:「受人所託,故而來此喚醒你。」
「走!」晏歡當機立斷,眼下他的能力百不存一,根本無法與應龍的後嗣硬碰硬,只能帶著劉扶光,先跑為上策,「別留在這!」
出到外面,但見漫天星海,光輝如露,颶風駕著應龍的雙翼,她的雙目憔悴不堪,出神地望著那天空。
劉扶光張了張嘴:「是,但也不全是出於這個,我的意思是,我跟你都有……和*圖*書」
「實際上,還有一樣遺物,要交予龍女。」劉扶光上前一步,推開晏歡試圖保護他的動作,「不知龍女可願我代為轉交?」
「我……」他嘶啞地說,「我、我不……」
劉扶光忙道:「你且說。」
龍吟鋪天蓋地,轟然炸碎了整個夢境,將劉扶光和晏歡直接彈出。神識回歸本體,劉扶光睜開眼睛,驚駭地望著面前光球,黎牧星癲亂掙扎,積壓了萬年的靈炁猶如開水般沸騰,發出極為不祥的尖銳嘯響。
黎牧星雖受龍神的威壓,但她被囚萬年,一朝脫困,豈能輕易將牢籠放過?反而狂性大發,與晏歡拚命殺在一處。
「我那時還很小,」最後,他說,「比現在這樣大不了多少,但是出世便為真仙封正,身上又帶著人皇氏和十一龍君的通天血債,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有真仙能靠近我,跟我說話、交流。」
劉扶光點點頭,冷不丁地問:「你先前說,你殺了鼓獸?如何殺的?」
晏歡當然不會為難他,他盤旋身體,變作小龍的形態,飛舞在劉扶光面前。
外面靜悄悄的,巫羅插手之後,兩條龍便不打了,他為晏歡吞在體內,急忙拍了拍觸鬚,示意放他出去。
劉扶光捏著鼻樑,頭疼道:「她直到跟巫羅成親前夕,才從蛋里出來……」
他勉強說了幾個字,便再也開不了口,耳邊風聲呼嘯,幻境怪誕地延展,彷彿是時間漫長的具象化。
他想了想,彷彿要進入一個極為遙遠的地方,挖掘破舊的回憶。
「那第一可怕的呢?」劉扶光覺得意外,他沒想到,晏歡竟還會表達出謙虛的意味。
應龍痛苦的長鳴,彷彿與這暴雨融為一體,漫盪在世間的每一個角落。劉扶光知道,她仍在半信半疑的譫妄里徘徊,算不得真正記起了前塵往事。
晏歡含著淚畏縮,就像只被鞭笞的幼獸。劉扶光心裏明白,傾訴痛苦是曲折的撒嬌,尋求的是愛,而他偏不願給晏歡這樣的愛。
「鐘山為虛無之源頭,你將我扔下,抱的也是這樣的念頭嗎?因為真仙安排了我和你的婚事,你對他們的恨也跟著轉移到了我身上,所以才要用你覺得最可怕的刑罰,來報復我?」
晏歡道:「別否認,世上除了你,再沒人有資格說這話。」
「……至善,」巫祖的聲音,模糊地傳遞到他的耳畔,「我蒙受詛咒,無法再與牧星相見,你見了她之後,若能幫我帶一句話m.hetubook.com.com,巫羅感激不盡。」
劉扶光:「……」
天穹之中,星雲潮湧,宛如一雙無形巨手,將一黑一黃的兩條龍輕柔拂開。
劉扶光低下頭,對於死去日久的真仙,他心中沒有怨恨,但更不會寬恕,他想了想,忽然問:「那我呢?」
伴隨著龍吟,龍女的夢亦開始搖撼、塌解。晏歡從地下飛出,也不扮演被困的幼龍了,只挾著劉扶光飛來飛去,躲避崩壞的天空與陸地。
走到跟前伸手,又犯了難,原版的龍蛋,確實可以被巫羅背在筐里,至於這個加強加大的版本,別說背了,多看一眼感覺都要折壽啊。
「天生壞種,是吧,」劉扶光嘆氣道,「就像我天生是個好人……雖然這麼說,有點自誇的意思。」
他笑了笑:「現在想想,那其實是非常傲慢的念頭。」
默然片刻,晏歡接著道:「我那時不懂他們在做什麼,只知道他們天天說這個好、那個不好,實在聒噪厭煩得很。我觀察他們數月,待他們習慣了我的注視之後突然下手,只差一點,我就能咬出那真仙的道體,令他染上污穢惡毒,成為第一名隕落的仙人了。」
很久很久,晏歡凝視著劉扶光的眼眸,並不說話。
話題轉得比大風車還快,晏歡頭暈目眩,幾千幾萬根舌頭也要在嘴裏打結了,他努力尋摸了一會,找回自己的聲音:「……是、是,我殺了鼓獸,我……」
黎牧星嘶啞地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為我流了這萬年的淚,便夠了么?」
他與晏歡演繹了巫羅和黎牧星曾經做過的事,他們住在人族的部落,幫助這個弱小的族群一步步走向強盛,劉扶光對夢中的人族提出要求,要他們不得敬奉巫者,而是要以應龍作為圖騰參拜。
「你還想要什麼呢?」時間終於到了這一刻,劉扶光原話複述,詢問「黎牧星」的意見,「只要我有,我一定給你。」
劉扶光蹙起眉心,斟酌片刻,道:「你問。」
劉扶光默默聽著,六千年前,晏歡緊閉心門,恨他恨得比誰都緊,從不跟他說起這些往事,六千年後,縱是晏歡想說,他也懶得聽,如今這樣平和敘事的光景,確實罕見。
「可惜,他們想錯了,」無目的黑龍嘶嘶冷笑,「人有人性,龍自然也有龍性。他們待我,還是想著性相近,習相遠那一套,以為從小教起,就能令我耳濡目染,棄暗投明。」
晏歡問:「你那時候……為什麼會愛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