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松如爛泥一般不成人形地癱在沙發上，桌上的八九瓶酒已經喝空了一半。林枕書瞧見他這副德行，氣不打一處來，二話不說將他手中的酒瓶給奪了過來，「啪」的一聲給砸在了桌上。

她恍惚地抬起頭。

語畢，喬松重新戴上墨鏡，提起行李箱，徑直朝著安檢口走去。

她終於問到了關鍵之處，喬松靠著椅背，卻故意賣關子，雙手抱臂不說話，只盯著她看。

「你遲到了。」

她轉身看去，被孩子們包圍住的那個親切溫柔的女導遊，仍留著高中時的齊肩短髮，她瘦了不少，嬌小的身形和甜美的笑容透著自然而然的親和力。

林枕書沒有去聽喬松又說了什麼，她果斷地掛掉了電話。

被喬松搞得實在不耐煩了，林枕書猛地拍了下桌子，想把對方給嚇走。可剛直起身子來，腹部卻突然針扎般刺痛，疼得她下意識地抽了口涼氣。

這不是一次虛構的夢境，而是某段記憶的倒放。就好像再次聆聽一首耳熟能詳的老歌，總是能後知後覺地品味出過去所不懂得的味道來。

作為一個三線小城市，襄津的很多治安管理都是不完備、不嚴格的。網吧也好，KTV也罷，儘管門外貼著「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標牌，但是沒有老闆會真的不做生意把人給趕出去的。

林枕書沉默不語，隔了幾秒后搖了搖頭。

兩年之後，她仍舊困在那一日的泥淖里，將自己搞得滿身污漬，自私又懦弱。

下了課的喬松實在無聊，站在林枕書的桌邊，跟狗皮膏藥似的，反覆地問著「我怎麼跟蘇曉冉告白比較好」「她是不是下個月過生日啊」「你們女孩子一般都喜歡什麼……哦，對了，你不是女孩子」。

沒多久，喬松連拖帶拽地拉著林枕書走了出來。

「你……」諶珂不安地抬高手臂，不知兩隻手該放在哪裡。

「那咋整啊？你如果不吃藥的話怎麼解決啊？」他天生是個少爺，根本不會照顧人，手足無措地來回走動。

彷彿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

即使那雙手再次伸向她，她又怎知那是要幫她逃脫束縛，還是將她推進更深的深淵？

他所給予的情感，才是最純粹的。

這時候，體育課已經開始了，教室里的人基本上都去了操場，只留下林枕書和諶珂兩個人在教室里。

「你傻坐在這兒幹嗎？」林枕書奇怪地看著他，提起袋子，問，「餓不餓？我特地打包了小面回來。」

喬松懶懶地抬眼看過去，問：「你來這兒幹嗎？回去寫你的作業。」

喬松解釋：「就是你們把我扛回賓館那天。他好像一宿沒睡吧，也不知道動用的什麼關係，竟然真的幫我找著她了……我遠遠地瞧了她一眼，足夠了。」

這一次，不用她來解釋，諶珂也聽明白了。

林枕書一直惦記自己落在咖啡店裡的手機，趁著諶珂睡得正酣，起了個大早去店裡取回了手機。剛剛打開屏幕，喬松的消息便跳進了視線。

諶珂不懂她的意思，反而擔憂地問：「你還感冒了嗎？怎麼又咳嗽了？」

許是體內激素分泌過多，她凝視著諶珂的眼眸，脫口而出—

「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你在這兒遇上什麼我可不會管！」他怒斥了一聲，醉生夢死了幾天，難得顯現了幾分情緒。

林枕書啐了他一口，眼神卻閃躲不安。

她的瞳孔透著微微的紅色，迷離的雙眼隱藏著不可言說的情愫。或許是酒的後勁兒上來了，她的兩頰紅得能滴出血來，雙唇卻分外乾澀，上牙齒輕咬著下嘴唇，如一輪孤月照耀漫天赤霞。

林枕書被人群裹挾著，幾個小孩一蹦一跳地從她身邊走過，口中甜甜地喊著「導遊姐姐，導遊姐姐」。

蘇曉冉真的在渝城，林枕書這才對這個消息產生了真實感。

是不舍，是想念，也是我喜歡你。

因為醫生從最開始就搞錯了，那不是一段可怕和殘忍的過往。

來不及想那麼多，喬松只能點了點頭，往教室外跑去。

第一縷陽光衝破沉沉霧靄的封鎖線，延誤多時的航班終於開始陸續起飛，飛機滑行時發出的巨大轟鳴聲直衝雲霄，也震得人的耳膜隱隱作痛。

諶珂的睡眠時間一向很少。

他站在沙發前，含笑看著高談闊論、揮動臂膀的林枕書，甚至還認真地回答她的問題、附和她的議論。

也不知說了多久，林枕書終於把自己給和圖書說累了。她踩著沙發踱來踱去，雙腿卻漸漸發軟，腳步凌亂，走幾步就一個踉蹌。

她想要擁有同諶珂一般的勇氣，重新站起來，去迎接他的歸來。

「其實什麼？」喬松挑眉。

林枕書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慌張地抽回了手臂，退後了兩步，後知後覺地害怕了起來。

正是因為明白了，他才那樣為難，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卻無法違背自己的本心，不得不同她說一句實話。

她在問喬松，也在問自己。

怎麼搞得，好像他才是照顧林枕書的那一個？

他方才故意嘲諷諶珂，就是為了逼林枕書自己把實話講出來。他時至今日才真正明白，只有置身事外的人，才能看得最通透。

「吃不吃關你屁事！」她啐了一聲。

這幾天的故事情節有些緊湊，林枕書一時間轉不過彎來，呆了很久后才問了句：「諶珂為什麼要幫你？」

可是—

這些情愫他全然不懂，可這並不妨礙彼時彼刻，他那樣真切地在乎著一個女孩。

「你知道我再次看見曉冉的時候，最後悔的是什麼嗎？

他很想去問問她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可是躊躇許久，書本的頁角被他揉搓了一遍又一遍，卻仍舊鼓不起勇氣走上前。

酒到底有什麼好喝的呢？那時候的喬松也未必知道。但是大家都說酒能消愁，他也跟著灌下去，迷迷糊糊的，倒也覺得的確有幾分作用。

裂開了一道縫隙的冰山，離崩塌只差一陣風。她身體里的某根神經在沉睡多時后漸漸蘇醒，貪婪地汲取著外界的色聲香味觸。

原來她一直等待的，如何也割捨不下的，不過就是這一刻罷了。

言簡意賅，不加標點，林枕書一個激靈，突然意識到自己一整天沒聯繫過他了。

喬松看了眼手錶，站起身，留給她最後一句話。

林枕書吃完東西后，才發現對方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自己，忍不住尷尬地咳了兩聲。

「滾滾滾！」

「嘭！」

「我跟你說，考拉一天要睡20個小時！但它還是特別困。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它新陳代謝特別慢。

「你能來我怎麼不能來了？」林枕書坐到了他的身邊，將酒瓶拿到自己跟前。

他戴上了墨鏡穿著風衣，悠閑地喝著星冰樂吃著三明治，沒有半點趕飛機的急躁模樣。

林枕書趴在桌上，緩慢地、緩慢地，將臉埋進了臂彎里。

六個字，言簡意賅，卻將她僅剩的希望劈了個粉碎。

不，不是這樣的。

—「你就是膽小、自私，所以將痛苦都推到別人身上。」

林枕書毫不示弱，逼迫道：「要麼你跟我一起走，要麼我就陪你在這兒一起喝。」

可是曾經有一個人真誠地告訴她，如果見不到你的話，我會很難過、很難過。這種情緒，人們稱之為什麼呢？

「不看著你的話，我就沒辦法知道你氣色有沒有變好。」

「你能喝，我就不能了？」她擦了擦灑在脖子上的酒，挑釁似的將空酒瓶倒扣過來，故意做給對方看。

諶珂慌忙拍了拍她的後背，擔心道：「你沒事吧？」

「林枕書，你別掙扎了。」他慣常愛戳人痛處，「你就是膽小、自私，所以將痛苦都推到別人身上。」

因為無法看懂小說，諶珂這段時間閱讀的書籍全都是科學性的，其中不乏關於醫學基本知識的講解和闡述。他只能記住生硬學術語的好記性，在這一刻派上了用場。

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直白地說話，林枕書又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她將手提包猛地拍在桌上，質問道：「你到底幾點的飛機？」

剛才聽見了喬松的話，諶珂知道林枕書這是犯胃病了，他這次終於忍耐不住了，三兩步就走了過來，一把拽住慌張的喬松。

諶珂有條有理地說：「喬松，我去打水和買吃的。胃藥我不清楚要買哪種，就麻煩你跑一趟藥店吧。辛苦你了。」

喬松一下子就蔫了：「我去幹嗎，我去了她也不見得想理我，我去……」

過了半晌，他故作尋常地開口：「說來也逗，諶珂想讓我幫忙說服你，讓你相信他對你是真心的。」他嗤笑一聲，「可是那小子幾斤幾兩我們能不知道嗎？情情愛愛他懂個啥啊？就一榆木腦袋，談啥戀愛啊。」

還沒來得及邁出腳去廚房，諶珂忽然站起來，握住了她的手腕。

「原來你是在看這個啊……」

生怕她把自m.hetubook.com.com己給摔著，諶珂張開了雙臂擋在她身前、跟著她走動，不停地念著：「坐下來慢慢說……你小心點……這兒不能踩……你往後退……」

她一口牛奶差點嗆死自己。

「我……我喜歡你。」

林枕書坐在椅子上，整個人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她餓得不輕，大口大口地吃著食物。

「不就是之前被拒絕過一次嗎？」喬松恨鐵不成鋼地敲著桌子，「可那是兩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別說諶珂了，我們倆就做對過什麼事情嗎？人家既然千里迢迢地回來找你了，你怎麼還對自己這麼沒信心？」

他以為她不會回來了，就像他未曾料想她昨日會突然出現。他以為這個冷清的房間里又只會剩下他一個人，就如一覺醒來枕邊人不在般失落。

林枕書甩開他的手：「不關你的事。」

他將這個燙手的山芋推給了諶珂，惡狠狠地說：「建康嘉園7號樓402！」

林枕書啞口無言。

他一整個星期都沒有來學校上課，林枕書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這樣沉淪下去，幾乎把全襄津的網吧都跑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喬松的身影，最後竟然在一家夜店裡發現了他。

也不知道林枕書到底從哪裡看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知識，她越說越興奮，甚至站到了沙發上，激|情澎湃地向諶珂講述近代醫學發展史，點評最新的醫患關係新聞……她說得天花亂墜，怎麼勸都不停。

隔壁桌几個已經喝高了的酒鬼走了過來，他們瞧著這個有個性的小姑娘，調笑道：「喲，松哥今兒還帶了妹子來？瞧這小臉嫩的，叫聲哥哥來聽聽？」

諶珂歪著腦袋，不明就裡：「為什麼不合適？我不能看你？」

「嗨！Homie（哥們）！」喬松瞧見來人張開雙臂，熱情地打了聲招呼，他毫無愧色地解釋，「我怕你趕不上跟我餞別，特地改簽了。是不是很貼心？」

諶珂仍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里，桌上擺著課本，視線卻總是不經意地朝著前方飄去—整個上午，林枕書都無力地伏在課桌上，很是沒有精神。

林枕書氣得翻白眼。

諶珂很快就離開了這裏，臨走時，他仍舊紳士地將雜亂的客廳收拾好，替她好好地鎖上了大門。

喬松愣了一下，一是沒想到這個人會突然站出來，二是被他拜託的語氣給驚住了。

「我喜歡你。」

剛才那一瞬間，她到底想說什麼來著？

「你就打算一輩子都倒在同一個地方嗎？」林枕書問。

諶珂垂下了頭，半晌，他說：「對不起，我不能。」

他隱約記得，周圍的環境很嘈雜，教室內、走廊上，充滿活力的高中生們嬉笑打鬧，吵嚷著歡笑著，青春的模樣比陽光還耀眼。

但林枕書既然來了，哪能輕易地就走呢？她叉著腰罵罵咧咧，一路飛速往裡闖，穿著高跟鞋的姐姐們根本攔不住她，待叫來其他人幫忙時，她已經在角落裡找到了獨自喝悶酒的喬松。

「你怎麼說話呢？」林枕書登時就急了，一掌拍在了桌上，「你對他尊重點行不行，諶珂他其實……」

林枕書一腳踩空，下意識地抱住前方的人，全身的重量都往前壓了過去。

別說今天了，整個一周她都沒怎麼按時吃過飯。

這不是最好的時機，甚至不是對的地點和對的方式。這隻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上午，沒有任何浪漫的鋪墊和深情的說辭，他卻在此刻對她告白。

清晨的濃霧還未散去，細雨似有若無，廊橋的玻璃窗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喬松坐直了身子，卸下了嬉皮笑臉的偽裝：「你其實都明白吧。諶珂對你到底是什麼感情，全世界有誰比你更清楚嗎？」

那漫長的沉默的五分鐘，對於林枕書而言，每一秒都是一根扎進胸膛的刺。

喬松看林枕書這麼糟糕的狀態，差不多也猜到了幾分。他問：「你帶葯了沒有？」

林枕書只覺得鼻尖泛酸，剎那間就紅了眼眶。

我不介意你動作慢，也不介意這次先擦身而過。

「咳咳咳！」

她不應該說的。至少不應該是在這個時候。

「可是諶珂他敢。他不僅有站起來的勇氣，還有膽量，不管發生什麼，也要再走到你身邊。」

諶珂彎下腰蹲在林枕書身邊，輕聲地說了一句：「你等一會兒，我很快就來。」

「如果你再回去的話，她明天還會再來的。」諶珂www.hetubook.com.com誠懇地勸說。

喬松到底還算清醒，看了看倔得要死的林枕書，又瞧了瞧不懷好心的酒鬼們，罵了幾聲髒話，拽著身邊姑娘的胳膊就沖了出去。

林枕書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距離方才喬松的離開不到半個小時—或許他還沒登機。

「蘇曉冉在這裏。」她打斷他叨叨的廢話，開門見山地問，「你要不要過來？」

可是……

喬松愣了一下，摘下墨鏡認真地觀察她的表情，直到確定對方不是在說反話后，他才奇怪地問：「你們家諶珂昨天帶我見過她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吃完葯后，諶珂坐在客廳里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昏昏沉沉的腦袋才逐漸清醒了過來。

毫無預兆地，諶珂望著她，脫口告白。

午夜的航班剛剛駛過，早班機已在航線等候，行人們推著沉重的行李箱，匆匆踏入渝北機場。

林枕書更加尷尬了。

晴嵐透過明凈的玻璃窗，大理石瓷磚的地面泛著點點金光。機場的廣播越發繁忙，甜美的女聲提醒乘客儘快登機。人們操著各地鄉音，結伴走在寬闊的大廳，喧鬧而富有活力。

搬進這套公寓的時候，他沒有添置太多的傢具，之後也很少待在家裡，白天都在學校，晚上也要留在實驗室，只有深夜才會回來睡一覺。

嘴上雖然強硬，但是腹部的疼痛一陣強過一陣，她皺緊了眉頭，臉色也漸漸泛白了。

「反正已經摔進谷底了，就算再糟糕也不會糟糕到哪裡去了—這一次，你要不要站起來？」

旅行團的遊客們拖著箱子去託運行李了，只留下幾個小孩子依依不捨地對蘇曉冉說再見，她半蹲著身子，囑咐了他們幾句話，也使勁兒地朝他們揮手，用笑容來結束這段偶然相逢的際遇。

他劈手就要搶回酒瓶，不料林枕書動作更快，仰頭就灌了一大口。她咕嘟咕嘟，一口乾完了剩下的半瓶。

她開始迅速地思考補救措施，拚命地組織語言想要向他解釋。她曾經無數次在這個邊界徘徊，無數次她抵擋了誘惑，始終保持在警戒線之內。這次她一定也能夠做到，當作只是同學間的普通話語，以後仍可以同他自然地相處。

林枕書預料過這個時刻，卻不知道會來得這樣快。腦中的信號被切斷，只剩下一片蒼白的雪花。

喬松看著她的表情，不禁嘆了口氣。

他是偷偷跟著林枕書過來的，知道這裏不是一般的地方，即使被勒令再三不準跟著她，但諶珂到底還是不放心。

「知道這酒多少度嗎？你再鬧我就讓保安把你帶走了！」

「這是她家地址！打個車把她給送回去！」喬松大吼。

既然已經在谷底了，既然不會有更糟糕的境地，那麼就算再掙扎一下又如何呢？

其實就是沒吃。

一個旅行團在這時從面前經過。

「我……」林枕書喉嚨沙啞，她瞧著眼前的人，那樣的近，那樣的動人。

最後，她這樣說。

「我後悔我沒有再來一次的勇氣，我跟你一樣，我們都摔得太慘了，所以再也不敢站起來。

林枕書重新抬起頭，雨後天霽，越來越多的乘客湧入了機場。

林枕書沒有意識到他的不對勁，還在熱情地介紹著：「渝城的小面特別好吃，你吃過沒有？特別是這家店，味道可正宗了！整個西南找不出第二家來。你等著啊，我給你拿筷……」

大學生諶珂躺在床上，雙眼看著白色的天花板，記起了方才的夢境。

他醒來時，身旁的人已不知道身處何方，連她的餘溫也被空氣稀釋乾淨。如果不是床頭柜上那寫著「按時吃藥」的便利貼，他大概會以為昨晚的一切是一場夢。

而她終於說出了口。

林枕書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了喬松的對面，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又被這個傢伙給騙了。

她大概是要回去的，這裏沒有她的歸途，也等不到她的歸人。只是剛剛踏入人潮之中她便彷徨了起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只有她逡巡不前。

這回輪到林枕書吃驚了，她對這兩個人之間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她很想要大喊一聲對方的名字，卻不知道在這樣的公共場合下是否合適。仔細考慮了一番，她意識到自己絕不是那個合適的人。

她那時也沒吃過太多的虧，仗著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麼地方都敢闖。門口的姑娘和-圖-書們瞧見她扎著高高的馬尾辮，稚嫩的一張臉，儼然一副學生模樣，攔著不讓她進去。

「也不是這個意思……」

諶珂蹲在她的面前，因為本就個頭比較高，即使蹲下來，也和此時的林枕書在一個水平線上。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認真地看著面前的女生。他如同質地柔軟的綢緞一般，即使臉上沒什麼表情，仍然細膩而溫和。

他總是會做很多混亂而糟糕的夢，剛醒來時總會保持著夢中消極負面的情緒，但卻記不太清具體的內容。

林枕書和喬松的確是一對「難兄難弟」，即使是失戀，也總是彼此牽連著。

這酒上頭的速度很快。剛走出夜店那會兒，她尚且精神亢奮，到了計程車上時卻變得反應遲鈍，諶珂問了她好幾遍，才從她口袋裡找到了家門鑰匙。等回了家，倒在沙發上，林枕書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

「今天是我們渝城之行的最後一天了，很高興這幾天能與大家友好相處，希望你們回去之後還能夠記得這幾天的美妙旅程。」客套的導遊詞由她說出來卻是那樣真誠，「大家託運完行李之後就可以去安檢了，回去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喬松咬牙切齒：「知道了！我也回家！這樣總行了吧！」

諶珂目光閃躲，他別過頭看著地上，許久許久，一言不發。

這一次，他說得更加篤定有力，每一個音節都鏗鏘飽滿，短短的四個字，卻如宣誓一般鄭重而不可褻瀆。

喬松一向在外混得開，認識不少社會人士，往日里還會約束自己，如今卻百無禁忌，但凡是玩樂的，對他而言都是麻痹自我的良藥。

酒吧門口，諶珂正站在大樹下，抻長了脖子朝店內張望著。

大概有不到二十個人，不論男女老少都戴著旅行團統一發放的明黃色的鴨舌帽，舉著小小三角旗的導遊站在他們的最前方領路，麥克風的小喇叭別在腰間，導遊被放大的聲音在嘈雜的環境中仍那麼鮮明。

諶珂一屁股坐在了茶几上，幸好木質的茶几還算結實，除了自己尾椎骨有些痛，並沒有連累其他。

心理醫生曾經為難地勸導諶珂，要勇敢地去面對那些過往，哪怕是可怕的和殘忍的。醫生用最極端的手段去刺|激、逼迫他，卻總是收穫甚微。

對不起，我不能喜歡你。

「看看看你個頭！你動物園看大猩猩呢？」

「諶珂，起床了嗎，我買了早飯回來！」

這四個字脫口的一瞬間，他們兩個人都通通清醒了過來。

但是這天，也許是身旁有人作陪，也許是藥物作用使然，諶珂難得睡得安穩而綿長。一覺醒來，沒有絲毫掙扎的痕迹。

電話打過去，喬松很快就接通了，他嚷嚷著：「幹嗎呢，我這剛上廊橋。你有什麼話趕緊說，我等會上了飛機就得關……」

說什麼只求曾經擁有的話都是騙人騙己，人們總是習慣把悲傷粉飾得冠冕堂皇。

這反倒把她給問蒙了。

「哦。」諶珂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呢？」

前一個月的生活他當作尋常，直到現在，環顧著被冷色調包圍的客廳，諶珂才忽覺清冷寂寥，竟感到了些許落寞。

「不過你長得很好看，所以也想要看著你。」他誠實作答。

在無數個瞬間—聽他訴說不舍的瞬間，被他擁抱住的瞬間，她都好想好想告訴他，這種噴薄而出的溫暖甜膩的情緒，叫作—我喜歡你。

環境再嘈雜，她也全都聽不到了，只有喬松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循環在耳畔。

諸如此類。

這個空蕩的家庭里，又只剩下她一個人。

胸膛里一時翻湧出無數的情緒，那些壓在心裏的秘密也被酒後莫名的衝動給挖了出來。

喬松懶得跟缺心眼一般見識，罵罵咧咧了幾句，甩手而去。

她喊了一聲，換上了拖鞋走了幾步，才發現諶珂正端坐在沙發上。

林枕書眨巴眨巴眼睛，茫然地看著他。

林枕書的五官擰到了一起，像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她只覺得踏入了一片泥淖之中，無數種紛亂的情緒裹挾著她的四肢，越是掙扎越是淪陷其中。

喬松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見她的右手一直捂著肚子，調侃一般地問：「咋了？痛經還是胃痛？」

相反，諶珂是因為那段過去，才苦苦支撐著孱弱的身軀，毅然地走到了今天。

「不是……你……這麼盯著我看，不太合適。」林枕書伸出手遮擋他的眼睛。

從前她最是冠冕堂皇，高高在上地認為諶珂hｅｔｕbｏok•ｃｏｍ•ｃｏm是不會懂得真正的感情的。可是當旁人也這樣說時，她卻下意識地想要為他辯解。

大約是在和蘇曉冉分手后一個月的初夏，喬松一蹶不振，對內無法捨棄初戀女友，對外卻無法和父母抗爭。在家中大鬧了一通之後，他陷入了自我放棄。

高中生諶珂有很多事情無法理解，為什麼女孩子會臉紅，為什麼林枕書總喜歡摸自己的腦袋，為什麼他的心跳會在某刻漏拍……

諶珂又重複了一遍：「我喜歡你。」

他是那個時候第一次知道林枕書患有胃病。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病，但是一旦飲食不調、吃了生冷辛辣就容易發作，很是惱人。

「為什麼走這麼急？」她問，「起碼要先找到蘇曉冉的下落吧。」

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大門被打開，提著一個紙袋的林枕書走進了玄關。

他沒好氣：「關你屁事。」

她生氣地搶走最後一塊三明治，兩三口快速地咽進肚子里，飢餓感和憤怒很快便消退了。

她耍酒瘋的模樣並沒有讓諶珂產生厭惡，他反而覺得這樣的林枕書又真實又可愛，全然摘下了在家長和老師面前的乖巧面具。

「人類的大腦由1000億個神經細胞構成，相當於銀河系內的恆星數量，總重量和一個羅馬甜瓜差不多……你吃過羅馬甜瓜嗎？我也沒吃過……」

「你今天吃早飯了嗎？」喬松見她不像是假裝，反倒真的擔心起來。

即使每晚按時服用助眠的藥物，也要到凌晨時才能入眠，而到了清晨六七點時，樓外的輕微聲音就會將他驚醒。

「啊？」諶珂扶住東倒西歪的林枕書，茫然地看向喬松。

對方滿意地點點頭：「路上小心。」

昨天他被各種巧合與意外所耽誤，準備了滿腹的話，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直到以為自己真的等不到了，以為她真的離開了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迫切地想要告訴她—那些未完待續的心事。

諶珂用自己的玻璃杯子灌滿了熱水，給林枕書焐在肚子上，又去小賣部買來了熱牛奶，喝完暖一暖胃，她臉上的氣色明顯就好多了。

她張了張口想要回應，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來，如鯁在喉，刺得她渾身發痛。

而待他從疼痛中緩過神來，一睜眼，面前便是林枕書放大的面容。

他不在乎形式和時機，曾經有無數個好的氛圍和最好的年紀，只怪他年少愚鈍，才姍姍來遲。

這舊時光的開頭很是混亂，充滿著交織變換的光與影，猶如一場刻意追求藝術感的眼花繚亂的朦朧電影。

匆匆趕到機場的時候已經過去四十分鐘了，她幾乎狂奔著衝進機場，卻在星巴克外的椅子上看見了早該進了關內的喬松。

分不清是什麼時候，林枕書已經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她雙臂攬著諶珂的脖子，整個身子都倚在他的身上。鼻尖對著鼻尖，近得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夢裡，諶珂似乎還是當年的那個高中生，坐在那個沒有空調的悶熱的老教學樓里上著枯燥的課。

聽說消息后，林枕書在夜店門口蹲了他三日，終於在第三天放學后，親眼瞧見喬松在一群大哥的環繞下進了店裡。

林枕書的確是不知道，那酒到底有多少度。她一向做事毫無分寸，沒承想這次真的踩了個大雷。

諶珂看著她，愣怔了很久，幾乎分不清這是幻境還是真實。

她終於不得不承認，終於不得不和過去的自己打個照面。

而事實上，諶珂的確做了一個好夢，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夢。

之前喬松說的話刻薄卻精準。他們曾經都摔得血肉模糊，好了傷疤也忘不了疼，所以再沒有勇氣站起來，再也不敢往前。

諶珂注視著她表情的每一個細節，奇怪道：「你怎麼臉上有點紅？發燒了嗎？要不我還是帶你去醫務室吧。」

林枕書家裡一個人也沒有，諶珂不放心讓這個醉鬼自己待在家裡，只好暫時留在這裏陪著她，等到她的家人回來再說。

「你知道嗎？一個人要是老咬舌頭，他可能是中風了。你看我從來不……哎呀……我咬到舌頭了……

她心中百轉千回，無數的話語在腦海中翻滾，一個「也」字根本不足以詮釋她此刻的心情。

這就是，她人生第一次的告白。掏心掏肺，卻以這樣慘淡的方式草草收場。

服務生來到跟前收拾了餐盤和空杯，店內也排起了長隊。沒有消費而霸佔了座位的她有些許窘迫，匆匆拎起包離開了休息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