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埋在塵埃里的光

在等待他回來的這半個時辰里,她將他們相熟的這些日子,點點滴滴全部回想了一遍。
花欲語被百里臨淵封為靈夫人,整日都穿著艷麗到了極致的紅色裙子。身邊好幾個侍女簇擁著她,生怕她磕著碰著。
她上前一步,滿臉憂心忡忡:「你放心,我不會拆穿你的。我來尋你是想同你說,你千萬別衝動,我來想法子,一定會有法子的,你一定要好好活下來。」
「他願意孤單而去,寡人為何不答應?」
她心中惶惶,沒有別的辦法,她只能到別院求見百里缺。
「嗯,乖。」
他的目光落至樓下宋時歇的身上,似有所思。
他不在乎世人是不是知曉他的名字,他心甘情願獻出生命。
他這句話無疑是承認了。
百里臨淵平日里笑容極少,此刻卻願意淡笑著安撫她:「好了,乖。這是一年一度為國為民祈福的大事,你安心當寡人的靈夫人,不必管這些。」
花欲語只好解釋:「爹爹知道了畫像被改的事,催促著我趕緊嫁人,我不想嫁給那些腦袋空空的人,便賭氣一個人來王都尋你們。不料,剛一抵達王都,還沒來得及找你們,我就被人認了出來……畫像作假的事情被發現了。」
這裏人多眼雜,宋時歇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後帶,行到無人能看到的地方才鬆手。
見她過來,百里臨淵讓那幾個大臣退下。
宋時歇本是隨性洒脫之人,卻心甘情願為綏國百姓所束縛,試問有幾個人有他這樣的胸襟呢?
消息傳開后,「百里缺」每次入宮,都會有無數百姓來送他,他們給「百里缺」送上自家種的蔬果,雖然廉價卻飽含他們的心意。
宋時歇一頓,笑容漫開:「但我同樣無法接受隨意更改定局,若是因此,未來發生改變,2000年後說不定便沒有你的存在了。」
舒相宜從沉思中回神,她揉了一下眼睛,抬眼望向宋時歇的方向:「我等了你一天一夜,你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我來找你了。」
門口的守衛不認識她,兇巴巴地說著百里缺入宮了,並不在此處,要把她趕走。好在有常年在百里缺身邊伺候的侍衛認出了她,進去稟報,得到回復后,將她領了進去。
這次進宮,宋時歇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舒相宜站在二樓,往外張望,忍不住道:「你讓宋時歇扮成你,就不怕君上認出來?」
百里缺低垂著眼:「這些就不用舒姑娘擔憂了。」
不等她說完,百里臨淵便長眉一斂:「不得胡言。」
舒相宜扯了扯唇,勉強露出一個微笑的表情,https://m•hetubook.com.com然後單刀直入道:「百里缺告訴我,他說你去宮裡了?你去宮裡做什麼?」
桌子另一頭喬裝打扮過的百里缺沉默片刻,臉上浮現出一個諷刺的笑:「他不會認出來的。」
宋時歇眸色極深:「我不願看到這些。」
宋時歇猶豫了一瞬間,將手搭在她腰上,很輕地摟住她,眉眼含笑:「我當然是真實存在的。」
宋時歇凝神看了花欲語一會兒,她瘦了很多,精緻的妝容不僅讓她像一個晶瑩剔透的瓷娃娃,也把她的神采全部掩蓋了。
舒相宜咬緊嘴唇。
舒相宜是在一間裝潢很樸素的屋子裡見到百里缺的,他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
舒相宜緊緊盯著宋時歇的表情,想要從上面看出端倪來:「你獻了什麼計?」
很久不見的花欲語。
花欲語更加不解,既然百里臨淵深愛著君后,那他為何狠心看著自己與君后的獨子成為祭品?
舒相宜苦笑:「這就是你想到的解決辦法?」
「你怎麼都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然後反客為主。
他怎麼能如此輕描淡寫,坦然接受?
她頓住口,忽然意識到眼前的百里缺並未穿著平日里那身白衣白裳,而是一襲青色長袍,像極了宋時歇平時的裝束。
她說不出口。
她深吸一口氣,冷冷掃了他一眼:「公子這麼早便讓宋時歇扮成你的模樣入宮,可是有計劃了?」
毫無疑問,破月鎮的百姓們都很喜歡他,他熱心善良樂於助人。他不是皇親國戚,他無權無勢,他只是一個來自破月鎮的普通人,可他的行為卻從沒有普通過。
她捂住額頭,一字一句斟酌用詞:「所以你便打算……以身替之?」
他能做出這個決定,她不應該意外才是。
「您答應了?」
舒相宜咬緊牙關,不再與他說話。
此舉惹惱了百姓,他們紛紛簇擁在宋時歇身前。身穿盔甲的士兵見他們如此,越發覺得他們是一群刁民,將手中利刃對準了手無寸鐵的百姓。
「祭天的日子,關宋時歇什麼……」
他坦然接受,她便也只能坦然接受。
宋時歇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舒相宜用力拉扯著他的臉頰,宋時歇的臉被她拉扯得變了形,他卻眉頭也不皺一下。
他沒有給自己預設任何退路。
這笑容很快消失,他又恢復了雲淡風輕的模樣,他端起茶盞:「我相信宋先生不會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百里臨淵,或許把她當成了逝去的君后吧。
舒相宜對百里缺的尊敬早已消失殆盡,只覺得他裝模作和_圖_書樣,不甘心宋時歇為這樣的人獻出生命。
是他,為什麼會是他,為什麼偏偏是他?她明明觸碰的是百里缺的雕塑,難道見到的人不應該是百里缺嗎……
百里臨淵輪廓深邃,側顏英挺俊逸不減當年,只是額間多了幾綹白髮而已,若是不說他的真實年齡,根本沒人能看出來。
百里臨淵很享受她的賣乖,沉沉一笑:「叫寡人臨淵。」
人群中,宋時歇那樣耀眼,一塵不染的白色衣裳彷彿要與同樣奪目的日光融為一體。
她如此直接提問,他也不生氣,後宮其餘女子皆怕他懼他,只有她敢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就像他深愛的那個女人一樣。
百里臨淵根本不會仔細看他,也從未細看過他,怎麼可能認出來?
宋時歇沉默了很久:「是,我向公子缺獻了一計。」
「妾身只是想替君上分憂罷了,」花欲語不服氣道,「君上慣會嚇唬妾身。」
他在侍女的幫助下,把臉洗乾淨,然後換了身常穿的衣服,奔波了這麼久,他並不打算休息,而是直接踏出房外。
宋時歇輕笑:「跟你說了,你會同意?」
「你說綏國不存在於歷史長河之中,世人並不知曉它的存在。可我卻覺得,肯定有人在緬懷著那些離開的人。
舒相宜輾轉反側,一夜沒有睡著。
現在,是最後關頭了。
難怪百里缺毫不留念地結束了在身邊服侍多年的阿雲的性命,他根本不是因為對小豆子的死心懷愧疚,為的就是挽留住宋時歇而已。宋時歇願意替他送死,好名聲依然歸他,他肯定求之不得吧。
他雖身處塵埃,卻心念天下。
百里缺答非所問:「下個月初五,便是祭天的日子了,有許多事需要處理。」
舒相宜定定看著他的雙眼,困惑道:「你真的是真實存在的嗎?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出風頭的機會都讓給別人,心甘情願當一個幕後英雄?」
舒相宜搖頭,這太瘋狂了。
宋時歇只是百里缺的幕僚而已,百里缺自己都沒有入宮,他好端端的入什麼宮?
舒相宜心中湧起的說不出是無力還是什麼。
花欲語很不正經:「我擔心你……還有相宜啊。相宜呢,她還好嗎?我很想她,你沒有欺負她吧?」
花欲語怔忪,半晌又道:「妾身不明白,獻出生命真的有用嗎?上蒼真的願意看到……」
暫且不說宋時歇本就與他相貌神似,只需稍稍易容,再換上一身白衣便能騙過不敢直視他的宮中眾人。聲音模仿,也並非難事。
她心中莫名不安,沒有出門的計劃,索性待在他房間等他和*圖*書,可她一直等到深夜他都沒有回來。
在穿過長廊的時候,腳步匆匆的他,忽然就停了下來。
她從百里缺口中,才得知答案:「他入宮了。」
她本對百里臨淵不冷不熱,一心期盼他厭倦自己。但沒想到眾人口中深沉暴戾的百里臨淵卻對她很好,他很喜歡她的性子,對她很是包容,她想要什麼,他便拱手給她,她真的成了宮中一霸。
她一眼就看到了被眾人簇擁著的宋時歇,她笑吟吟地道:「是你。」
如此一來,自然耽擱了不少時間。
「臨……淵?」
話音剛落,舒相宜欺身上前,輕輕咬住了他的嘴唇,明明羞澀又青澀,卻又要裝成大胆老成的模樣。
花欲語見宋時歇沉默不語,上前一步:「初次看到公子缺時,我也嚇了一跳,想找個機會查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後來你扮成百里缺的模樣入宮,與君上說同意以身殉天的時候,我正好在偏殿,看到了你……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假扮成百里缺,是百里缺逼迫你的嗎?就因為你相貌與他相似?」
他唇邊依然噙著笑:「眾目睽睽之下,如何假死?」
可她卻能猜到,此情此景不是他想要的,他一定很不開心。
宋時歇微微挑眉:「那怎樣你才信?」
她不停地沖宋時歇搖頭,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她無法說服自己眼睜睜看著他送死。
他頷首,眼底流淌著淺淺笑意:「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宋時歇怔忪過後,輕輕喟嘆,她的嘴唇比他想象的還要柔軟。
花欲語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因為見到他迸發出喜悅的眼睛重新歸於沉寂。
他輕撫著她的長發:「缺兒是寡人的長子,他願意在祭天大典為綏國百姓奉獻出自己的生命來,自然馬虎不得。」
她並未遭到責罰,憑藉美貌入了宮。
花欲語一愣,默默低下頭。
她一如往昔,調皮地沖他做了個鬼臉,然後大發雷霆,呵斥身邊的人滾開。身邊伺候的人習慣了她的喜怒無常,朝宋時歇行了個禮后,便紛紛退去。
舒相宜恐懼擴大,一陣頭暈目眩,心緒激蕩,依稀猜到了什麼。
「你證明給我看。」
她遠遠看著,百姓們一步不讓,與其形成對峙之勢。
看著眼前曾在博物館帛畫上見過的一幕,她心中驟然鈍痛。
宋時歇輕輕嘆了一聲,用哄小孩的語氣輕聲道:「傻子,祭天大典不是小事,這種雕蟲小技是騙不過宮中之人的。」
他竟打算,用他的性命去替百里缺送死。
百里缺慢悠悠抬眼:「宋先生沒有告訴你嗎?」
百里臨淵微微眯眼,愛極了她m.hetubook•com.com這副樣子,他一下下撫弄她的長發,似乎陷入某種回憶之中。
天一亮她便去敲宋時歇房間的門,他果然已經不在了。
他更緊地摟住了她。
「是嗎,我不信。」
他最後留下一句「萬事小心,照顧好自己」然後匆匆離去了。
花欲語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笑:「這樣也挺好的,吃穿不愁,還有那麼多人聽我的話,我指揮他們爬樹,他們就不敢下水。唔,比在破月鎮嫁給那些個草包好多了。」
靈夫人,她像一隻百靈鳥,被百里臨淵束縛在籠子里。
真正的百里缺高高在上慣了,從不會與百姓親密接觸,他只會遊刃有餘地沖他們頷首微笑。可宋時歇不同,他親自上前收下了每一份禮物,然後溫聲囑咐幾句。
宋時歇喉嚨乾澀:「抱歉。」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想明白,那雕塑根本就不是百里缺,他從頭到尾都是宋時歇。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再聯想到百里缺,與從小在破月鎮長大從未涉足過王都的宋時歇容貌相似,這份相似真的只是偶然嗎?宋時歇的父親瘋瘋癲癲的,離世之前曾自稱是什麼綏國的開國將領,之前從未有人當真過,只覺得是個笑話……
她心中震撼,不敢再想。
百里缺與宋時歇之間……
次日清晨,他房間里還是空蕩蕩的。
「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嗓音輕輕:「我知道你是誰。」
宋時歇抬起眼睫,卻並未看她:「我與公子缺身形相仿,容貌相似,是最好的人選。」
花欲語整理好情緒,慢悠悠踱回了百里臨淵的寢殿。
宋時歇返回別院的時候,正值晌午。
距離太遠,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也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宋時歇點點頭,沒有時間與她細說,餘光里已經有人在往這個方向接近。
難道百里缺不是百里臨淵的……
宋時歇拉著舒相宜的手撫摸他的臉,他笑:「你瞧,我也是真實存在的。」
他沒有去自己的房間,而是徑直來到了百里缺的居所。
晌午的陽光很刺眼,想貪心地照拂每一片土地,可無論如何努力,總會有陰影的存在。一個身影便蜷縮在唯一那片陰影之內,不知道待了多久了。
於是,百里臨淵道:「他提出,身死之後,不必讓人陪葬。」
百里臨淵一招手,花欲語便走過去伏在他的膝蓋上撒嬌:「君上與那公子缺說了些什麼?您整日與他見面,都無暇顧及妾身了。」
一頓,她笑開:「你還得替我照顧相宜呢。」
花欲語好奇地看著他。
舒相宜知道自己勸不了他,只是不甘心:「就不能假死嗎?非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
宋時歇出了宮。
她是特意在此處等候他的。
百里缺為天下蒼生考量,決心以身殉天。
外面長街上忽然傳出一陣喧嘩,似乎是百里臨淵派來護送的士兵們在催促宋時歇快些入宮,其中幾個士兵暴躁地將百姓們送上的水果打翻在地。
她又氣惱又心疼,忍不住輕聲斥道:「你圖什麼?」
百里臨淵正在與幾個大臣會面,她知道,宮中最近忙著為祭天大典做準備。
她四處打量,裏面擱置的衣物和小物件都很熟悉……這分明是宋時歇住的房間,百里缺打扮成這副樣子,待在宋時歇的房間里做什麼?
宋時歇對她很有耐心:「既然我們已經知曉君上是在給公子缺設局,那我們完全可以利用這一點。我若扮成公子缺的樣子替他殉天,讓真正的公子缺得以存活。那麼等到君上反悔之際,民心震蕩,公子缺便可以扭轉這局面。他是最受綏國子民愛戴之人,也只有他,可以庇護綏國子民。若是成功,綏國便不是舉國覆滅,而是尚有一線生機。」
宋時歇不說話,只是眉頭很緊地蹙著,他不知道她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如何證明——」
舒相宜心中隱隱贊同,宋時歇的主意真的很好,可行性很高。
宋時歇微笑著說:「相宜,你做得很好,是你讓我們領先君上一步。」
「難道沒有那種假死的葯嗎?」
他注視著那道纖細的身影微微恍神,情難自禁地低低念出她的名字:「相宜。」
於是她更加大胆,又喊:「臨淵,臨淵,臨淵。」
舒相宜怔然。
宋時歇不理會她:「到底怎麼回事?」
「遺忘,並不能磨滅它存在的痕迹。它是真實存在的,你現在腳下所踩的,就是我們綏國的土地,有數以萬計的百姓在這裏生活。」
「天下安康。」宋時歇說。
綏國被皇朝覆滅是替百里缺殉葬的嬤嬤、阿翠告訴她的,實際上並沒有人知道綏國真正的結局,說不定綏國百姓在百里缺的庇佑下隱姓埋名活了下來呢?
宋時歇在舒相宜身旁坐下:「相宜,歷史是不能改變的,雖然對現在的我們來說未來尚未發生,可對2000年後的你來說,以身殉天的的確確發生了。你親眼見到了用他的血肉之軀塑成的雕塑,這些已成定局。誠然,我無法接受結局是皇朝踏平了綏國。」
某些事情似有若無地串聯起來,她忍不住大胆推測——
舒相宜回想起初次穿越,她在綏國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宋時歇。
舒相宜蹙起眉,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入宮幹什麼?」
「你這樣讓我覺得自己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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