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喊了,現在她還在恢復當中,讓你媽媽靜靜休息吧。護士在一邊勸道。我點點頭,握著媽媽的手一路走進病房。我看了看房間號碼,520。這是我見過的,最浪漫溫暖的病房號了,她住在這裏,就會得到愛,是吧?佛祖?
也好,忙了一天了,小雨你早點回去休息吧。老闆娘淡淡一笑,轉身走了進去。我獃獃地,任由蕭楠拉著我的手上了他的車。想吃些什麼?他問。
我說,我媽現在連說話都困難,你還削蘋果,給誰吃啊?
夏天來了,我的高二生活也就此結束。為了對付高三,才將放假沒幾天,又要去學校補習。我是這樣不情願,我是如此懷念暑假生活,然而沒有任何辦法,因為長大,因為高三,也因為未來,我們必須要丟掉一些東西。
我忽然覺得難過起來,為母親也為爸爸。母親的這一番話,如同一把尖利的刺,讓我的單純的世界開了一口巨大的口子。我十八年的生命里,一直都認為,兩個人在一起結婚生子,過幾十年,一定要你愛我,我愛你,一定要愛到骨子裡不能沒有你的那種。原來這個世界不是這樣子的。原來兩個不愛的人可以在一起過一輩子。那麼爸爸呢,他是否知道,母親恬淡笑容背後隱藏的是一顆從不曾為他跳動的心?
我堅定地看著靜子,我說,靜子,我要見蕭楠。
遇見碳頭的時候,它才那麼小,就像一個小黑球一般,睜著黃桃一般的眼睛望著我,那時也不過十歲,放學回家,看見它的那一刻立時便喜歡上了這隻流浪狗。我抱它回家,可是父親卻極其反對,說是動物身上不幹凈,對母親的病不好,讓我丟掉。我想想也對,忍住淚水,抱著碳頭往回走,又把它放在原地。我說對不起,我養不了你。
我的心如同海水漲潮一般洶湧澎湃起來,咬著牙,頭也不回地離開。
車子很快到了醫院,大家七手八腳將母親台上擔架,急匆匆地送往搶救室。我看見母親搖晃的軀體隱入白色的大門裡,心下逐漸荒蕪起來,我害怕這一次會是永別。我的,最親愛的母親。眼淚瞬間大顆大顆的墜落下來,我抽泣著,我思念著碳頭,如果它在的話,會早一點發現母親的異狀。然而碳頭已經不在了,我的母親也在生死一線,這些都是我不能夠接受的。
父親不斷地點頭,彷彿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一般。是啊,母親已經了無牽挂了,女兒已經長大,心愛的人卻又不再身邊,不如去了。念及此,我覺得母親是如此自私。在她身邊所有關心照顧她的人,她全都看不到嗎?竟然沒有一絲留戀嗎?我知道,她或許是真的很累很累了。
那個時候我是那樣幼稚,竟然沒有聽得懂母親話里的意思,我說媽媽你睡一會吧,睡一會就好。她嘆一口氣,然後閉上了眼睛。
醫生拍了拍父親的手,還好,送來的及時,這一口氣算是喘上來了……不過,她的病情相當嚴重啊,以後都要住院治療,再有閃失恐怕……對了,你先去交住院費吧。
庄桐從那夜之後,開始變得有些沉默。平日里一下課便能聽到他的大嗓門和老子天下第一的笑聲,現在卻異常的內斂,坐在一旁信手塗鴉或者發獃,也不看我。我怔怔地看著他半天,想要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這一段長長的小巷,承載了太多關於他的記憶,我看著這個纖瘦的背影毅然背著母親前進,前進的時候,我便知道,洛小雨,此一生你都將逃不脫了。
等我跑累了,停歇下來的時候,卻發現四周一片蔥翠,到處是青綠色的竹林,光影爍爍,但我已經找不到方向。我在鋪滿竹葉的林間摸索前進,風過的時候沙沙沙沙的聲響宛如天籟,我想起在電影春逝里,尚優和李英愛便是如此一起聆聽出愛的聲音的。
我點點頭,一提到碳頭我就想要哭,己容連忙抱住我,我伏在她瘦弱的肩膀上還是沒能忍住。哭道後來,連連抽噎,不只是為碳頭,還是為自己。
汽車在冰天雪地里穩步前進,我抱著昏睡中的母親,心急如焚,視線里蕭楠握著方向盤的手心裏不斷滲出血來,料想是之前摔倒破了什麼地方。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一心注視著前方的路況,不時對我說,小雨別擔心,媽媽會好的,會好的……
母親被庄桐逗樂了,眯縫起眼睛笑,我把蘋果放在一邊,你還真來勁拉,好啊,你有本事以後每天都來陪我媽!
己容面無表情地說著,摸索著從口袋裡掏出摩爾煙,竹林風急,幾次未曾點燃。我忽然想起己容那個夜裡對我說過,可是你信嗎,蕭楠即使喜歡你,也會和我在一起的。因為我能給予蕭楠你給予不了的……
藍色的天幕已經被晚霞渲染成一片火紅,大片大片的橙黃光澤彷彿水彩一般澆潑下來,將四周的街道,大樓,過往的行人……染成了油畫般的剪影,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魔幻時刻。
到後來,我都不知道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我們就這樣坐著,不知道說什麼。老闆娘站在門口問我是在店裡吃還是出去吃,她說這話時看了看蕭楠。我正要說就在店裡吃,蕭楠已經起身,我帶小雨出去吧。
母親靜靜躺在擔架上,兩個護士正推著她往外走,她的臉上帶著氧氣罩,手上弔著水,我完全看不出來會是她,會是那個有著漂亮溫柔眼睛的母親。我握住母親冰冷的手,小聲地喊,媽媽,媽媽。
蕭楠,畢業后我們去英國好不好?那裡的藝術氛圍也很好,我們可以吸收一些高水平的天才少年加入樂團……
蕭楠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你不用擔心,過兩天就可以去學校了。
我仍然覺得恍惚,望著窗外的夜景,搖搖頭,說不知道。那天後來,我們在路邊吃了點炒麵,我只吃了兩口便吃不下去,此刻便是山珍海味在我面前也是毫無滋味可言,我的心已經淡到了極點。他開車送我,路上不住地看著我,眼裡透著那樣的憂傷,我看得出他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終於忍不住,低下頭來無聲地哭泣,我說,蕭楠,我做夢都夢到以後會和你在一起,做你的妻子,為你做飯洗衣服,一生只對你好……可是我總是流著眼淚醒來,因為我知道這隻是夢而已。我曾經那麼堅定地告訴自己從此以後把你狠狠忘記,卻總是不爭氣地想念你,想念你的所有,蕭楠,你告訴我,我該如何是好?我怎樣,才能把你從我都心底刪掉?
他說不想讓你擔心,你已經夠亂的了。
他說,小雨,這麼些日子你過的好嗎?
我的目光逐漸凝結在蕭楠的臉上,他靠著一根竹子,臉上有悲傷的痕迹,嘆一口氣,是啊,父親苦心經營的公司面臨破產的危險,是己容的爸爸出手相救,要想重新振作,兩家一定要聯手,而我從小到大,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父親的夢想https://m.hetubook•com•com……
蕭楠抱住我,撫摸我長長的頭髮,小雨,你不要這樣,有些事情我們不能左右的……
我以為他要說什麼,我以為我也要說什麼,然而才發現我們什麼也沒有說。我仰面看著他雕刻一般的五官攏在暗影里,有一絲傷悲,我說,為什麼還來找我呢,就讓我躺在這裏,一直到永遠吧。
他凝望我的眸,隔了半晌,重重地點點頭,他說,是的,小雨,只要我知道,我一定會來到你的身邊。
她聽不到。
我的心徹底冷了下來,這一刻,我似乎是掉進了冰寒刺骨的北極,漫天的雪花,只有我一個人快要承受不了。明明知道這一切早晚都會來到,明明知道這並沒有什麼,卻還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的視線漸漸開始模糊。
我端著黑咖走過去,遞給他,轉身要走,他叫我,小雨,陪我說說話吧。我點點頭,說,等等,等閑下來的時候,好不好?
南京的春天總算是來了。雖然短暫,可也一樣會讓人覺得充滿了希望,我們都熬過了那個令人絕望的冬日。母親可以穿著睡衣沐浴在晨光里聞著花香,臉上有了那麼一絲血色,飯也吃的比冬天多了一些。一切都朝著好的地方發展。唯一讓人覺得不安的,便是父親日漸蒼老的臉龐,為了籌措母親的手術費,治療費,住院費……家裡已經是掏空了老底,過些日子,父親準備偷偷把房子買了。他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撫摸我的頭,一臉的決絕,他說不管怎樣,小雨,我們都要把你母親的病治好,我不能沒有她。
惆悵
我聽到四周醫生護士的瘋狂叫喊,擔架,布單,搶救……亂作一團。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傍晚,我失去了我最親愛的母親。
車停在寂靜地路邊,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預示著一個完滿,可是在我的眼裡確是如此的殘酷。他伸手撫摸我的頭髮,輕輕說,是的,小雨,我知道的……
這次是挺過來了,不知道下一次還能不能,總覺得,她內心已經了無牽挂,生命力有衰退的跡象,很麻煩啊,你們要盡量多鼓勵她……
我一把推開他,忍著眼淚,那為什麼,那一個夜晚你會吻我,說你喜歡我呢?
母親
我們都看著蕭楠,想要知道母親和他說了什麼,但他一臉的平靜,似乎並不打算說話。我這才想起來和老闆娘請假,打了電話。我讓父親回去做飯,我來陪著母親,他點點頭,轉身離開,背影有些佝僂,讓人辛酸。己容摟著蕭楠的胳膊從樓下回來,買了很多水果和營養品,庄桐正在幫著削蘋果。
我抬起頭來看了看母親,我問,那麼媽媽,你愛過爸爸嗎?
我們已經有協議的,一旦我們結了婚,我爸爸將會全力支持蕭伯伯的事業,有了錢什麼都好辦。同樣是喜歡,我這裏的喜歡卻更加實際。
訂婚
令人覺得惆悵的高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開始了。日子彷彿還和從前一樣沒有什麼改變,每天上學,520,回家。很多個燈火輝煌的夜路,只有庄桐陪著我。我開始想念碳頭,也想念他。
他的車開進了己容的家裡,燈火通明裡,我看到己容纖細婀娜的身影纏了上來,眉眼間是小女人的幸福,我看見她的小拇指上那枚戒指,像是古老的咒語,我從此跌落地獄。
我的心一陣絞痛,我要作為一個伴娘出席我愛著的男孩的婚禮,這是多麼諷刺的一個設定?但我還是點點頭,我說,好的,己容。
我沒有告訴母親,我不想讓她因此而更加煩亂。庄桐便每天在醫院的走廊上給我複習。燈火昏黃,夜裡的醫院格外地安靜,不知為何,我漸漸聽不去,腦海里想的全都是蕭楠。想起他那樣深邃的眼眸,飄逸的長發,溫暖迷人的胸膛,想著,我的心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起伏難平。
我想笑一下,卻發現臉部肌肉動也動不了,我們在狹窄的角落裡彼此凝望,足足有十分鐘。最後,他終於長長嘆一口氣,起身從我身旁走過,他的背影像是一隻孤獨的狼。我從窗台上拿起還有半截的煙頭,輕輕,輕輕地抽了一口。
父親的臉上是重重的憂愁,但是一點也不猶豫,對著醫生千恩萬謝,要我去看看母親,他去交住院費。我這時誰也不顧了,抬腿就沖了進去。
像是一朵花,凋謝了下來。
好!
隔了一會,蕭楠和父親同時過來,父親坐在床頭梳理著母親亂亂地發,滿是老繭的手是如此溫存,只是一晃,眼淚便掉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落淚。
他看著我,眼神透過淚水逼仄出來,他說洛小雨,為什麼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卻一點也不念著我的好?
我懷揣著感動走上樓梯,穿著襪子走在三樓的地板上,還沒有走到他的卧房,就聽到熟悉的咯咯笑聲傳來。我輕輕走到門口,透過虛掩的門縫看到了己容。穿一件黑色的露肩針織羊毛衫,色澤明麗的頭髮披散下來,說不出的嫵媚。而那一個我日思夜想的少年,坐在鋼琴旁正在彈著什麼快樂的曲子,不堪己容的折騰,空出雙手撓她的痒痒,兩個人笑鬧著好不快樂。
他遞過來一個削好的蘋果,白我一眼,你瞎說什麼,我可是老太太的小莊子,這個時候怎麼能離開呢?是吧,阿姨?
門口立著一身草綠色運動杉的蕭路靜子,嬌美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我們不再說話,也沒有了任何聲音,夏末的夜晚,一切都是如此靜謐,再沒有比這更叫人心碎的時刻了。
這一瞬間,我的腦海里彷彿有灼熱的氣流呼嘯而過,一片茫然。但我還是平靜下來,點點頭,說,好的。總歸是喜悅的,一整個夏天的思念在此刻得到了緩解,我總算是知曉,他活的很好很好,頭髮長了,個字似乎也高了一點,面容也越來越柔和迷離,少了一份懾人的冷峻。他的嘴角可以看出滿滿的幸福。
四個多小時后,母親醒轉過來,我便趕父親回家休息,因為他已經一整夜沒有合過眼。母親看著我,微微笑,她說,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習慣了每天看見它等在校門口,也習慣了夏夜裡有它伴在身旁。我總是覺得,彷彿碳頭是會一直陪在我的身邊的,無論我去到哪裡,它都會一直陪著我,直到地老天荒。然而直到這一天,血淋淋地現實告訴我,碳頭已經死了,我將永遠也看不到它了。
我彎下腰來,與他的頭頂僅僅一掌之隔,他霍然抬頭,滿臉的淚水,讓我無所適從。我慌了神,我說你……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他頭也不抬,依然認真地削著。我說庄桐,你回學校吧,下午還有課。轉身又對蕭楠和己容說了同樣的話,視線從他們的身上一觸即散,和*圖*書我害怕我的心會痛起來。蕭楠走過來在母親的耳畔低語了幾句,然後看了看我,有事打電話給我。
是的母親,從此刻開始,您解脫了,你可以拋棄這世間所有的愛與恨,留下我一個人孤獨前行。可是您是否知道,從您跳下來的那一瞬間,我的心忽然就開始蒼老了?你留給我一個太過殘忍的結局。
父親的夢想?
我沒有眼淚,連呼吸都聽不到了。我只記得母親淡淡的笑,記得她說過,好累,好累。
心細如蕭楠,立時便抬頭問道。我連忙捂著嘴,轉身邊跑,鞋底拍打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音無異於告訴他剛剛有人在這裏過。
他毫不猶豫地拍了拍胸脯,眼睛里閃爍的堅毅,讓我的心不覺柔軟了下來。
我扭頭,車窗一片模糊,像我此刻的眼睛。我忽然想起來,去年的時候,我在奔回家的橋上摔倒,他的車剛好停在我的身畔。那是一雙充滿了關切和溫柔地眸,他問,小雨,怎麼了?他堅毅地嘴角,俯身給我處理傷口時的認真模樣,還有迷人的淡淡的男子氣息,無不深深盤繞歷久彌新。然而時間一晃,一年已經過去了。人還是那樣的人,物還是那樣的物,只是很多東西都已成了定居。這是最讓人惆悵的了。
我忽然發現,此刻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我本不該來的,他有己容,已經足夠。我看他一眼也已足夠。等到幾個月後,他離開這裏,我們也就再無瓜葛了吧。是這樣想的,然而心底還是無法抑制地湧出悲傷和痛苦,眼淚一滴一滴掉了下來。啪,啪,清脆地響徹開來。
秋高氣爽的下午,咖啡店裡的生意很好,我進進出出忙的額頭都沁出了汗水,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角落裡傳來,小姐,一杯黑咖。
這是八月的一個中午,陽光烈烈,我回來吃午飯的時候,隔壁的嬸嬸也在,和爸爸說著什麼。我也沒在意,隱隱的,聽見她說什麼很靈的偏方,材料有什麼什麼,父親不住地點頭,說都有,到了最後,嬸嬸說,還差最後一味藥材,黑狗血。
我的從小構築的童話一般的世界瞬間崩塌。我原以為,這個世界上喜歡是單純的,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喜歡一個人可以不計後果的去喜歡,哪怕粉身碎骨。但是我錯了,喜歡也可以選擇的。
母親臉上的表情一直都是恬淡的,像此刻窗外的暖陽。過了半晌,搖搖頭,沒有,我從沒有愛過你爸爸。
茫茫無際的空闊馬路,彷彿是通向西天佛殿,一眼望不到盡頭,偶爾疾馳飛過的汽車帶過一陣強烈的氣流捲起我的長發高高飄揚。我按照記憶,逆著光,不停地走下去,灰藍色的馬路上倒影出我的影子,彷彿一種預示,此一生我必將孤獨上路。
醫生和護士推著擔架出來的時候,外面天色已經大亮,東方的天幕露出了病態的紅暈,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母親彷彿睡著了,一動不動,護士對我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和父親忍住悲傷望著醫生。
我愣了下,點點頭。
是的,那是父親一直以來魂牽夢繞的一個夢想,可以成立一個屬於自己的輕音樂樂團,可以和曼托瓦尼等等世界級的輕音樂團分庭抗禮。因為他曾經是他們其中一員,卻因為一個極小的錯誤被開除出來,他曾經一樣是一個鋼琴天才,那是他一生中的污點,他不甘心。
十五分鐘后,他出現在我的面前。氣喘吁吁,飄逸的長發間滿是還未及融化的雪花,披風帶雪的模樣讓我感動。他看了看我,什麼也不說,彎腰吃力地扛起發福的母親背在身上,白皙的臉漲得火一樣耀眼,我留了張紙條給父親,然後在後面托著母親,三個人在鵝毛大雪裡朝著巷口跑去。南方的雪水分太多,濕濕滑滑的,蕭楠奔跑的太急,轟然一聲摔倒了下來。
母親看著我,我不知道她的眼睛里到底看到了什麼,她雖然在笑,可是我卻覺得心裏不自覺地一陣寒冷。她點點頭,閉上眼,好的,小雨,我會的,我累了,要睡了,你也該去上課了……
我哭的愈加洶湧,腦海里全是碳頭的身影,它如此鮮活地存在過。肩膀一暖,一雙手按了過來,我以為是父親,抖動肩膀想要甩開,卻聽見庄桐的聲音。
放晚學的鈴聲響起,我第一時間衝出了教室。然後校門口並沒有探頭熟悉的身影。我凝目四望,卻在不遠處地梧桐樹下看見了父親的身影。穿著灰舊的衣服,皺著眉頭吸煙,看見我,眼裡有那麼一絲的愧疚。我彷彿是明白了什麼,又不確定,走過去,父親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握起我的手。
是周六的上午,天幕飄著鵝毛大雪,很久沒有看到過這麼大的雪。我起來做早飯,匆匆吃完就要趕去520,探頭在門口看了看房間,發現母親忽然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我連忙衝進去,看見母親不知何時跌落到了地板上,面色蒼白如紙,氣息微弱,任憑我叫喊也是沒有意識,父親早早出去排隊拿葯了,我用顫抖的手撥通了120急救電話。
父親搖搖頭,一邊嘆息,一邊走到白色的大門邊張望,我知道,父親是愛母親的,是那種如同僕人一般的愛。這樣的愛又讓我不禁為母親高興。蕭楠走過去和他說了什麼,然後拉了爸爸坐下來,我們三人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等待大門打開的那一刻。
小雨,媽總覺得拖累了你們父女倆……
是三月春暖花開的季節,院子里開滿了梅花和桃花,爭奇鬥豔,芳香四溢,而那一株櫻花也似乎耐不住寂寞,蠢蠢欲動。我的腦海里瞬時就想到了那個約定。那個夢幻般的午後,有風吹過,少年認真溫柔地眸,以後一起去上野好不好?
母親說,養就養吧,自來狗是好兆頭。我歡天喜地,然而父親依然皺著眉頭,不接納。但是小碳頭真的是聰明極了,會幫著叼衣服鞋襪,會在母親夜裡病情加重地時候大叫著把我和父親喚醒,還會捉老鼠。以至於後來母親戲稱,這隻小黑狗除了開口說話,它無所不能。
大門輕輕打開,白大褂的醫生一邊解著口罩,一邊走出來,父親第一個衝上去,死死抓住醫生的手,醫生,我愛人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蕭楠的手在我肩頭輕輕拍了拍,示意我出去,讓他們好好獃一會。我起身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十點鐘的樣子,蕭楠的手機響了,嗯了一下,然後便掛了。是庄桐。他和己容一陣趕到了醫院來。
我不覺躺下來,雙手拯在腦後,聽著這樣寂寞又美妙的聲響,想著,就這樣,就這樣在這裏死去,便是最好的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另一個清冷的聲音便接著說道,可是,他也喜歡我。
她呆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好吧,下個禮拜六,我來接你。
但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了。一整個夏天我都沒有見過他一面,包括己容。聽說他們到處去參加
和-圖-書比賽和演出,已經蜚聲國際了。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嘆息,只是心裏的寂寞越加深重。
我看著漫天的陽光,只覺得心裏一陣一陣地悲傷。為什麼,在我受到悲苦傷痛的時候你在我的身邊,而你遭遇苦難的時候,我卻什麼也不曉得?蕭楠,即便我已知道不能夠和你相戀,但我還是忍不住地要看著你幸福,要看著你好好的。
小雨,我說你怎麼老發獃呢?庄桐揮著手在我們前晃悠,我這才回過神來,淡淡地問,也不知道蕭楠現在在幹什麼,已經很久沒有再看到他了……
我轉身大踏步地往前走,不看它,我生怕我一回頭就會忍不住。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回頭去看它還在不在,卻看見它一直跟在我的身後,尾巴輕輕擺動,那雙黃桃一般的眼睛水一樣清澈的凝望著我。我太感動了,立刻抱起它衝進家裡對父親說,不管怎樣,我一定要養!
聽說他和己容訂了婚,真好,這兩個孩子可真是般配,在一起才能扶搖直上……媽是個將死之人,有些話說出來你也許會不高興,可是媽還是想說。
她的聲音空空的,語速很緩,視線一直凝望著床頭柜上新鮮的百合。我低低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這一個冬天,似乎是如此地漫長,永遠也不會結束。母親變得越來越安靜,經常自己一個人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景色,她的床頭柜上,從她住進醫院的第二天開始每天都有一支百合,從不間斷。我問母親,她只是搖搖頭,什麼也不肯說。但是她的那雙隱忍的眸里似乎透著一絲那樣沉重地惆悵,彷彿經年的回憶一般。我看著母親的背影,不自覺地會覺得是如此難過,我感覺她的生命就像蠟燭一般,一點一點快要燒到了盡頭。她似乎已經放棄了抗爭。有很多次夜裡,母親被疼痛折磨的咬著牙悶悶地哼,滿頭的汗水,如雨一般不停地淌下來,我握住她的手,心如刀割,卻什麼也不能做。一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她才平息下來,說,小雨,媽太累了……
蕭楠呢?很忙嗎,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了。我不經意地問。
是傳染病,已經在家裡躺了兩個月,一直是己容陪著他,現在好的差不多了,惦念你和你媽媽,便讓我來看看你。
父親是個不善言辭的老實男人,一生的忠厚懦弱。唯有此刻,我看見他眼裡的光,那是愛的光,令我感動。我說行,就算睡馬路也不在乎。
我點點頭。己容抱抱我,親了親我的頰,還有我。我也點點頭。他們離開的時候,我覺得是如此的空落,儘管此刻病房裡暖氣似春。我說庄桐你怎麼還不走啊?
我們並肩坐在醫院樓下花香四溢的花壇邊,她說替蕭楠來看看我媽媽。花壇里一樹梅化開的正好,粉粉的顏色有那麼一點好像櫻花,我看著看著,不覺痴了。
已經無法辨認模樣了。但是那頂灰色的線絨帽是我上午親手給她戴上去的。如今它孤零零地散落在血泊里,我從未見過這麼多的血,像是顏料一般,洇成了一朵耀眼的花,散發著令人窒息的香味。
然而事情就是如此湊巧,因為路面積雪,最快的救護車趕來也要四十分鐘以後。我不曉得四十分鐘之後母親還有沒有得救,當下含著眼淚撥了庄桐的手機號,但是那邊除了彩鈴一直唱一直唱,沒有人接聽,我這才想起來,他正在上課,打了靜音。我望著躺在地上如同冰雕一般的母親,急得都要蹦起來了,我連忙又打電話給己容,卻說是啟用簡訊呼。
己容慢慢走過來,眼神里透著冷漠,他知道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能讓他更加璀璨,才能讓他父親的公司起死回生……
對不起啊,我在上課,所以沒看手機……
我捧著加熱的八寶粥喂著她,她搖搖頭,說什麼也吃不下,我不允,我說不吃東西就是不認我這個女兒。她沒法子,只好吃了幾口。房間里很安靜,除了我們彼此的呼吸心跳聲外,就是外面世界里的聲音,有孩子的哭泣聲,汽車鳴笛聲,還有輕輕地鞋跟拍打在地面上的聲音。陽光這樣美好,花香幽幽飄來,這是一個讓人留戀的世界。
夜裡己容送我回去,我們牽著手走在昏黃的街燈下,我說,恭喜你,己容。她愣了下,立時笑逐顏開,謝謝,小雨,結婚那天你當我的伴娘好不好?
我豁然轉身,蕭楠靜靜坐在木椅上,黑亮的頭髮長長的瀉在嘴角,眼睛一如星子般明亮,淡淡笑,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豎起來沖我搖了搖。我看見他的小拇指上戴著一枚戒指,熠熠生輝。他白色的V領長袖T恤,頸間裸|露的白皙皮膚上掛著一隻情鎖,我能清晰看見鎖上刻著一個「容」字。
好啊,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在傭人詫異的目光里穿上鞋子就往外跑,也不管這裏的山水方向,只是沒命地跑,一邊哭一邊跑,再見,蕭楠,再見我的初戀,再見……
庄桐一臉的抱歉。我搖搖頭,說沒有。己容過來握住我的手,手心冰冷,眼神卻是暖暖的。後來我們一起進去看了母親。母親醒過來,想要摘掉氧氣罩,父親不讓。她的眼睛一樣漂亮溫柔,只是那麼虛弱,如同傍晚時候最後一絲殘陽,隨時可能消失。她握了握蕭楠的手,想要說什麼,蕭楠便俯身側耳去聽,輕輕皺了皺眉,又有些吃驚,然後點點頭,拍了拍母親的手,好的,阿姨,我知道了。
父親頹然坐在椅子上,雙手指尖插在亂糟糟的已經好幾天沒有洗的頭髮里,眼淚一滴一滴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洇出一塊一塊黑莓般的影子。我坐下來握住父親的手,緊緊地握住,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夠做什麼。我有種極其不好地預感,也許就此會和母親分離。
父親逐漸也便接受了它,看它全身黑黑的,說,就叫碳頭吧。
我長嘆一聲,頹然坐倒下來,我想要把母親抱上床都不能,這時,我才發現我是這樣的無能,除了哭什麼也不會。我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一分鐘的耽擱都可能會要了母親的命,腦海里靈光閃現,想到了他。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第一次撥了他的電話。
誰?
我哭著說不一樣的不一樣的。他便輕輕抱著我,任由我哭泣。我或許是累了,不知不覺趴在他的身上睡著了。睡夢中,我依稀看見碳頭朝我跑過來,伸長舌頭,撒潑一般撲進我的懷裡。
我點點頭,視線轉移開去,淡淡道,有什麼不好呢,日子就是這樣如水一樣地流淌著,總有傷愁和歡喜……你呢,總也看不到你的人影,忙什麼呢?
我抬頭,視線迷糊中父親已經走遠,庄桐一臉的憂傷,拉我起來,他說不要這樣,你可以再養一隻小黑狗。
沒有人知道,我說那兩個字時費了多大的氣力。走完那一段長長的小巷,我也終於明白,我的初戀我的愛,已經到了盡頭。那曾經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一切,如同一場美麗又憂傷的幻夢,最終會沉睡下去,永遠不會再醒。
我點點頭,下了車,徑自踩著木製的階梯走了進去。
我在520的工作因為高三晚自習緣故調到了周六周日兩天,周六本來也是有課的,但我選擇了放棄,因為家裡的經濟越來越緊張,我不得不花時間來賺錢。天氣逐漸變冷,這座城市的冬天總是濕冷濕冷的,冷到骨子裡。
蕭楠滿身滿臉都是雪水,似乎從小到大未受過如此苦楚,但他一點也不叫痛,只是喘著氣,還好,小雨,你幫我一把,扶著你媽,我蹲下來再繼續背……
那時刻,我心一緊,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看了看我,撇過了頭去。那個中午,碳頭照例送我,烈日炙烤得柏油馬路都開始融化,碳頭墊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後,舌頭吐得長長的,我忍不住去撓它,碳頭立刻撒潑一樣往前奔了過去,回頭睜著黃桃一般的眼睛瞪著我。我大笑不止,也跑起來,一路鬧著這段路很快也就走完。臨別的時候,我摸著碳頭的腦袋囑咐,路上小心,傍晚地時候等我。
這個春日里發生的所有一切,就像風兒一般,輕輕地拂過了。如同這座城市,春天總是如此短暫,一晃夏天就來了。
那一個下午,我心裏總是空落落的,似乎總有不好的預感,庄桐在一旁畫禿頭大師的搞笑漫畫給我,我也只是咧了咧嘴,笑不出來。這讓他很受打擊,一陣個下午都在認真修改。我扭頭望著窗外的法國梧桐,葉子上流光四溢,一下子耀痛了我的眼。
你一直很喜歡蕭楠,媽能看得出來,蕭楠呢也對你有有感覺,這很正常,我們家小雨雖然平凡,可是自有自己的好,只不過呢,他對於你而言就像是一個夢一樣,夢終歸是要醒的。如果一直沉醉在夢裡不肯醒來,那就不對了,這樣害人害己的。你要學會發現,這個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喜歡我也喜歡便能夠一生一世,很多時候彼此能夠真的安分過日子的,往往並沒有怎樣驚心動魄的過程,甚至就像水一樣淡,只是彼此適合。你喜歡那件衣服,很漂亮,一眼就看中了,卻不一定適合你。像你爸爸,人老實,對我也好,所以我們能相守到如今。你要懂得。
我們去外面坐坐吧,每天的黃昏總是美麗的時刻,我最喜歡。
我聽見沉悶的聲響,然後是人的尖叫聲,再然後所有的聲音都嘎然而止。包括我的心跳。這一刻,我的身體彷彿不屬於自己了,她飄飄蕩蕩地往前走去,穿過呆立的人群,然後注視著地下的那一具屍體。
我立時看著她,一臉的關切,什麼病,要緊嗎?
我走到醫院的時候,太陽已經墜了一半,而我也已經精疲力竭。抬頭,可以看見大樓母親病房的窗口,隱約的,有一個白影正坐在窗棱上。我張開嘴,心提到了嗓子眼,剛要撒腿跑,剛要張口喊什麼,就看見那個白影張開雙臂,忽地一下就栽了下來。
花香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簡直是一句廢話。他沉默了許久,忽然舉起右手小拇指上的戒指,我和己容……昨天訂了婚。
蕭楠的神色黯淡下來,從竹林罅隙投射而來的陽光碎裂在他的臉上,如同戴了衣服面具,小雨,我說過,從看見你的第一眼便喜歡上了你,可是……
這是多麼溫暖多麼讓我感動的一個喂啊。我激動的話都說不利索,他安撫我的魂靈,說別急,小雨,你慢慢說。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是失聰了。不然,我怎麼會聽到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笑道,你說什麼?
然而母親的病忽而又開始嚴重起來,整日靠在搖椅上哼哼,只有到了夜深人靜時才漸漸安靜起來。母親不讓我陪,說是會影像補習,只留了碳頭縮在它的腳畔。很多次夜裡醒來喝水,我看見碳頭豎起的尾巴輕輕搖把,和著母親手中輕搖的蒲扇,那是怎樣一種讓人感動的情景啊。父親因為母親病情而辭了幸苦的工作,整日守在家裡愁眉不展,四處求法。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到山的那一邊,我想起來520還有工作,轉身便跑,聽見身後庄桐喊我。我停下來,回頭問做什麼。他想了很久,這才無比認真地說,小雨,以後……我來做你的碳頭吧。
思念
我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驟然消失,心也跟著消失,我跪下來急切地問,蕭楠,蕭楠,你還好嗎?
原本今天下午我是要去520的,可是和靜子約好了去看蕭楠,我便請了假。胡亂在醫院食堂吃了點惱人的飯菜,上去的時候,母親的床頭不知被何人又換了一支百合。母親還是閉眼睡著,那麼安靜,我輕輕把門帶上,囑咐護士注意母親的情況,我出去一下。
小雨。
他起身端著冰拿鐵去到了屋外的露天桌椅,我還是不習慣喝太苦的咖啡,便讓胖子師傅加了點奶和糖,坐在他的對面。隔了一個夏天的思念,我發現我可以從容地看著他的眼睛,從容地透過我都眼眸表達我的心意。
走廊里陰冷陰冷的,連過往的護士病人的臉都帶著一種漠然,走廊外的雪花依然呼嘯著飛舞著,這座城市,已經冷卻。
很快便到了周六。我早早出門去到醫院替換父親,卻聽到母親正在搶救的消息,手裡拎著的保溫瓶咣當一聲掉在清冷的地上,那些粘稠的液體迅速擴散開來,像是心底的慌張。
我掙扎著想要逃離,但他卻是我的劫難,無從救贖。他死死拉著我的手走出去,說要開車送我,我死活不允,推開他就跑,沿著空闊的馬路跑。一路花香撲鼻,一路眼淚紛飛。這個花香的春日里,我徹底絕望了我的愛情。
我的心忽然便按奈不住,為什麼,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周六周日在520打工的時候,庄桐就負責來醫院陪著媽媽,經常我下晚趕來的時候,看見母親臉上綻放出來的笑容,心裏一暖,給了這小子一個嘉獎的眼神。高三,這一個合該全力備戰的年月里,我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母親的身上,以至於第一次模擬考試之後,我的成績滑坡的那樣厲害。
這個夏天,我失去了我最寵愛的碳頭。但母親的病依然不見好轉。
母親便一直在醫院里住了下來。為了支付母親高昂的長期治療費用,父親不得不四處籌措,打一些零工,我每天中午放學便趕去醫院,喂母親吃飯,然後再趕回學校上課。有時候庄桐代替我去。生活雖然越加艱苦,但我的心裏只有一個願望就是母親可以好好地,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為此即便要我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你媽昨夜一直疼的直抽氣,凌晨的時候忽然呼吸急促起來,心率極其紊亂……
於是,碳頭便在我們家安頓下來,一過就是八年。
靜子一邊開車一邊對我說,偶爾和-圖-書側頭看看我,摸摸我發獃的臉。我的心早已飛了出去,我想要看見他,我要親眼看到他好好地才能放心。很快,車便駛進了那座白色的別墅,這時靜子的手機響了,她接完電話之後對我說,小雨我這裡有事,就不陪你了,你自己上去吧。
蕭楠懷抱依然那樣溫暖,他擁我在懷裡,背依著冰冷的走廊牆壁,不說話。這個時候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我在他的懷裡慢慢安定下來,竟不再覺得多麼惶恐。我問,蕭楠,以後每當我悲傷痛苦的時候,你都會來到我的身邊嗎?
小雨,別哭了。
我在春日的午後給母親削著蘋果,母親的頭髮掉得差不多了,戴一個線絨帽子,五官更加的清秀蒼白,她忽然對我說,小雨,蕭楠許久日子沒來了吧?
他生病了。
原來母親什麼都不問,卻什麼都知道。她的那雙看透世間的眼睛里,泛出淚光,緩緩地,一行眼淚順著她乾燥蒼白的皮膚上滑落下來。我捧住母親的臉,無比堅定地告訴她,媽,不管怎樣疼痛怎樣難過,你都要堅強地活下去,我和爸爸不能沒有你,這個家也不能沒有你,媽你一定要好好地,等你好了,我們一家人重新努力,會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的,你要相信我和爸爸!
她忽然開口說道,我搖著頭正要說不是,她示意我不要插嘴,接著又說,你現在正是最緊張地高三,卻把那麼多精力拿來照顧一個快死的人,看你吃不好睡不好的樣子,媽心裏多疼啊,真恨不得馬上就死掉算了;你爸爸這一輩子對我盡心儘力,沒有任何怨言,他知道我不愛他,但他愛我,深深地愛著我,他為了我付出了太多,我知道家裡已經沒有錢了,剩下的就是那間老房子,我不能看著我的女兒我的丈夫因為我而露宿街頭,我捨不得……
單調的嘟聲一遍一遍響著,卻還是沒人接聽,彷彿所有人都約好了,在這個冬日上午讓我絕望崩潰。我正要砸了手機,卻忽然聽到那一聲,喂。
我完全處在囈語的狀態,沒有顧慮到庄桐的感受。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起身往外走,我喊他他也不應。我那時並不知道他為何忽然生氣,起身將書本拿進病房。病房裡的燈都熄滅了,今夜月光淡淡,照著一地銀白,母親的呼吸聲很均勻,像嬰孩一般安靜。我在母親身邊坐了會,她彷彿是作夢了,搖著頭,眉頭緊皺,然後輕輕喊道,別走,別走……
碳頭聽話的舔了舔我的舌頭,看著我轉身走進去。
己容,我是多麼多麼地羡慕你……
碳頭
蕭楠在說這些不怎麼能明白的話時,眼神里閃爍著那樣強大的光芒,這樣巨大的的信念忽然讓我覺得恐慌起來。母親說過,他的信念太強,我給予不了。我吸一口氣,問,你和己容怎麼樣?
她頑皮地將那麼多禮物塞進我的手上,笑得沒心沒肺的快樂,我可沒有忘記我的小雨。她說著,想到什麼,從床上彈起來,攬過我的肩膀,我聽桐帥說了,碳頭它……
等等!他一把拉住我,這裏極其偏僻,你會迷路的。
給你啊。
我再見到他是十月的下午,周日。520。
我起身離開房間,不想驚擾母親的夢。我知道,母親心裏一直有一個屬於她自己的世界和秘密。我走在清冷幽長的走廊上,覺得刺骨的寒冷,儘管此刻已經是冬末。我看見走廊盡頭的角落,有個人所在那裡抽煙,料想是庄桐,於是我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回去吧,明天還要上課。
我以一種蔑視的目光凝望著蕭楠,忽然起身就往外跑,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要看到他!
我搖搖頭,有些埋怨,在搶救呢……你也是,這麼大的風雪幹嘛要跑出呀!
數月未見,少年的長發已經剪去,又恢復了初次見面時的細碎,淺淺的髮絲最能將他英俊的五官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身形彷彿又瘦了一些,但是眉眼間是溫暖的笑。他一把抱住己容在懷裡,貪婪地聞著她的發香。
這座城市的夏天沒完沒了的熱,空氣里透著蛛網一般黏人的悶,外面的世界彷彿就是一個巨大的桑拿房,我才將下樓,T恤便被後背的汗洇濕了。碳頭跟在我的身後,也是沒精打採的模樣。但它已經是如此聽話聰明的一個寶貝,蹲在校門口看著我走進去,然後轉身回家,等我放完學的時候又會過來等在這裏。夏日的補習真是讓人煎熬,昏昏欲睡了一整個下午,好不容易開始有點精神了,卻已經下課了,每每看到碳頭的時候,心裏都會禁不住的一陣溫暖。
庄桐,我怎麼不知道你的好呢?我們親密無間像是兄弟姐妹一般,我視你如同我身體的一半,我是如此依賴信任著你。可是……
他彷彿並不高興,慢慢垂下手來,父親決定讓我和己容先訂婚,兩家都同意,等到大學畢業之後就完婚。
我忽然甩開她的手,倔強地往前跑,拚命跑,可是跑著跑著,卻慢慢停下,蹲在梧桐樹下止不住地哭泣起來。我抽動著雙肩,如此傷心,彷彿已經是世界末日。或許沒有人能知道我對碳頭的感情。
到處參加比賽,把所有能拿到的榮譽都拿到,把所有出鏡曝光的機會都爭取到,為了父親的夢想。
我有些麻木的跟著他走在光影斑駁的馬路邊,陽光依然如此刺眼,晃得我眼淚直流。我咬著牙,內心裡是對父親的恨和無奈,父親終於開口,嗓音沙啞,他只是說,小雨,我們回家吧。
那一個下午,我一直忙忙碌碌,店裡的客人走了一波又來一波,一直忙到日薄西山才逐漸空閑下來。其間多次從他身邊走過,他或者支著下巴眯眼看著我,或者喝著咖啡翻看著雜誌,右手小拇指上的戒指總是耀得我有些頭暈。
天知道,這是最叫人抓狂的等待了。蕭楠握住我的手,輕輕地,卻透著一股溫暖,我低下頭來,再一次聽見心跳加速的聲響。如果沒有你,蕭楠,我想我已經崩潰了吧。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我只要你好。其餘的,什麼都不再重要。
我起身走到門口將手裡的蘋果皮要扔進垃圾桶里,忽然就看到了父親。他一直靜靜立在門口,如同一座雕塑,但是眼裡有隱忍的淚水。父親接過我手裡的蘋果,點點頭,示意我出去,他來照顧母親。我輕著腳步走了出去。
他眨了眨眼,狹長的眸里有我熟悉的溫柔和深情,最是讓我不能抵擋。這是我愛著的男生啊。
靜子的白色保時捷就停在醫院門口,她立在車前沖我搖搖手,我立刻跑了過去。
十分鐘之後,父親風塵僕僕地趕過來,抓住我的手,有些顫抖地問,你媽呢,你媽呢?
己容拉著我去到她的房間,拿出好多精美的禮物,那,這是從加拿大帶回來的,這個是從德國慕尼黑……
我閉上眼睛,漸漸睡去,不知不覺地,有手掌拍我的臉頰。我睜開眼,就看見了蕭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