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第四天:沒水沒食物

我舉起較短的那隻刀片停在右臂的上方,選中前臂上緣的一點做為目標。我猶豫一下,左手顫抖著,在目標上面三十公分的地方停住了。我重新握緊刀子,在第二次反悔之前,我憤怒地把四公分長的刀片刺了進去,刺進前臂的肌肉裡,只剩刀柄在外頭。
再回到峽谷,重複不斷BBC惱人音樂是一種折磨,目前唯一可以緩和的方法是去思考是否應該喝自己的尿。這主題足以把所有心理層面的問題暫時拋開。我不擔心味道的問題,要思考的問題是,尿液是否會延長活命的時間或是加速帶領我走向死亡?我揣測目前我的尿液鹽含量一定相當高,但我不確定是否比我血液裡的鹽含量還高。如果我尿裡的鹽分少於血液裡的,則不會有問題。如果鹽含量高,就像在喝鹽水,基本上會加速脫水。我也想知道是否尿液裡有毒素或其他有害成分?這些東西本來是我體內排出去的,若喝了就等於又把它帶回我的身體。
我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了。我卸下我右手臂的扁帶,再一次把紫色的繩子連接到普魯士繩環。有了昨晚的經驗,我只花了一下子的時間就想出來如何架設一個六比一的搬運系統繩索。透過鉤環固定住綁在石頭的繩子,且用單手敏捷地綁好普魯士結,確實讓我對自己遲緩的頭腦刮目相看。昨晚的笨手笨腳讓我認為我的協調功能已經廢了。我趕緊清理一下石頭上的東西,一一把水瓶、尿液、刀子和錄影機放進背包裡,最後把太陽眼鏡戴在頭上。
我發現,只要口渴能解除一點,我彷彿就能徹底從這苦難中解脫。當我要死的時候,心血管會崩潰,但我只關心死前是否能先解除我的口渴?
若不是我生理上迫切需要水分,我也不知道這世上實在沒有任何痛苦可以比得上口渴的煎熬:無法止渴……無法滿足……無法遏止……無法抑制……
像收音機的搜尋鍵永久地被按著,我煩躁不安的心靈花了很大的精神在尋找發洩的出口,最後卻只找到相同的電臺。這電臺只有一首十秒鐘的試聽歌,不斷地重複一樣的歌詞:「BBC1、BBC2、BBC3、BBC4、BBC5、BBC6、BBC7、BBC天堂!」這甚至不是一首真正的歌。我感覺自己是邪惡博士,我的計畫泡湯了。我把手放在空中揮舞——「為什麼你不放過我,奧斯汀.保威(Austin Powers,電影王牌大賤諜的主角)?為什麼你要折磨我?」
像一個被關在監牢裡的囚犯,不論牢房鐵窗外的景色多優美,都無法擁有。我不確定峽谷的晨曦到底是激勵了我的韌性,還是磨損我的決心?我多麼渴望自由。
「星期二,四點鐘。外面溫度大約十八、九度。我剛吃下最後一口墨西哥捲,還必須混合著水壺上層的尿液才能吞下去。我不想死前沒有對爺爺奶奶說『我愛你』,兩位爺爺,我很快能見到你們,兩位奶奶,我愛妳們,我以妳們為榮。所有在俄亥俄州的親戚,我愛你們,我很慶幸自己出生在這個家庭。」

「布萊恩龍,我們去年做了很多事。騎登山腳踏車、健行、泡溫泉然後看兩場細起司事件樂團的表演後,再接著看兩場。查克,謝謝你當我的朋友,我們和艾瑞克爬上聖地亞高峰的那天,真好玩。我真的很感激有那些日子,且我有這麼多好友陪伴著我。芮娜,我們一起去過泰魯瑞,還一起去看細起司事件樂團,那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天,滑雪時妳的馬尾被吹得四處飛揚,妳穿著手染的襯衫、粉紅螢光色的圍巾,我記得我們的旗子飛得高高的。」
「運算了一下子。我有一些CompuServe,UBS Paine Webber的股票,在我亞斯本衣架下的公事包有這些股票的資料。我賣掉了Delphi的股票,但還有GM的。股票可以轉給桑嘉或我的爸媽。而那些搜救人員,因為他們負責運送我的大體,也應該為他們的付出捐一些酬勞給他們。」
幽暗。
是的,連一滴也沒了。我不用再苟延殘喘了。我把瓶蓋鎖回去後,才發現我已經度過了從三天前起就萬分期待的這一刻。現在這一刻結束了,又減少了一件要擔心的事。我決定把止血帶解開——它使我整條手臂都很疼痛,而且既然我不再截肢,又何需徒增痛苦?我鬆開綁住合成橡膠管子的鉤環,慢慢的解開,我的手臂也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我的血液以蝸牛的速度流回我的手臂,我看著手上的傷口,發現它流的血沒有增加且也沒有噴血的跡象,所以我猜我避開了動脈。我流的血比我預期的少。似乎有沒有止血帶都沒差。我猜想是因為石頭壓住了我手上的動脈和靜脈,才減少了我手臂的血流量,這也難怪我的前臂是冰冷的。
「我突然想到水災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在我上面的所有岩石,老早就在那裡……被我移動而壓在我手上的石頭很久以前就被洪水沖到那裡。在上游處有四個主要的峽谷,若洪水全都匯合到我這裡一公尺寬的狹縫,將會非常的糟糕,影片全部都會泡湯,我的身體也將血肉模糊。」但我此刻倒是很希望洪水能到來,或許我可以在死前喝到一些水。我不知道這聽起來是不是很荒謬,但昨晚我是這樣希望的。當我喝著自己身體排出來的尿液時,尿液裡面有太多鹽份和毒素,只會加快死神到來的腳步。
想像著一支救援小組帶著手提氣壓鑽下來藍眼峽谷下面,試著鑽破這塊壓著我的石頭。但這個念頭似乎愈來愈不切實際。要把我鬆開根本是一項艱鉅的任務,還要把我從石縫中移出……這個空間相當受限,我不確定是否有可行的移動路線。
把希望渺茫的結論先放一旁,我發現我的情況尚有些不確定——這是我十三年來第一次做解剖,這一次我做得好多了,即使我解剖的是自己的手。我回想起九年級時的自然科學教室裡,有一隻羊的眼球在不鏽鋼的平底鍋裡瞪著我。切開一顆血淋淋的眼球的經驗足以把我嚇得不敢在中學時上生物課,之後,我被化學和物理難倒了——而且在廚房以外的地方我絕不碰動物的器官。這顆眼球間接成為我日後選擇工程學的原因。在這峽谷裡再度遇到我根深蒂固的恐懼倒是很奇妙。
「我還剩下一點點的水。事實上,我已喝了好幾口我的尿液。我有稍微讓它蒸發、冷卻一下。」
(……狗屎,艾倫,你做了什麼?)
想到桑嘉讓我興奮起來。即使我的學校成績很好,她卻比我更好,這讓我以她為榮。桑嘉認真學習——她計畫當一個志工老師。我為桑嘉高興,也為自己高興。即便我走了,我們家也會因為她而好事不斷,這個念頭讓我很安心。
我們繼續下攀,但我的心靈一直陷在永無止境的輪迴上。兩個小時後我們終於走出了岩石區,我把我的幻想告訴泰瑞莎。她告訴我因睡眠不足出現幻覺是合理的。當我走到我四十八公里外的卡車時,我遲了將近二十四小時,最後我睡了個好覺來結束精神錯亂。
我也告訴我自己,有好幾個跡象顯示脫水已發生在我的身上,即使我能省下最後一口水,我仍然活不久。我的身體沒有足夠的水分來運作最理想的狀況和圖書。我的眼睛下沉乾澀——我不敢在錄影的畫面看自己,我看來憔悴不堪。沙漠的空氣弄髒我的隱形眼鏡,但我的眼球無法沖刷掉污染物。脫水也使我的心臟肌肉變緊,我的心跳變弱,有時候跳得不規律,有時跳得很快——我在平靜的狀況下測量心跳,每分鐘跳一百二十下,比我正常的時候快百分之六十。
「我也想到那次賈德生從鳳凰城過來,然後我們閃電決定一起去爬雷尼爾山。我們在三千八百公尺高的地方上小睡一下,在下午三點登頂成功,我記得是清晨兩點出發的。『再五分鐘到穆爾營!』途中賈德生不斷問我離營地還有多遠;我知道我們身在何方,但有月光的夜晚反而誤導我的距離感,我一次又一次的告訴他我們將在十五分鐘內到達,然後又改成五分鐘,一直到說了十幾次『再五分鐘』,我們才抵達營地,正好趕上看日出。我預測得很離譜,賈德生沒把我丟進山谷裡已算幸運了。」我的嘴因微笑而愈來愈開。
太陽下山了,一如以往,從峽谷上方吹來的風會增強,另一波蚊子的攻擊也將開始。為什麼在黃昏牠們這麼活躍?我納悶,然後我大聲地說,「這些蚊子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一定在峽谷的某個地方有積水——來到這裡的路上我並沒有看到任何的積水,但或許是在大斷層的底部吧?我從指南書裡想起了某些事情,我拿起地圖查看,看到在下降地點註記著水池。可能有窪地在那裡,上一次下雨時積了水,所以我腳後方南面岩牆上才有青色軟泥。事實上,我的地圖指出我所在的地方也有水池,但是很明顯地已經蒸發掉了。我希望在下降的地方還能有一些水源。我打賭這裡原本的水一定是在夏天和冬天時候乾掉了,但是軟泥、蚊子,還有牆上的砂礫殘餘,一再讓我認為附近一定有水。如果我離開這裡的話——那將是六公里內唯一的一處水源,下一個地方可能是在大峽谷後面的馬蹄鐵峽谷底部的壁壘溪。

「我猜現在里歐娜已經在想我了,因為昨晚我沒出現在派對上。一個半小時後,因為我沒出現在辦公室,他們也會想到我。」最好的狀況是他們能通知警方,並使他們留置二十四小時後正式發布通告,一個失蹤通告。但或許明天中午他們就會正式宣布我死亡了。

我把乾乾的墨西哥捲塞到嘴裡,咀嚼了二十秒後從水壺喝了一口自己的尿液,企圖軟化這口食物。真是噁心。又咀嚼了十秒後,我皺起眉頭,努力吞下去。我應該先拿這一口食物沾一下尿液,然後再搭配我僅存的口水一起吞,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喝尿。我舔舔糖果棒的包裝紙,掃盡任何蛋糕袋裡的殘屑,並舔乾淨墨西哥捲,接下來,不得不靠尿液為食。
「奇普,我有次和你開車到鳳凰城旗桿市,然後又為了喜歡的歌手趕回來,記得嗎?又是一次閃電行動。太多這種不可思議的時光了。我和艾瑞克去了他羅徹斯特的家一個星期。我去了加州好幾次,遇到蘇哈、克萊格和巴克,我還帶了他們其中一些人去聽他們的第一場費希樂團的音樂會。」
「媽、爸,我真的愛你們。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光真的很棒。我從來沒認真的說過我打從心裡感謝你們。媽,我愛妳。謝謝妳來亞斯本看我。爸,謝謝你去年讓我參加你帶的金葉旅行團。那是我們相處過最快樂的時光之一。謝謝你們去年給我的體諒、支持和鼓勵。去年我真的活得很快樂。我希望我有迅速地學到我該學的,但我沒有。我愛你們。我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我陷在這裡三天了。下午三點,我告訴自己:盡一切所能照顧好自己,無論生理上或精神上。生理上,我沒有什麼需要做的——下午是最溫暖的時刻,所以此刻我唯一需要的就是調整姿勢,使自己的循環系統保持通暢。生理上已無所求,所以我專心在保持頭腦清醒。嚴重缺乏睡眠,外在的刺|激好像都不是真實的,而有些的確不是。自從我發現袋子鼠巢穴的祕密後,我多次聽到聲音,但都不是真實的聲音,只是我腦子裡的虛構物,為了填補寂靜的峽谷,只剩一條最薄弱的細線連結著我有意識的思想和可信賴的理智。我擔心某些東西會趁機溜進來,害我做出輕率或危險的決定。當我在回憶過去時,時間過得特別快,所以我不斷地去回想。我想到我在錄影帶裡忘了一個密友,應該是再錄影的時候了。
很奇怪,我又要尿尿了。我決定在我拉下拉鏈之前,先把目前所儲藏的尿液移到其他容器,但是要把尿液上層較乾淨的部分倒出來,對我目前的協調能力是一大挑戰。我把空的水壺夾在大腿內側,保持平穩,然後用牙齒咬著藍色水袋的上端。我把水袋放斜,讓沉積物堆到出水口的另一側,接著我用手指捏住吸嘴,慢慢地讓尿液流入水壺,最後只剩下殘渣留在水袋裡。我關上水壺的蓋子,把它放到石頭上面,最後才把藍色水袋剩下的殘渣倒在雙腳後面的沙子上。噁!那真是臭。
坐立不安的狀態,昨晚一直伴著我,而我只能在每一個循環中有十分鐘的安靜。或許是因為饑餓和脫水,影響我身體上的代謝系統,使我感覺今晚變得更冷。自從受困以後,我身體的某些功能就開始退化,而且我的身體無法產生足夠的熱能。冷的天氣裡,我試圖保有任何一絲溫暖。但我能做什麼?CD播放器的插頭已拔下來,耳機已三天沒播放音樂了,但我還是把它掛在耳邊,當作耳罩。當我把頭塞在繩袋裡時,我把拉鍊拉到脖子上。袋子緊緊地包住我的臉,我希望我吐出來的熱氣能夠溫暖我的頭,也能預熱我下一口要吸進的空氣,而且不至於使我窒息。
「接下來的畫面並不適合在家中的每一位成員觀看。現在是八點多。在準八點時我把最後一滴水喝掉了……把眼睛遮起來,媽……」
到了午夜。現在是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二。幾小時的糾纏掙扎之後,我決定喝一小口自己的尿。我還有半杯的清水,但是我想要知道尿液究竟是什麼味道,我是否能夠忍受?我把水袋的吸嘴再接到殘餘的根管上面(之前我切掉一節管子來當作止血帶),然後吸了兩湯匙的尿液,毫不猶豫地吞下去。夜晚的空氣從攝氏三十六度降到大約十五度左右。尿液裡強烈的鹹味帶著噁心的嗆鼻味和苦味使我的臉揪成一個結,很奇妙的,並沒有我想的那麼可怕——我沒有窒息或嘔吐。這意外的發現使我陷入更深的困境。如果尿液有著不可忍受的惡臭,以至於無法喝下去,那簡單多了——不要喝。但是因為它還可以喝得下去,所以問題還是存在的。我很渴所以我立刻喝了兩杯,等於是我之前尿的一半。雖然這似乎不是好主意。但是乾淨的尿液絕對是目前我可以拿到的東西中較好的替代品。到最後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再繼續喝尿液,我無法做精確的判斷。這值得一賭,但還不到時候。在未來的二小時內我還是會慢慢地喝我的水,直到喝完為止,那時候再來考慮是否要再喝自己的尿液。
「我也想到,艾瑞克,我們第一次開車去聽死之華合唱團的演唱會,當時應是一九九五年七月四日的週末。」和圖書
儘管我的心跳加快,這三天來我的血液循環卻變得緩慢。因為血液變稠了,所以減少了輸送到器官上的養分,和新陳代謝廢物的排除。我的心臟幫浦也快燒掉了——因為血液試著把在身體血管內的結晶物移出來。因為我的血壓持續下降,我的體溫會不自然地忽上忽下,連微風都能引起我一陣的顫抖。由於大量流失水分,我的器官受到脫水的衝擊,我的身體每天會減輕一點五至二公斤。我手背的皮膚已皺得像是爬蟲類的皺紋,而且因缺乏彈性,我想我可以用牙齒扯下它們。
「桑嘉,我想起那趟去華盛頓DC的旅遊,那是我們擁有過最棒的旅程。當時我們往下到哈瓦蘇派保護區,我不但掉到仙人掌上,還差點溺斃在科羅拉多河裡。我想起另外一次和尚馬克、查德在鳳凰城的時候,我們跑到墨西哥跳舞,然後在落磯角玩帆船,最後在沙灘喝Corona啤酒和龍舌蘭酒後才回家。傑米,我和你一起去哈瓦蘇派保護區那次也很棒——那地方美極了。露營的地方景色很棒,而且我們在新年的早晨一起醒來。酷。」
四散的陽光照在猶他州沙漠上空。「即將出現一個美麗的晚霞。」在石縫底下的我這樣想著。我希望雲層多停留一下,幫忙把熱度留住。現在是星期一的傍晚。從出發到現在我已經五十七個小時未闔眼,也就是說我陷在這裡五十個小時,並從耳機中聽同樣的歌五十三小時了。
中午到了,我面臨著死亡,我仍被困在峽谷的岩壁上。坐在安全吊帶上過了那麼久,我已找出對我的膝蓋而言最舒服的角度、扁帶鏈最適當的高度還有繩子最完美的角落,我把它捲得像一個塑子。我善用手邊的資源做出最好的設備來善待自己的身體。
暫停錄影,我的思緒從峽谷飛出去,我想到在美國各地的朋友,此刻他們正準備上班。我想知道是否有人想到我。我高度懷疑我沒去上班,可能連我辦公室樓上的同仁都沒有察覺到。理論上,至少我的經理會想知道我去哪裡了?我開始想到我的朋友、我們最喜歡的旅遊還有那些我們一起去過的地方。我現在二十七歲,感覺起來我經歷的冒險相當於年紀大我一倍的人,很慶幸能和那麼多真誠又有趣的人一起旅行、參加音樂會和戶外活動。想到我的家人和朋友我就不自覺地露出微笑。這些回憶幫我打了一劑強心針,我暫時忘記了被石頭壓住手腕的痛苦。我的心情也起了變化,從不抱一絲希望,到想到我生命中曾有過的精采。這樣高昂的士氣我一定要錄下來,我想知道如果我的朋友在我的告別式上看到這段影片,氣氛會很陰沉——我想像一群朋友穿著黑衣,看著我在祭壇前面的大螢幕上講話的畫面。我調整帽子,清一清喉嚨,吞了一口口水,我的嘴唇嘗到嘴巴乾澀的味道。
「我做了一個嘗試——自己動手術,而結果就是這樣——那些刀片完完全全不適用這次任務。我只能在手臂上切割出二點五公分寬的小洞,且只有一點二公分深。我切開了皮膚、脂肪,還有一些肌肉。也許我切斷了肌腱,但我不確定。我試了很多方法,但都沒有成功。止血帶的作用不大,因為我沒有流很多血。很怪異。本來我預期會看到流血或噴血,但都還好。」
(……哇。這感覺太奇怪了。)
「所以,謝謝每一個人。謝謝那些時光。我真的感謝你們每一個人。諾姆和珊蒂,你們是我外地的家人。也謝謝所有朋友的爸媽,感謝你們帶給我如此優秀的朋友。感謝我在亞斯本的朋友,短短六個月的相處彌足珍貴,你們真是很好的朋友,謝謝。布萊恩、珍威爾克、布萊恩岡薩雷斯和麥克伽克,謝謝你們。瑞秋,妳是很棒的女人,謝謝。我想對我生命中遇到的許多人說這句話——謝謝,我一定要說出來。我愛你們。擁抱一下。」
沒動。這個石頭和石牆的摩擦力讓我完全使不上力。我的雙腳自動從腳繩環上移開,好像他們早已知道我無法撼動這塊石頭。我又被打敗了。我憤怒地陷入一種無助的孤立感;我愈反抗,這感覺就靠愈近,一步步逼退我的生命力。休息十五分鐘後,我很想哭,但眼睛乾澀到流不出任何東西。彷彿我沮喪到不想浪費精力在哭泣上。哭對我有什麼好處?只會浪費我身上僅有的一點水分。
清晨三點鐘,星期二早晨,受困六十個小時。我記下時間,自己困在這裡已兩天半了。我調整了喝水計畫來適應。我仔細地在水壺上畫上記號並註記存水量:不足八十八毫升。把水壺夾在兩腿之間,我用左手轉開瓶蓋。拿起瓶子,在能滋潤我下嘴唇的內側之前我就強迫自己,把水瓶放下,一整個晚上我每小時重複一次這個動作。
每一小口的水都像大大的一口一樣讓我很滿足,我連最後幾滴都不放過。我閉上眼睛……喔,天呀。天堂般的三秒鐘後,我吞下最後幾滴乾淨存水,全乾了。我的身體渴望著水能不斷補充,但一滴不剩了。我看一看擺在鼻樑上方的容器,我搖一搖水壺,把附著在水壺內緣的幾滴水也弄出來。
「我想要向桑嘉和她的未婚夫查克說,我希望你們未來的生活幸福美滿。你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桑嘉,妳有很棒的工作等著妳。我知道你們將快樂地展開新生活。我多希望我可以親眼目睹。妳一個月後將從學校畢業,桑嘉,在妳的生命中做些不平凡的事情——那將是紀念我最好的方式。」
「我嘗試過移開石頭,但我遇到瓶頸。」
「我現在真的毀了。水喝完了。」
我的好奇心大發。刀片在皮層下面,而我卻沒有任何感覺。我的神經似乎只專注在手臂的外層。為了確認這點,我把刀子抽出來,輕輕劃過我的皮膚。沒錯,的確如此。刀片劃過時肌肉會收縮,當我在皮膚表面切割出一個二點五公分寬的小洞時,神經透過我的手臂傳來疼痛的訊號。當疼痛減輕時,我注意到我流出來的血非常的少;微血管在這當下一定是關閉著。我很好奇,又用刀子戳了一下切口。好痛。我把刀子推向血跡斑斑的傷口,探一下手臂的內層組織。表皮層比我想像的還要厚兩倍,且非常的堅韌。黃色的脂肪在皮膚下面,肌肉周圍的薄膜層裡面。當我再往深一點看時,紅酒般的血液從傷口滲出。我又敲了一下骨頭,感覺一下透過我左手拇指和食指所傳過來的震動。即使被鮮血弄濕,刀尖碰觸骨頭時所發出的砰然聲音,在我的手肘內形成共振。嗡、嗡、嗡的聲音讓我知道這次的實驗已近尾聲。我沒有辦法切入或切斷我前手臂的骨頭。
再度拿出我的攝影機,開始錄下我手術後的成果。在石頭上的帽子、扁帶和止血帶都出現在螢幕裡。

(……艾倫,你離開不了這裡。你再也看不到水源。)
https://m.hetubook.com.com哇。我現在感覺好很多,我納悶這是否是人死前的生命快速倒轉,只是此刻用比較緩慢的速度播放著。什麼事情會使人類的頭腦用回憶來回應死亡?我想,我看到家人的影像時就是一種我跟家人道別的方式,但是想到回憶所帶給我的——正面的能量、讓我微笑以及使我快樂——我反覆思考出一個回憶的特殊用途。我猜想萬一腎上腺素非戰即逃的策略不成功,回憶的浮現可充當第二個本能反應,刺|激著我們繼續奮戰。即使我們認為我們已經拚盡全力。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時,延腦會自動幫我們打超速檔,並且對我們說,「你以為你做完了嗎?那麼那些在乎你的人該怎麼辦?那些你在乎的人該怎麼辦?」對,然後你就會多得到一些勇氣。或許這說明了為什麼自殺有吸引力——如果一個人沒有任何人愛他,或即使有人愛他,但他一點都不在乎——面對死亡時當然無法浮現任何回憶,生存本能的系統就失靈了。所以我們的腦子把記憶存放在第一個地方,當死亡來臨時,它們被用來激勵我們。是的,無論如何,我選擇留住此刻的快樂和高昂士氣,而把那些心理學術語拋諸腦後。我感覺很好,這是最重要的事。
「上帝,又是我,艾倫。我需要您的幫助。這裡情況愈來愈糟,我沒水、食物。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我想死得自然一點。我已經決定不管怎樣,我不會自我了斷。本來我就沒有預期會活下來——這已是第三天了——我不認為我能活到星期三中午。但請神賜給我堅定的力量,讓我不要做出任何違背自己的事情。」
在我後面的峽谷開始發出淡紅色的亮光,陽光已跨過高聳的石壁跌落下來。太陽比烏鴉準時,我今天早上第三度從我的帆布背包裡拿起攝影機,希望向清晨的太陽行禮。隨著陽光慢慢地靠近我,我錄下自己為了曬到太陽伸展出去的腿。在陽光轉向到北面牆之前,我趕緊遙攝峽谷下十八公尺,淡紅的朝陽和紅蘿蔔色的峽谷交錯的景象,接著把畫面移動到我吸收到珍貴陽光的溫熱小腿。
我半透明的藍色水袋放在我眼前的石頭上面,裡面淡橘色的尿液在傍晚昏黃的光線下看起來變成棕色。過去四個鐘頭內我把尿液存放在容器內,尿液已分成好幾層:黏黏稠稠的棕色液體在底層,淡橘色的液體在中間,黃金色的液體在上層。水袋底層堆積了一公分厚的黃白色沉澱物;當尿液冷卻時,殘渣愈來愈多。我用手指戳了一下水袋,搖動一下裡面的沉澱物。這讓我想起我們自製的啤酒瓶的底層的酵母。當然,這看起來沒那麼可口。
陰冷。
我感覺到我的疲倦讓我講話愈來愈不能前後一致。我需要休息,但我不能睡。左手靠著石牆,我以手撐著頭,用這姿勢持續一陣子。
四十分鐘之後,還不到四點,我從塑膠包裝袋裡拿出我最後一口墨西哥捲。慘白色的餅皮已經脫水,裡面只有軟軟的豆子。但沒有一點水分。中午我吃得那一口又扁又硬。會不會這最後一口食物不但讓我渴死,而且沒有辦法提供我任何幫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餓。包裝袋上面的熱量表告訴我,我在最後的七十二小時所吃的兩個墨西哥捲共有五百大卡,我猜我留下來的最後這一口應該起碼有五十大卡。當我運動量大的時候,我每天平均需要吃四、五千大卡。從星期六起我就沒有吃實質的東西,我的身體不斷消耗自己的熱量來彌補不足的部分。如今墨西哥捲所剩無幾,我吃不吃這口好像都無所謂,但是吃了至少有東西在我胃裡面。
回到鏡頭前,我想我要多拍自己並記錄我吃完食物這件事。眨了幾次眼後,我開始慢慢地講話,在每一句話之間停頓很久。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愈來愈高,應該是因為脫水使聲帶變緊的緣故。
「我想到馬克.范.伊巫特,我們一起度過許多美好的時光。從阿萊伐帕峽谷回來時,我坐在你的卡車後座,和安琪聽一些八〇年代很俗氣的音樂。我們在旗桿市附近的威廉斯高峰滑了幾次雪。我們在狼溪感受大雪紛飛的那天,仍然是我滑雪生涯中最棒的日子。我們常玩登山腳踏車、一起攀岩。和你一起去爬禿子山那次,是我第一次去偏遠的鄉下旅行。我和派屈特在勞工節四天的假期也非常棒。連續四天假期,我們玩得很開心。我愛他們每一個人。維斯托峰、北上琿山脈,隔年到皮津,再隔一年去甲基,再隔一年去達拉斯峰。和你們去的山區旅行都是我最喜歡的。真的。」
「賴瑞!」我媽叫著我爸的名字。我看到她穿著睡袍,從她的寢室衝到樓下,想告訴我爸她剛剛收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在我看到她衝向我爸之前,這影像結束了。跟回憶或做夢不同的是,此片段在我的心裡像是電視機被迫開啟,而畫面是從我爸媽的房子裡截取出來的。這件事已經發生了?或只是預告?不管是哪一種,我很確定我的因素才讓我媽衝向我爸。但她發現我有麻煩後,我被找到了,或死了?都有可能。


慢慢地,我注意到背包裡的刀子冷冷的瞪著我。事出必有因,我帶刀子出來的原因是……,突然間,我知道我要做什麼。鼓起勇氣,我從搬運繩索中拆下一條紫色的普魯士繩環,然後綁在二頭肌上,接著拿起我昨天就弄好的止血帶——水袋的絕緣管子在我的前臂繞兩圈,綁兩個結、然後用鉤環轉六次來綁緊,最後,再連接到紫色扁帶固定好。
我停止錄影,感到更加沮喪。多了一個傷口,等於又多了一個加害者,猜看看什麼因素會先讓我斃命?脫水?失溫?洪水?細菌感染被壓爛的手?或是現在流血導致的感染?
「艾瑞克,我常記起毛依、邁特和布蘭特。我們共度的時光真好玩。我們看過好多次細起司事件樂團的表演,還有我們兩年前在冬季嘉年華所做的一切我也不會忘記,你記得我們和K派德去爵士音樂節的那次嗎?喔我的天,我從來沒有那麼做過——一大早八點喝醉在密西西比河邊的木橋上。夥伴,那太瘋狂了——回去坐在熱浴紅裡,泡幾個小時後又起來喝,然後重複好幾次,連續五天。不可思議。」
時間是早上七點五十八分。
在我頭上二十公尺的地方,一隻烏鴉在空中拍打引來一陣噪音——一次、兩次,維持在一定的高度,開始牠的早晨覓食飛行路線。我看一下我的手錶。早上八點三十一分。這隻鳥今天慢了十五分鐘。
我決定把傷口包起來,以免灰塵、細石或昆蟲來感染。我細心地剪下我鮭魚色費希合唱團的T恤下緣,我用拇指和食指握住刀子,劃破了布料。接著我撕下一部分腰前的棉襯衫,把我的前臂包紮了三遍。就這樣。簡單地用繃帶把傷口包起來。
對於我的命運,我自己也訝異地搖起頭來。這些思緒跑得很快,我無法將他們分類、互相連結或指揮它們跑慢一點,它們漫無邊際地傾巢而出。
星星。
「我認為最好的狀況是有人已經連繫上我的爸媽,那表示大家注意到我失蹤了。」
嘆了一口氣,我看了一下對焦,確定自己有在螢幕裡,但我仍避免看到自己。
我繼續說明,「它喝起來和-圖-書糟透了,」停了一下,「我還剩一點點墨西哥捲,但我實在吞不下去。」
星期一下午一點半,我決定再禱告一次。這一次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只能擇一——等待死亡或自我拯救,而可能比較傾向前者。所以我不是請求給我指引或方向,我請求的是更多耐心。
「我想起有一次和艾瑞克、內娜一起從阿布奎爾克開車到丹佛,我們在暴風雪中打開車窗,大量的雪吹進車內。芮娜當時穿著像是白雪公主般的戲服,美得不得了。」
我尿進水袋裡,關緊蓋子,把它放在石頭上,這液體顏色很暗,氣味很嗆,還溫溫的。我讓它冷卻一下,沉澱後再裝進另一個容器——冷卻後,味道就不會那麼刺鼻。
另外一股涼風從我背後看不到的幽暗深處吹過來,也許天氣要變化了。我可以察覺到一片雲層逐漸形成,那雲有著我過去未曾見過的厚度。尚未看到積雨雲,但在大雷雨爆發釀成水災前本來就不見得會看到。我都忘記了還有水災這個危機。我把錄影機拿出來後,我決定多拍一些以防待會下雨。我開始錄影,拍攝我頭上的岩石。
兩小時之後,時間是清晨五點鐘,又到了喝水的時候。我把水壺放在褲襠裡面,再度用一隻手打開瓶蓋。我鬆開雙腿,準備把水壺舉到嘴邊,但是瓶蓋意外的卡在我的安全吊帶上,瓶子溜掉了!倒在我的大腿上。我不靈敏的腦子反應得太慢所以我的手來不及接到瓶子,它幾乎倒平了,我神聖的水也都濺了出來,弄濕了我的短褲。
「蓋瑞史考特,我們去阿拉斯加州的丹奈利國家公園那次讓我下定決心辭掉工作,謝謝,祝你在聖母峰上一切平安。我知道你現在在高山上,一切小心。」
我的水源已變得很神聖。事實上,這液體已變成時間本身,又在時間裡轉變為生命。這些水被留的愈久,我就能活得愈久。
我急促又短淺的呼吸在峽谷裡迴響。我試著讓自己緩和下來,因為我被迫每講幾個字就得暫停。疲勞已經讓我頸部的肌肉僵硬,我不得不用左手支撐著我的頭部。
「我之前講過我後悔自己對別人不夠用心。我不曉得。或許那不是真的。」
「準備好要擡石頭了,」我對自己說,反覆確認普魯士結在對的方向鎖得很緊後,一切準備就緒。
這搬運的噩夢重創我的希望。我知道這些都只是我的推論,但即使是這樣,搬運我似乎也需要花上不只一天的時間,一旦我被發現後。想想,一座擔架搬動一個人,走完九十公尺的斜坡大馬路也需要六個人花上五分鐘的時間。若在又窄又彎的小道上,可能要花上半個鐘頭。一旦需要裝設搬運或垂吊系統,又要增加一、兩個鐘頭,而且是在一切順利的狀況下。事情愈來愈複雜,要耗費的時間和資源就愈多,救難人員的風險也愈高。對我來說,我爬過的每一塊岩石都削弱了我生還的可能性,因為這代表他們要花更多時間才能把我搬出去。如果救難人員發現我的時候,我還活著,我也可能死在去醫院的路上。反正,在搜救人員到達我所在的這個地方前,我早就死了,想這麼多幹嘛?——我閉上左眼,痛苦的眨眨眼,然後繼續攝影。我對自己感到憤怒。我嘗試要切斷我的手臂。但我甚至不敢用這把刀子劃破皮膚,很蠢吧。我用不同的刀片試過,結果我只是在皮膚表面做些記號而已。我甚至不敢讓血流出來,這個時候的血液應該很稠。
水即是時間、生命。一個不小心,我損失了幾個小時?六個小時、十個小時、半天?這個錯誤像高速行駛的火車一樣瞬間撞倒了我僅存的鬥志,絕望倏地入侵。失去一半的水源真的讓我了解到我心理上是多麼依賴著這些水,即使在生理層面或許還沒有感覺,但水變那麼少,情感上我覺得我失去了一半的生命。
我停止錄影。那些是艱難的話。說出我只剩下三十幾個小時可活讓我有臨終的感覺,大大地觸自己霉頭。我把錄影機放在石頭上面,不情願地倒在安全吊帶上。這些話像回音一樣傳回來我的腦袋——「如果我撐得到星期三」——直到這些話碰觸到一條充滿魄力的腦神經。
(……好的,這表示你已擺脫最壞的部分。)
顫抖。
我早在泰瑞莎一步蹦蹦跳跳地跳過三公里寬陡斜的岩石區。我們都有頭燈和登山杖幫我們在黑暗中穿越不穩的地勢。我經常找不到在我後面的泰瑞莎,因為山壁邊凹凹凸凸的岩石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在每個轉角停下來等她,順便藉機坐下來小睡一下,二、三十秒之後我會被泰瑞莎的登山杖敲著岩石的聲音伴隨著她的腳步聲吵醒。當她的頭燈照到我的臉後,我不說一語就站起來往前走,等爬過十幾個岩石後又看不到她時,再停下來重複剛剛的動作。喀,喀,喀,她的登山杖輕輕地敲著岩石。一道閃光,她的頭燈直射著我的眼睛,又是一次無言的相對,接著我在頭燈的指引下快速通過腳下的岩石,然後愉悅地休息。
鄙視著自己的無能,我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後難過地呻|吟起來,一邊眨眼睛一邊把思緒重整一下,我看著鏡頭想著接下來要說什麼。
(……好,現在來搬石頭吧,艾倫。用力點。拉繩子——用力拉!用力點!你一定得這樣做。讓它動吧!)
儘管走了一個半小時了,似乎還沒有進展到盆地的另一頭,在三千六百公尺的地方我們理應切入一條通道。什麼地方出錯了嗎?經過十遍、十二遍或十五遍,我一直重複著攀爬——打盹——醒來——喀喀——閃光——攀爬的循環,一種精神錯亂或者超現實的牽引,讓我每次睡著時,感覺自己又被帶回這個岩石區的中間相同的地區。在這二十秒的打盹中我的身體總被莫名移到山上,導致我一直不斷地在同樣的地方打轉。


——蘭斯.阿姆斯壯,《非關腳踏車》(It's Not About the Bike)
「葡萄汁、瑪格麗特調酒、柳橙汁還有冰棒,這些東西我都喜歡。給我一個柳丁或橘子也好。喔,我不能再想這些東西了。」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力拉著。「拜託,動一下,媽的!」
當我專心在袋子裡吐氣時,繩袋內充滿著潮濕的空氣。這麼做除了保暖,也能從潮濕的空氣中獲得身體的含水量。使用繩袋當作呼吸密室似乎是一個不錯的理論,雖然我不知道是否有效。但接著,我立刻感覺到寒冷是不可避免的事。五到六分鐘後,寒冷從我的腿和手滲透到我身體裡面。因為抖得太厲害,我費力地站穩位置,坐在安全吊帶上:左手抓住我的右手肘,頭貼近我右手的雙頭肌上,膝蓋跪在岩石上。為了整理我腿上、手臂上的繩子,我把頭從袋子裡抽出。很有效率——我重新練好腿上的繩索只花了二十分鐘——接下來更殘酷的是坐著如何保暖的問題。我不再使用刀子來鑿岩石只為了保暖;我忍受著自己的悲慘,祈禱自己能夠活過今晚。
我的挫折感升高,我正處於瘋狂的邊緣。「可惡。」我意會到原來自己有多笨。太困難了。太多事了。在任何人發現我之前,都得先花一段很長的時間和*圖*書尋找。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著。而就算找到了,他們為了救我離開這裡必須用氣壓鑽鑽破石頭,或將我的手截肢。那還是剛好有人發現我,又剛好他手上有適當工具的最佳狀況。然後要把我擡上相當於兩層樓的高度到直升機的停機坪上,再飛一個小時到格蘭莊遜。或許半個小時。隨便啦。
(……用一支沒消毒過的刀子刺自己——那真是天才,艾倫。)
在報告完我小小的資產後,我心情還不錯。但我渴望食物和水,冰涼又多汁的水果以及鬆軟的甜點,都很美味。
「所以自從我把腳踏車放在馬蹄鐵登山口後已經快要七十個小時了,這段期間我喝了三公升的水和好幾口的尿液。我並不怎麼擔心食物的部分,雖然我已累到無法做任何事了,我甚至沒力氣再鑿岩石了。我沒有體力了……太荒謬了。」
一陣大笑後,我想起一些很諷刺的回憶,包括那些瀕臨死亡的。我敘述了幾個差點死亡的經歷就像我敘述了一些最愉快記憶一樣。不管背後隱藏的心理因素是什麼,我找到一個方式來放鬆心情,如果這次我能脫困,類似的感受還會再出現嗎?「在我和家人所有好玩的旅行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和老爸曾經一起去蓋茨堡市,回顧了維吉尼亞州和賓州的歷史。我們一起去過峽谷地、錫安還有布萊斯峽谷國家公園,國會礁岩國家公園和拱門國家公園,這些地方每次都吸引我到沙漠區。感謝我生命中很棒的你們、很棒的那些日子。」
「三天了,而我已一天半沒喝水。那可能表示我還有一天半可活?我要堅強。若能撐到星期三中午,我會很驚訝自己生命力如此頑強。」
「我想起我和朋友一起去過的旅遊。艾瑞克、約翰和我在爵士音樂節時一起去冬季公園度假勝地,我們把飲料的瓶子堆疊在冰箱上,把麵條黏在天花板上,通宵看電視,喝很多糖和咖啡因保持精神極度亢奮,很蠢但真是太好玩了。做那些肥死人的——他們真的好吃——花生醬三明治加蜂蜜。約翰,我們一起爬朗斯峰,那是我們第一次一起爬四千公尺的高山,我們去年還一起穿越海岸山脈,穿越好幾個州,真是令人愉悅。
我從嘴裡發出微弱的呻|吟聲。暫停後,我改變了話題,我想到我的財務狀況,我的家人可能必須幫我整理。
我記得有一次我也有這種感覺,那是二〇〇二年九月第一次四千公尺的高山年會,我和我的教練泰瑞莎一起在晚上下攀普林斯頓山的東盆地。我們要在四十八小時內連續健行七座山峰,進入第二個晚上,走了九十六公里了,總垂直高度七千六百二十公尺的登山狂熱,讓當時我的心靈已疲憊到搞不清楚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幻。
我決定走下去,不管道路的盡頭是什麼在等著我。
我有一個信念,信念本身就是光明正向的。在完全無助時我選擇相信。每一項證據都朝向負面時選擇相信光明面的存在能使你忽略眼前的災難——不然還有其他選擇嗎?——我們比自己想像的還更強壯,而信念是人類性格中最勇敢、壽命最長的。長久以來,人類知道生命短促的無藥可醫,人類相信沒有任何藥方可以救治短暫的生命,只能勇敢以對。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那些你選擇相信的,這是最重要的事……
漸漸地,陽光使峽谷的四周再度生氣蓬勃,想到我又撐過了一夜,心情輕鬆起來。既然光線足夠,我決定對著錄影機再錄一段我新的狀況。
(……就去做吧——把它喝掉。這沒什麼大不了。)
我渴望再次看到我的家人,但是我知道我已經進入死亡前漫長無望的倒數計時。這又將是一個不好過的夜晚。
(……幹!艾倫,專心一點!看你做了什麼!)
我的疲憊讓我有如吃了大量麻藥,出現高燒時腦子被火燒的感覺。我以前曾經在奇怪的地方睡著過——有一次站在巴黎美術館裡的一幅畫前面;另一次是在一場一百一十分貝的〈槍與玫瑰〉演唱會上——但是我從來不曾感受到如此嚴重的睡眠不足。這感覺好像被疾病癱瘓了我的腦,使我更靠近不理性的邊緣。或許不能睡覺是好事,以免我失溫而死。我無法睡眠但也無法完全清醒——這對腦袋的不良影響一直把我導向瘋狂。

曠野。
我的視線因過度驚訝而扭曲變形。我本來只希望刀子擦過我的手臂,但是當我放開手一看,刀子的握柄和我的手臂形成一個直角。昨天我還以為刀子不太可能劃破我的皮膚,但現在它已經插|進去了。當我輕輕地擺動刀子,我感到刀片緊緊地卡住某個東西——我前臂上半段的骨頭。我把刀子再用力往下插,它刺到我的橈骨。
我瞇著眼笑,腦中出現紐奧良那瘋狂的一週,當時我們連續五天看了二十場的演唱會,每天平均只睡三個小時——早上九點到中午。後來我累垮了以至於我睡在酒吧的地板上,夾在一堆狂飲啤酒的人群中央。當時其中的一個樂團正要開始第二場表演,人們瘋狂嘶吼,場面混亂。直到用盡所有力氣,你才會看到自己的極限。
由於腎上腺素的關係,我一直流汗,我把刀子放在石頭上面,然後拿起水壺。現在還不到我喝水的時候,但我值得。當水碰到我的嘴唇時,我睜開眼睛,看著藍色不透光的底部。我把傾斜的水壺拿得愈來愈高,混合著獎勵自己和一點點小孩子賭氣的心情——像是我在做一件頑皮的事但我不在乎——我就要這麼做,這任性的心態讓過程更加有趣。
我希望我的爸媽知道,我還活著。
我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風,卻還是不斷的發抖,我把頭塞在繩袋裡,試著擺脫糾纏不休的寒冷,那時我缺乏睡眠的腦子裡突然聽到有人大叫。現在是星期二早晨六點十五分。
我把鏡頭對準手臂和帶有鮮血的傷口。當我看到手臂上的刀痕時,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又重複了五趟,我很確定此事:我被時間困住了,像比爾莫瑞演的那部電影〈今天暫時停止〉(主角每天醒來都是二月二日)。一定是某人對我做這件事。泰瑞莎。我相信自己被她下了符咒。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唯一可以破除她的魔法的方法是保持清醒。但無論怎樣,我無法拯救自己——因每當我停下來等她時。我就立刻睡著了。這種幻覺太強烈以至於我從沒想過要停下來看一下手錶,和泰瑞莎講話,或走慢一點配合泰瑞莎的速度,好減少睡著的機會。我試著將我走過的岩石都記起來。如果我可以證明我不是走在同一些岩石上,那將是無法否定的事實——我腦子內的東西,都只是幻覺。但接著我發現另一個問題:我記不住那麼多的石頭,我連我躺下來休息的石頭我都忘了。
「現在是星期二早上六點四十五分,」我說。
閉緊雙唇,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把頭低下來,眨眨眼,然後我對著鏡頭點了個頭之後才把帶子暫停。哀傷的涼風微微吹起,寧靜的夜晚已經結束。我又重新錄影,這次我想起桑嘉,我的事情會讓她今夏的畢業典禮和婚禮都蒙上一層悲傷的烏雲。
微笑弄破了我乾燥的嘴唇。我需要一些護唇膏,但即使有我也寧可多等一分鐘。雖然嘴唇很痛,我還是想感謝我愛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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