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變與不變

讀者常愛問小說作者一個問題:你小說中的人物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相信「變」是赤|裸生活的寫照;「不變」乃是應有生活的標竿,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寫「西風的話」。對於我筆下的人物,還是重複起頭那句話:我「認識」他們十分,卻只寫出了七分八分。這麼講是慚愧,也是惕勵。
六十九年十二月
出國前我放了一些本行的書籍在行李中,但論到小說寫作我該帶些什麼書呢?站在書架前真有點困惑了。後來我抄錄了幾個俄國小說家契訶夫的話,帶著這和*圖*書一方紙片與我同行。其中有一段話是這樣的:「既要描寫赤|裸的生活,同時還要讓人感受到應有的生活。」我對寫作也抱著這種態度。
正值一位基督徒朋友來訪,我遂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他聽後罵我「神經病」。其實他不了解這點,我是真認識祁慧娟的。可是我無法找來一個女孩,指著她的鼻子對你說這就是祁慧娟。但你若說祁慧娟並不存在,我會很不服氣,因為她對我而言是那麼真實,我「認識」她!
但也許我可以描述一下寫「西風的話」時的心情。
更令人傷感的是這世界雖然很小,再見面的機會卻不如想像中來得多。前hetubook.com•com不久殷穎牧師自臺赴歐洲開會,回程取道美國,途經舊金山特地來看我。我陪殷牧師逛了一下,黃昏時駕車送他回旅社。分手前他為我祈禱,說到「我們不知道下次再見面是什麼時候」,我聽了有無比的惶恐,因為今天的我比兩年前更能體會人生的變幻非可逆期。年輕時常說「我要如何如何」、「我一定如何如何」,年歲稍長方知謙虛之可貴,只敢說「我希望」、「但願」、「如果主允許的話,我要——」。有人講「人到中年方解杜詩」,因為杜工部的詩中充滿了離情別緒,年輕的生命無法想像揣摩這種情懷。
我們很www.hetubook.com.com可能永遠再見不到兒時的玩伴,這「玩伴」可能是一個血肉之軀的活人,可能是一段愛情、一個理想、一個信念,也可能是一個時代。西風的話有幾分真實性。
「西風的話」連載到中途時,此間一位中國同學問我,為什麼你小說中出現的每個人都這麼憂傷。我未加思索就說不是我筆下的那些人都還滿快樂的嗎?他說不,他感覺每個人都很可憐。我聽了只有沉默不語,我相信一篇小說完成後就是屬於讀者的了,作者無能亦無權做過多的詮釋。
(全書完)
我也認識馬潔蘋、王大www.hetubook.com.com哥夫婦、蕭增義、郭俊傑、陳佩琪,乃至小加生與「挺婷」、張匪宗志。我也認識加生口中的「林暑墊」——林建平。因著這種「認識」,使我無法抗拒強烈的慾望——寫他們!我所說的「認識」中也包含了同情與感嘆。「今年我來看你們,你們變胖又變高」,這句西風說的話,對我小說中的每個人而言,都是一種強烈的挑戰。自幼到老,每個階段的生活裡,我們都有不少的「兒時玩伴」,光陰似箭,帶來的是「聚散苦匆匆」的感慨,即使有朝一日再見面,我們也都會驚訝歲月在一個人身上帶來的改變。
回顧人類的歷史,現實雖然這麼冷酷無情,但促使人類文和-圖-書明代代薪傳不絕的,卻還是倚仗著一些不變的東西,例如對自由的嚮往、對人性尊嚴的肯定,「愛你的鄰舍」,以國家天下為己任的胸襟等等。人類雖然明知世事多變,卻不甘作命運的屈服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就是最好的註解。我個人深信,這是由於我們有一位不變的宇宙主宰。
拿「西風的話」裡頭的祁慧娟來說吧,我「認識」她!或者說我認識她「十分」,卻只寫出了「七分」、「八分」來。在這篇小說快完成前,我想到祁慧娟的痛苦,突然很同情她;也很擔憂她怎能承受住這打擊啊,不禁便為她祈禱起來。
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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