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浮生何處非羈旅
——評「兩代之間」

「那你可以不要當兵啊?」
「……每個年輕人都有追求他自己理想的權利,我們那時候也一樣。但是為了打日本,為了救中國,我們覺得犧牲了自己的理想也值得。沒怨誰也沒怪誰,要怨,你就怨為什麼國家不強吧,可是你自己呢?你成嗎?你成,你就去救國啊。」
「Citizen,這個citizenship太重要了,你沒有公民權,在美國多不方便哪,還有呢,你看我,這麼一把老骨頭了,每一年半載的就得跑一趟美國,否則PR就失效了。」
「很簡單,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的眉毛一聳一聳的。
但是,人們在習慣上是很容易適應現實的,卅年後,雷伯伯、雷伯母都不復再是當年了,「雷家的孩子分佈在三大洲,一洲一個。在新加坡搞貿易的老三——學勇——經常來往新加坡和臺灣之間」,學智在美國,女孩子學仁,「藝專畢業後,第二年就隻身跑到羅馬學聲樂去了」。當雷家三個孩子都離家以後,雷伯母就去到了菲律賓在那兒做生意的雷伯伯的身邊。
這麼一對夫妻,歷經憂患,在民國三十七年下半年,他們從東北到濟南,濟南淪陷後,他們在南下逃亡中離散,然後在徐州駛出最後一班火車上相遇,這不是什麼戰爭中的愛情故事,只是一對平凡的患難夫妻,為動亂的時代所作的一段註腳。
雷伯母過世以後,雷伯伯去了美國奧勒岡,可能是為了PR,也可能獲得美國的永久居留權了,他在那兒又能居留多久呢?

「什麼感慨?」我掉過頭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
駝子見了我很高興,頗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味道,雖然這麼形容似乎不妥,但真的就是那種感覺。他把書一闔,我們倆大蓋起來。他一再重複的說,回來唸研究所,感覺和唸大學是完全不同,暑假還得留下做實驗。……
PR對沒有根的現實裡的人,是十分重要的,雷伯母的老骨頭,就葬送在PR上面:
「我剛來時沒事也常趴著下面看,看久了難免有感慨,最近都不敢看了,也不是不敢,反正盡量避免去看。」
尼洛
「我討厭他們老講什麼PR,今天重要的不是我們自己能不能申請到美國的永久居留權,重要的是我們這個民族能不能光榮地在地球上申請到永久居留權。」
PR的意義是什麼?citizenship的意義是什麼?美國的居留權、永遠居留權!人在人世,不可能有永久居留權的,人生如寄,沒有人不知道,在心臟病爆發以前,雷伯母總以為生命長遠得很,她兢兢於PR的到期,要到美國去走一趟,而人生的可悲也就產生在這裡。
雷伯伯有資格說這些,因為在當時,他真是把自己奉獻了出去,三十年後,他唱「長城謠」,仍然能唱得出他當時的那種心態:他能在前一段中唱得「山明水秀」,而在後一段中唱得「海雨天風」,使文中第一人稱的「我」驚嘆:「我驚訝雷伯伯竟是如此擅於表達強烈的情感對比,使這首老歌聽起來倍加感hetubook.com•com人。」
作者以第一人稱,冷冷的敘述,文中現實的時間,只在「我」預備出國的前夕,接到兩封信的剎那之間,其中敘述著父母與雷伯伯夫婦的交往,「我」的受訓、服役,以及服役期滿後出國讀書的準備,在層次的鋪陳與展開上,層層壘壘,但卻分明有致,作者用「我」於各種角度去「冷眼旁觀」,使雷伯伯的形象、雷伯母的形象,漸進的突出,漸進的肯定,把他們曾有的悲苦、挫折,以及現實裡的恍惚與無奈,作適切的描繪與發揮。雷伯伯夫婦,不是他們單一的個人,而是一種形象的代表,在現實的社會裡,在我們的親友以及交往群,幾乎是隨處可見。
「嗯,從小就有,沒辦法,累了,受了涼就會喘。」
「都怨他嘛,當初不早點申請PR,唉,等我們過幾年再拿到citizenship就好啦,那時候我們一定回臺灣住一陣子,請二妹陪我出去溜達溜達,把你們兩個老頭撂在家裡可憐去吧!」
「你沒有睡啊?我……我氣喘發作了,剛才吸一下喘藥,一種噴霧劑。」
他們在臺北安東街曾住過相當時日,對臺北有著情感上的依戀,但是,這依戀卻敵不過現實,現實裡是什麼呢?從雷伯母的語言中,作者交代著她現實的心態:
「我知道,我上成功嶺的時候就差點被退訓,所以我考預官體檢的時候,表上沒有填我有氣喘。」

「今晚學智打長途電話告訴我,雷伯伯昨日(廿四日)凌晨因心臟病去了,……上星期還跟雷伯伯在電話裡聊了很久,沒m.hetubook.com.com想到他說走就走。雷伯伯的遺體將火化,然後儘快運回臺灣,學智說可能只舉行個簡單的儀式。……人生免不了生老病死,而生與死、合與離總是帶給人極端的歡喜與悲傷……。」
作者在本文中對年輕一代的描繪,算是一種旁騖,可喜的是作者在「旁騖」中,有著相當收斂的工夫,巧妙的把它成為「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而使讀者在接納時無從排拒,作者用「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環境,「我」的活動等等,藉此顯示年輕的一代,在著墨不多的勾畫中,形成強烈的對比形象,任讀者自己去體會、評估,表現出作者的修養與功力。
「兩代之間」所寫的是客觀的現實,是存在的現實,儘管我們批判、排拒,但是,既是現實,就不容我們不予接納。現實十分殘酷,價值、理想,有待我們堅持與追求,想來,這是作者在本文中所要明示的意義,這意義在雷伯伯生前的聖誕卡上說:待他身體好些了,還是要回臺灣看看,能為國家做些什麼。他是要把有些曾是失落的東西尋找回來嗎?在這裡深入的透著:「浮生何處非羈旅,休問東吳萬里船。」這是個價值,也是個人生。
「兩代之間」主要的人物有雷伯伯和雷伯母,這兩個人,是我們在中層社會中所熟稔的人物,一方面是生根的浮雲般的內在沉痛,另一方面是心意全灰的麻痺而形成的渣滓般的呈現,作者緊抓著這一點,任讀者從這當中去尋尋覓覓。
作者對這一形象的人士,沒有批評,沒有諷譏,甚至不以價值去評估衡量,只赤和-圖-書裸的呈現著他們現實的面貌,再深入的挖掘他們曾經有過的以往,用以攪拌著人生的苦痛與悲哀,用以揉合著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以暗示著這就是人生,人生裡雖然有「長城謠」、有PR,但不過這些都只是過程,而最後的卻是黯然的寂滅,回到自己所源屬的根。
雷伯母病逝於榮總,葬於「北海花園」,雷伯伯的骨灰要「儘快運回臺灣」,這算是「葉落歸根」嗎?當他們對PR,對citizenship有著狂熱的時候,這人生的結論,豈是他們始料所及?
作者的文字中「溫柔敦厚」,是難能可貴的,整個情節給予讀者的感受,是「我」父執輩的兩位老人家過世了,「我」的悼念,「我」的懷思,充沛於情感之中,躍然於文字之中,對過世的人,在中國的倫理觀中,總是尊敬的,總是惋惜,總是哀悼,作者在這一分情感的運用上,十分突出,而且是值得稱道。
雷伯伯和雷伯母是上一代,下一代是第一人稱的「我」,以及「我」所接觸到的一群,作品中的「我」,大學畢業,服完預官役,正準備到美國去讀書,「我」對雷伯伯、雷伯母有一種倫理性的尊敬,因為他們是父母的朋友,但也只是尊敬而已,因為「我」十分同意二弟的心態,那是屬於下一代的心態:
「我」是年輕的一代,年輕一代中,也不單是「那馬子的玻璃好海」、「這BK一臉矬相」所可以概括的。作者給我們有好幾個形象:
我不禁想起另一位朋友,他長得很瘦小,體重接近免服兵役的下限。大學畢業後他想盡辦法逃避兵役,最後是hetubook•com•com拚命吃瀉藥,又不吃飯,可是到頭來仍然多了一公斤,仍得乖乖去服役。我在臺北車站等南下火車時碰見他,此君病懨懨的,滿腹牢騷。
笑過後有一陣短暫的沉默,我走到窗前,只見樓下柏油路上有三兩學生經過,頗為冷清。想當初我不也是這條路上的常客?只聽見背後傳來駝子的聲音:
「你有氣喘?」我隔著蚊帳問他,看不到他的臉。
「兩代之間」所寫的不是兩代當中的衝突和矛盾,而是兩代當中不同的遭遇和感傷,是一種心靈上的無聲之痛,和一種沉重的民族情感深處的迷惘。作者對它的形容是:「浮生何處非羈旅,休問東吳萬里船」,意味著那種「青山何處不埋人」的無奈,是人生的無奈,是這個時代的無奈,作者所形容的是人生與時代雙重的「欲語還休」。
雷伯伯和雷伯母的愛情,十分古樸真摯,他們相識於古城北平,在他們一生的婚姻生活中,「雷伯母始終保存一張發黃的書箋,是遊北海歸來,雷伯伯寄給她的。」

「雷媽媽他們的PR又到期啦,正預備去美國一趟,雷伯伯公司突然有事,慢走一步,雷媽媽還是坐在原來班機走。沒到臺北,就在飛機上發了心臟病,等飛機到了臺北就立刻送進榮總,學勇剛好在臺北嘛,在醫院裡清醒了一陣,說還嚷著要回安東街呢,安東街哪還有家呀……半夜死的……。」
雷伯伯是抗戰時期的年輕的一代,中學生的時候,就是個能文能武的鋒頭人物,而且出生於「長春的大戶人家」,在抗日戰爭中投筆從戎,三十年後,他對這個決定,仍然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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