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就這樣,陸文婷為焦成思在不尋常的情況下做了右眼的白內障手術。
「高壓一五〇,低壓一〇〇,不妨礙做手術。」陸文婷又問,「焦副部長,你這幾天咳嗽嗎?」
「白內障就是眼睛裡的晶體變得混濁了。」陸文婷看著手上的橘子說,「我們把混濁的程度不同分為初期、膨脹期、成熟期、過熟期,一般認為在成熟期做手術比較好……」
「聽說外國有一種人工晶體,」秦波想著,又說,「做完白內障手術,裝上人工晶體,就可以不用配凸透鏡了,是吧?」
「這沒有問題,我可以做到。」焦成思說。
秦波的目光是嚴厲的。但是,在焦副部長住進醫院的那天上午,她把陸文婷叫去的時候,目光卻是親切的,溫和的。
秦波又馬上盯問道:
「臭老九給叛徒大開方便之門,決不允許!」
「也沒有說得那麼嚴重。」陸文婷說,「焦副部長,你是抽煙的吧?最好手術前不要抽煙。」
「其實,眼睛做個手術,也用不著這麼興師動眾。」
陸文婷點頭答道:
「手術前我們都要檢查的。」陸文婷安慰她說。
「這幾天咳嗽厲害嗎?」
「陸大夫,白內障到底是怎麼一種病啊?我聽一些醫生說,怎麼有的白內障還不能做手術?」秦波竭力用謙遜的聲調問,那聲音裡甚至還含有討好的成分。
「老焦,你可不要掉以輕心。」秦波嚴肅地說,「剛才陸大夫說了,上了手術台,你要是一咳嗽,眼珠就可能掉出來。」
「啊……」陸文婷聽了不由一怔,忙問道,「你右眼是在哪個醫院做的?」
「什麼手術室?他是大叛徒!給叛徒做手術,我們就是要造反!造定了!」
剛才,焦副部長說是那位大夫「把造反派趕出去」的。這不對。陸文婷從來沒有罵過人,也從來沒有趕過人。當時,她身穿白色的手術袍,腳穿綠色的泡沫塑料拖鞋,頭戴藍色的布帽,臉上蒙著一個大口罩,和*圖*書只有兩個眼睛和一雙戴橡皮手套的手露在外面。也許是頭一次看到這種陌生的裝束;也許是頭一次感到手術室異樣莊嚴的氣氛;也許是頭一次見到手術台上雪白的有孔巾下露出的一隻血淋淋的眼球,造反派們給嚇住了。陸文婷大夫仍然坐在那只高凳上,只是從口罩底下吐出幾個字來:
「你不要動!」陸文婷一邊說,一邊已經飛快地把切口的預置縫線結紮好了。
「還是不做了吧!就算你把我的眼睛治好了,他們還會把我整瞎的。而且,可能禍及於你。」
「不客氣!」
啊,怎麼會認不出來了呢?十年前的焦成思身披一件破舊棉襖,臉色憔悴,精神不振,孤身一人來掛普通門診。陸文婷建議他做手術,開了預約單,病人如期到來。就在剛開始手術的一瞬,就聽外面護士在嚷:
「萬一呢?萬一你咳嗽起來怎麼辦?」
「焦副部長,如果你沒有什麼別的情況,我們後天就把手術做了吧!」
「請你們出去!」
怎麼,世界上會有這麼雷同的事?她看了看焦成思,竭力想看出這個人是否曾經相識。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焦成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掏出煙盒,想起大夫剛才的話,又裝了進去,嘆了口氣說道:
陸文婷感到她並沒有聽懂,也並不想弄懂。她為什麼要問這些她並不懂得,也並不打算真正弄懂的問題呢?消磨時間嗎?自己還有那麼多事情在等著。剛到病房,病人情況需要瞭解,好多問題堆在腦子裡,她真有點坐不住了。可是,她不能走,焦副部長也是病人,他的眼睛術前應該檢查。他怎麼還不回來呢?
秦波耐心地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引導陸文婷大夫去設想,在什麼情況下,白內障手術容易遭致失敗。
焦成思在手術床上聽得清清楚楚。他氣急地說:
「那就算了。」秦波馬上同意不在焦副部長身上做試驗了。可是,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了想,又問,「你看,焦副部長這次手術,要採取一些什麼措施?」
「這是手術室,誰也不准進!」
「胸部透視正常,心電圖正常,血壓稍高一點。」
「你能保證上了手術台一聲不咳嗽?」
秦波馬上盯問道:
「用焦副部長的車送你回去吧!」
秦波忙問:
「如果病人有心臟病,或者血壓很高,做手術就要考慮。」陸文婷說,「還有,要是病人有氣管炎的話,也要治好咳嗽再做手術。要不然,傷口切開了,病人一咳嗽,眼內溶物很可能脫落出來。」
「陸大夫,你來了,快,先坐一會兒!老焦做心電圖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那是為什麼?」陸文婷覺得很奇怪。
「這……」焦成思困惑了,不知該怎麼回答。
秦波把頭扭向一邊,有點不高興了。但她還是又把頭轉過來,心平氣和地,甚至笑了笑說:
陸文婷只好把低著的頭點了點。
「秦波同志,我才說了,這種手術我們正在試驗階段,給焦副部長裝,合適嗎?」
陸文婷擺了擺手,連說:
「我家庭出身不好。」陸文婷老實地答道。
「陸大夫,你是回家嗎?」
「這幾天倒沒有,可是,萬一上了手術台咳嗽呢?嗯?怎麼辦?」
「是呀!」
接著就聽一陣亂叫亂吼:
陸文婷沒有再說什麼,走過去拉上窗簾,掏出眼底鏡來給焦成思做檢查。之後她說:
秦波趕忙遞過一杯熱茶,焦成思喝了一口,說道:
「到了這裡就要聽醫院的。抽血、透視、做心電圖。我不用排隊,夠照顧的了。」
「不過,陸大夫,你也不要見怪。趙院長對你是很信任的。我們,當然也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不要辜負領導上對你的期望,要向上次給焦副部長做手術的那位大夫學習。當然,我們也要向她學習。你說,是不是啊?」
幾個造反派面面相覷,好像也感到這裡確實不是和-圖-書一個造反的地方,轉身走了。
「對,我們也正在試驗。」
「秦波同志,這也不要緊。萬一發生這種情況,我們可以立即把切口縫上,避免出危險。等咳嗽過後,打開再做。」
「這,我怎麼能保證呢?」焦成思轉向陸文婷問道。
「高多少?」秦波急忙問道。
陸文婷只好把這黃橙橙的橘子接在手裡。儘管今天秦波態度和藹,陸文婷還是覺得背後冷嗖嗖的。那天初次見面時秦波的眼光好像兩支冷箭一樣至今還插在她背上。
「採取什麼措施?」陸文婷簡直莫名其妙。
「你還很年輕喲!」秦波又鼓勵她說,「聽說你還沒有入黨,是不是啊?要努力爭取嘛,我的同志喲!」
「能不能給焦副部長裝一個人工晶體?」
「陸大夫,我就佩服這樣的醫生,真是治病救人哪!」秦波感嘆地說,「可惜那時沒有病歷,不知她姓什麼叫什麼。昨天我們還跟趙院長談起,如果請她做手術,就放心了。」
三個大漢衝進了手術室,還有幾個膽小的在門口站著。陸文婷坐在手術台的床頭一動不動。
十年前,她曾給一個「叛徒」做過白內障摘除,在手術過程中也曾發生過造反派阻攔的事,情節和焦副部長說的一模一樣。那個病人姓什麼呢?對,也姓焦。是他,就是他!後來造反派串連了醫院響噹噹的人物,給陸文婷刷了大標語:「陸文婷的手術刀為大叛徒焦成思服務,是對無產階級徹頭徹尾的背叛!」
病房中的大吊燈熄滅了,只有牆上的壁燈放出藍幽幽的暗光。
「行,早做完早出院。」焦成思痛痛快快地搶先答應了。
「來,吃個橘子!」
「我是說,要不要訂一個什麼手術方案。萬一出現意外的情況,該怎麼處理,事先安排好,免得到時候慌了手腳,亂了套。」秦波見陸文婷呆呆地望著自己,還不開竅的樣子,就又補充說,「我看報上常登這方面的消息,有的還成立手術小組,https://www•hetubook•com•com先討論方案嘛!」
陸文婷笑道:
「衝!往裡衝!」
「怎麼去了這麼久?」秦波問。
「這沒有必要,白內障摘除是很一般的手術。」
「那樣不好。」陸文婷解釋說,「到了過熟期,晶體縮小,晶體內部的皮質溶化,懸韌帶鬆脆,手術就比較困難了,因為這時候晶體很容易脫位。」
陸文婷聽到這裡,不由笑道:
「我的同志喲!不要輕敵嘛!咹?輕敵思想往往造成失敗,這在我們黨的歷史上是有過的……」
陸文婷躺在病床上,只覺得眼前有兩點藍藍的光。時而像夏夜的熒火蟲在飛躍,時而像荒原的磷火在閃爍,待到定睛看時,又變成了秦波那兩道冷冷的目光。
當陸文婷又重新剪開縫線,繼續工作時,焦成思說:
秦波把陸文婷讓到小沙發上坐下,自己也隔著茶几坐下了。可她立刻又站起來,走向床邊,從床頭櫃裡拿出一小筐橘子,放到茶几上說:
焦成思同陸文婷握了握手,朝沙發上坐下去,有點疲倦地說:
這時,陸文婷真感到這位夫人不好對付了。你不知道她想什麼,也不知道她哪來這麼多擔心?陸文婷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快下班了。她望著兩扇落地式大玻璃窗旁一動不動的白紗窗簾,心中不免著急。她側耳留神聽著門外,一陣輕輕的腳步走來,又過去了。又過了好久,才看見門被推開,焦副部長披著藍條子的毛巾睡衣,由保健護士攙著進來。
「嘗一個吧!這是老戰友從南方帶來的,很不錯的。」說著,秦波親自揀了一個遞過來。
「他還有氣管炎。」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了,陸文婷告辭出來。秦波又追出來,喊住她:
「就在你們醫院。」
「不咳嗽。」焦成思毫不猶豫地答道。
「唉——,這個問題不能這麼看嘛!家庭不能選擇,道路可以選擇。」秦波熱情地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們黨的政策歷來是有成份論,不唯成份論,重在表現。只要你真正同www.hetubook•com.com家庭劃清界線,靠攏組織,對人民做出貢獻,黨的大門是對你開著的。」
「不用,不用。」
「那時候,我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見了,跑來做手術。剛開始手術,造反派就闖了進來,硬逼著大夫中斷手術,說是決不能讓叛徒重見光明。當時,我簡直氣暈了,渾身的血直往頭上衝。多虧了那位大夫沉著冷靜。她立刻把切口縫上了,避免了意外。她又把造反派趕了出去,才把手術做完了,唉!」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
當陸文婷跨上一幢十分幽靜的小樓,穿過鋪著暗紅色地毯的過道,來到焦副部長住的高幹病房門前時,秦波正坐在靠門的沙發上,她立刻起身,堆滿笑容地接待了陸文婷。
當年,焦成思機關裡的造反派到醫院來給陸文婷刷大字報,也曾經轟動一時。但是,對陸大夫來說,這也算不得什麼!無非是在「白專道路」、「修正主義苗子」等等原有的罪名之外,又新加一個「包庇叛徒」的罪名。這個罪名連同這個手術,她都沒有往心裡去,也都逐漸從她的記憶中隱退了。如果不是焦成思偶然提起,她已經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陸文婷微微一笑,說道: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啊!」秦波拍著沙發扶手,叫了起來,「焦副部長心臟不大好,血壓也高。」
「哦,哦,」秦波點著頭,又問道,「要是成熟期不做手術,再拖一拖又會怎麼樣呢?」
陸文婷連忙擺著手走了。
「對,對,」焦成思說,「我上次右邊這隻眼睛做的時候,也是打開,縫上,又打開的。不過,那倒不是因為我要咳嗽。」
「哦,哦!」秦波答應著,又點著頭。
陸文婷聽了,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秦波一見,又忙說道:
「不要說話!」陸文婷幾乎是命令說,同時兩手飛快地操作。等到手術完畢,為他纏上紗布時,才說了一句,「我是醫生。」
陸文婷從護士手中接過病歷,一邊翻閱,一邊說: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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