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不是說著玩兒,我真的這麼想。你應該是有所作為的,應該是科學家。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影響你不能早出成果。」
又過了一陣,他聽到她發出了輕輕的均勻的呼吸聲。傅家傑心裡很清楚,她並沒有睡著。多少次,她都是用這種假意的鼾聲,企圖給他一種錯覺和安慰,要他不必顧忌她能不能在燈光下入睡,而專心於自己的著作。其實,這個小小的「詭計」傅家傑早已識破,只是不忍心拆穿它。
已是秋天了,陣陣秋風送來了寒意。托兒所通知家長們給孩子送棉衣了。陸文婷拿出佳佳去年穿的小棉襖,把它拆開,放大,接長袖子。她把棉襖鋪在那張三屜桌上,為女兒過冬的棉衣絮上一層新棉花。
傅家傑見她躺下了,又埋頭於稿紙和書本。過了一陣,他雖並不曾回身,卻感覺到陸文婷還沒有入睡。是不是燈光影響了她?傅家傑把檯燈彎得更低些,又用一張報紙擋上,才繼續工作。
當陸文婷把絮好的棉襖撤走時,傅家傑說:
臨近子夜,病房裡沒有一點聲息,和_圖_書沒有一點動靜。壁上那盞藍色的孤燈,依稀地照著吊瓶中的溶液在無聲地滴著。一滴,一滴,緩緩地輸進病人那青筋隆起的血管裡。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裡,似乎只有它是唯一的信息,告訴人們,陸大夫還活著!
「兩個孩子,一大堆家務事,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這怎麼行?」傅家傑不同意。
傅家傑從書架上取下他的一篇未完成的論文,在桌旁站了站,就歪身在床頭坐下。
傅家傑回過頭來問:
「不幹了!」
「這怎麼不行呢?離了你,我們家也在地球上轉呀!」
這一次,就在她病倒的頭一天晚上,她又作出了一個被傅家傑稱為堅強的決定——讓他搬到研究所去住。
「你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傅家傑常說。
陸文婷一邊穿上外衣,一邊說:
「你多穿一件衣服吧,夜裡冷。」
傅家傑站在床前,瞪大眼睛望著她,只見她臉上放著光,眼睛是笑的,她顯然被自己的想法興奮著。
他深知她不是一個弱女子。她生來苗條纖細,看上去弱和-圖-書不禁風,然而,她並不是弱不禁風的。她總是用瘦削的雙肩,默默地承受著生活中各種突然的襲擊和經常的折磨。沒有怨言,沒有怯懦,也沒有氣餒。
「明天早上的兩個手術,有些不放心,我得去看看。」其實,陸文婷晚上跑到醫院去是常有的事。為此,傅家傑常常笑她,「人在家中,魂在醫院。」
「我得到醫院去一下,桌子你儘管用吧!」
「你別打岔。你聽我說,我想,你應該搬到研究所去住。這樣,你就有時間了。」
他被說服了。他們決定從明天起就試一試。
記得有一次,大概還是熱戀的時候,他也曾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可是她卻歪著頭問:「你為什麼這樣看我?」他只好訕訕地把視線移開。現在,她不能歪過頭去了,她也不能問話了。她好像被解除了武裝,任憑他的目光在她臉上久久地停留,再也不能「抗議」了。
她走了。回來時見傅家傑還在燈下用功。她沒有驚動他,過去給孩子掖了掖被子,說道:
「我?不,我很軟弱哩!和*圖*書一點兒也不堅強。」她總是這樣回答。
直到此刻,他才心驚地發現,她變得多麼衰老了啊!原來漆黑的美髮已夾雜著銀絲,原來潤澤的肌肉已經鬆弛,原來緞子般光滑的前額已刻上了皺紋。那嘴角,那小巧的嘴角也已經彎落下來。啊!她的生命似乎也已像耗盡了最後一滴油的燈芯,只剩下微弱的光和熱了。他簡直不願相信,自己的妻子,一個如此堅強的女性,竟在晝夜之間變得這樣虛弱!
「你別管我!」陸文婷忙答道,「我已經進入半睡眠狀態了。」
傅家傑獨自說著,當他脫下衣服搭在椅背上,回頭看時,陸文婷已經睡著了。這回是真的睡著了。她的臉上還留著笑意,好像在睡夢中還為自己的這個倡議感到欣喜。
再過了一陣,傅家傑站了起來,伸了伸腰說:
「你不是常說我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嗎?你就放心吧!我能挑起這副擔子,你的兒子不會餓肚子,你的女兒不會受委屈。」
「行啊,我的大夫!快去快回吧!」傅家傑也笑道。
「你的論文怎麼辦?不抓https://www•hetubook•com.com緊晚上的時間,什麼時候能寫完?」
「算啦!我也睡吧!」
唉!誰會料到,這個試驗在第一天就失敗了。
「我先睡了。」
「等一會兒,我馬上就絮完了。」陸文婷說著,沒有回頭,只加快了速度。
「損失了十年的時間,一夜也補不回來啊!」
「這麼晚了,還上醫院?」
那天晚上,佳佳的病基本好了,園園的功課也做完了,兄妹倆相繼睡去。小屋裡得到片刻的安寧。
「在中國,要幹一點事情真不容易啊!」傅家傑脫衣上床時說,「戰爭年代,老一輩為了革命的勝利作出了很多犧牲。我們這一代人,為了實現四化,也在作出很多犧牲。只是這種犧牲,常常不被人看見……」
他提出種種具體困難,她一一講出解決的方案,最後她說:
陸文婷索性坐了起來,隨手披上一件毛衣,靠在床頭,很認真地對他說:
傅家傑呆坐在床頭,癡癡地望著自己的妻子。在這紛亂的二十多個小時裡,他還是第一次獨自守護在她身畔。不,在十幾年的共同生活中,似乎也是第和圖書一次這樣地守在她身旁,這樣地看著她。
傅家傑雙臂撐在桌沿上,望著未完成的論文,猶豫了片刻,還是劈劈啪啪扣上了一本本的書,下決心說:
陸文婷坐在床邊低頭做活。她聽著,沒有答話。過一會兒,她忙忙地把沒縫完的棉襖折起來,說:
「你什麼也不該想!你應該快閉上你的眼睛,明天你還要給人家治眼睛……」
「我馬上就回來。」陸文婷忙說,又帶著歉意地笑道,「你不知道,明天的兩個手術挺有意思。一老一小。一位副部長,他夫人老怕手術做不好,總是製造緊張空氣,所以我得去看看他。小的是個女孩兒,嬌得很,今天還纏著我說,她晚上盡做夢,睡不好……」
「什麼時候再有半間房就好了。哪怕六平方米,五平方米也行,只要能擱下一張桌子。」
「是這個問題!」陸文婷打斷他的話說,「當然,我們又不能離婚。孩子們不能沒有爸爸,科學家也不能沒有家庭。可是,我們可以想點辦法,把你的八小時變成十六小時。」
「唉!不是這個問題……」
「你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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