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發什麼愁,又沒批你!」許明輝點上一支煙,笑了笑說。
這倒是!我有什麼錯誤?我避什麼「重」?朱盛摸摸後腦勺,覺得自己失言。不過,他只愣了一下,立刻把兩手往褲兜裡一插,挺著胸脯仰著頭說:
「您來了就更好了。您再跟老許談談吧。我們先走了。」
「他說話算數嗎?老兄,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明天讓我講,我就來個避重就輕……」
「那,好,好……」許明輝也傳染上了張維的毛病,變結巴了。
問題是:我那篇文章真有錯誤嗎?介紹西方當代文學,可不就得「這個派,那個派」都講到。不講這個派、那個派,還叫研究嗎?說我離開了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這根本不是事實嘛!我還特別注意把西方現代派文學的興起,放在資本主義社會危機重重這樣一個大的歷史背景下去闡述。這還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當然,這方面只是提了一句,但我的文章是介紹外國現代派文學,又不是去論述文學和社會的關係。難道要我一篇小小的文章,去承擔本來不屬於它的政治任務,那才叫立場堅定?
他覺得稍許平靜了一些。
「摸我……」
「啊喲,吉主任,你來得正好!」朱盛馬上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連連讓坐,又說:「我們正來找老許談呢!你在會上不是說,大家要互相多談談心嗎?是啊!談一談就是好,好多年彼此不談心了。唉!我們剛談了一會兒,老許還真……,他說和*圖*書他是準備好好檢查檢查。」
「咱們仨都算上,誰沒說過假話?不說假話,你能熬過『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這十年?」
「那你就叫『假檢討』!」
沈志業用四川方言把這個故事講得繪聲繪色,聽的人不斷爆發出笑聲。末了,他卻很冷靜地說:
吉子寬親切地問:
「怎麼樣?老許,是想通了嗎?」
「那好啊!」吉子寬隨便點了點頭。
朱盛趕忙同沈志業一起告辭而去。
正在朱盛步步進逼,許明輝難以抵擋之時,沈志業出來解圍了。他慢騰騰地說:
朱盛蹺著腿,側身坐在床頭,胳臂肘靠在床欄杆上,盯著許明輝,笑嘻嘻地說:
「你們想,七六年的四川,經濟是個啥形勢?連豬肉影子都難得看到,還怕啥子膽固醇高不高哦!」
「批不批都一樣哦!吉主任宣佈的,人人都要說兩句兒。」
沈志業為人忠厚老實,心裡的事,臉上全露出來。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推門而入的不是別人,而是主任吉子寬三個人不由一楞。
「老楊還是比較實事求是的。」許明輝終於找出一點根據來。
「老許,我們倆來,是來摸摸你的底。」
「是,是想通了一點。不過……」
「哎呀!當了這麼多年『運動員』,身經百戰,能攻善守。胡謅也能謅一套。」朱盛說。
「那個時候,硬是逼到人說假話喲!去年我回成都一趟,早起坐茶館,聽人家擺龍門陣,聽到一個笑話,硬是笑人得很。」
「你有啥子『重』www.hetubook.com.com呢?」沈志業笑了起來。
此時此刻,能得一二知己來小敘片刻,讓亂哄哄的腦子安寧一會兒,許明輝內心是很感激的。他忙轉來轉去地找茶葉,涮茶杯,沏了茶,熱情招待兩位同行。
二十年來,他挨過多少次批,作過多少次檢查,已經記不清了。反正是思想匯報、交代材料寫過一大堆,其字數遠遠超過他的學術著作。粉碎「四人幫」以後,特別是三中全會開了。他本以為這一切強人所難的事情從此一去不復返了,一心做學問就行了,誰知又捅了這麼一個漏子!
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過了那麼幾秒鐘,還是朱盛精神抖擻地站了起來,冷笑道:
他又感到迷惘。
「咦!看你定的什麼調子呀,反正都得發言,我們調子高了,你豈不被動?來,先把發言稿給我們看看。哎,互相『啟發啟發』嘛!」
他覺得憤憤不平。
「假就假。這年頭,誰不說幾句假話!」朱盛愈來愈放肆了。
然而,果真有需要檢討的地方嗎?「商榷」、「探討」都是可以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嘛!再說,如果像這樣客觀地介紹西方現代文學都是錯誤的,以後還怎麼研究外國文學呢?又回到當年批陸游那樣去批現代派?
許明輝頭上滲出汗珠,結結巴巴地答道:
許明輝假裝沒聽見,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那你明天就講一講吧!」
「妙!假批判,真表揚。這老工人很有創造性!」朱盛禁不住連連稱www•hetubook.com.com讚。
「急啥子?性急傷肝,不合養身之道,都望五的人了,要學會點兒保養!」沈志業慢吞吞地說,又喝了一口茶,「那還是七六年初,『批鄧』鬧得凶的時候,機關學校都要開會,大人娃兒都要發言表態。成都有個工廠,車間裡開大會,一百多人,圍著機器坐到,硬是啞巴了半個鐘頭,沒得人開腔。主持會的人急得抓耳撓腮,又不能掰開人家的嘴巴往外掏。你說咋個辦哪?」
許明輝兩隻金魚眼似乎顯得更突出,光頭上滲出了汗珠,嘴唇半張著,伸著脖子望著對方,似乎想說什麼又一時說不出來。每到他激動不安時,或跟人爭論什麼問題時,總是這副模樣。他比兩位來客都大幾歲,事業上的成就也多些。沈志業對他是很有些敬意的,聽了他的話直點頭。朱盛卻反唇相譏:
沈志業平常輕易不說笑話,說起來笑死人。聽的人笑得彎腰肚痛時,他仍然作古正經,不動聲色,因而他的笑話最有吸引力。朱盛忙催他快講。
「哪來的發言稿,我一個字都沒有!」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左右為難之際,朱盛和沈志業相約來訪。
「他們不講,我們怎麼講?」朱盛還沒完。
他覺得心灰意懶。
「大會小會,鄙人身經百會,什麼發言戰術沒見過?避重就輕、避實就虛、避近就遠,實在不行,就豁出去,大帽小帽一齊往自己頭上扣!」
「明天的會,咋個發言囉?」沈志業出身天府之國,滿嘴的四川方言,就是改不了。他和-圖-書端起杯子,用兩片厚嘴唇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末兒,也沒顧上喝,就感嘆起來。
望著朱盛伸向自己的白白的手掌,許明輝不由嘆了一口氣,說道:
「真是些書生!趙部長的批評講科學性了嗎?吉子寬的講話講科學性了嗎?」
要說檢討吧,積二十年之經驗,這並不難。「拜倒在西方資產階級腳下」,「離開了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無原則地吹捧西方當代文學」,都是現成的詞句,也確實算不得什麼嚇人的帽子。拿來往自己的文章上一扣就過關了。最多再提到「世界觀」的高度來深挖一下。如此而已,還能怎麼樣?況且,不「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嗎?往自己的文章上抹點黑,檢討幾句不就完了嗎?
吉子寬說「不要有抵觸情緒!」我有抵觸情緒嗎?有的。委曲、抵觸,發展下去就是對抗,這是很危險的。對抗吉主任?對抗院黨委?對抗趙部長?對抗……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想不通。想不通是允許的。我是否應該多方面地想一想呢!不僅想自己正確的一面,而且想自己錯誤的一面。吳天湘也講了,我的文章不是沒有缺點的。我只舉了好的例子,沒有舉差的例子。頹廢派、黑色幽默,當然有很多糟粕,我太偏重於介紹他們好的東西了吧?我的文學觀點,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受到西方的影響,這樣看來,檢討幾句也未嘗不可。
鬼知道咋辦?聽到的人自然無法回答,你自己不慌不忙地講下去:
一下午,許明輝獨自坐在www•hetubook.com•com他那間小屋裡,字沒有寫一行,書沒有看一頁,「戰鬥」牌香煙已經抽了一整盒。
「腦子裡一團亂麻,寫什麼喲!」許明輝答道。
「正作難呢,忽然間,有個老工人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地大呼:『鄧小平!喊他主持中央工作,他搞些啥子名堂啊!他不抓綱,不抓錢,不抓階級鬥爭,光提倡養豬。嘿,鄧小平喊大家餵豬,還要餵大肥豬!那個大肥豬嘛,膘厚、肥肉多喲!蒸出來的扣肉、甜燒白、米粉肉,油汪汪的。人吃多了嘛,膽固醇就要高呃!膽固醇一高嘛,冠心病、高血壓、心臟病、腦血栓,跟到起就要來喲!好惱火喲!你說,他毒不毒,硬是毒得很啊!』他的發言一完,大家沉默了一分鐘,然後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大笑,批鬥會就這麼散場了。」
朱盛又進了一步:
許明輝伸著脖子望著他,無言以對。
「老許,一人悶著幹什麼呢?寫檢查?」朱盛照舊是滿面春風,好像從來沒有失意的時候。
「咳!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十年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怕一次學習會?小巫見大巫的事,隨便也應付過去了。」
朱盛那自鳴得意的樣子,把個愁眉苦臉的許明輝都逗笑了,他說道:
「胡謅可不行。」許明輝挺認真地說:「咱們搞學術研究的,離開了科學性,胡謅一通,那怎麼行?」
「說得輕巧,頂根燈草!」沈志業噘著厚嘴唇,不以為然,「吉子寬在你跟前盯到起,硬要你表態。你咋個說?不開腔,脫不得手!說嘛,又不能昧起良心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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