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楊昌明沒有機會聽到秦童童等人如此辛辣地譏諷這次會議,也不可能知道朱盛和沈志業這樣無情地嘲弄自己請人吃餃子的一片真情。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當他頂著風,騎了八里地,用凍僵的手去叩門時,許明輝只把房門開了一小半,並且用身子堵著門,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問:
下午上班以後,楊昌明經過反覆考慮去找吉子寬了。想跟他研究一下,或者說請示一下,明天的會怎麼開,順便也交換一下意見。
「有一分,送一分!」他一邊往爐子裡加煤,一邊狠狠地答道。
然而,也不一定。
這一夜,楊昌明失眠了。這次的閉門羹,使他很有些灰心喪氣。直到很久以後,許明輝跟他比較熟了,不再有很多戒備了,他才稍許得到一點安慰。
林佩芬聽說吳天湘搬進了新房,不由不惱,問道:「你有這本事,為什麼不給自個家跑一套!」
還是在他剛當選為支部書記不久,有一天晚上,下著雪,刮著風,天已經很冷了,他忽然想起應該去看看許明輝。聽說老許兩口子不善於治家,有人形容他們家跟「狗窩」一樣和-圖-書。這麼大冷的天,肯定還沒有安上爐子。他們是剛落實政策調來外研室的,作為支部書記,應該關心他們的生活。說不定這位南方人還不會生爐子呢。於是,他加了件衣服就推車往外走。
「你有多少溫暖送給人家?」她嘲諷著。
「吳天湘嘛,他會發言的。」吉子寬很有把握地笑了笑,甚至還拍了拍楊昌明的肩膀說:「小楊,你不要擔心了。下午沒事早點回家,咹,我聽說,你家的後院經常起火呀!」
回去的路是順風,他本可以早早趕回家,暖和一下自己被凍冷的身子。但是,一想到妻子白臉上那譏諷的笑容,一想到從她嘴裡吐出的嘲笑的話語,他不自覺地改變了行車路線,到人民廣場繞了一個大圈子。才回家。
當他調到外國文學研究室,又意外地重新走上思想政治工作崗位以後,他受到的冷落和打擊,遠遠不止是這些。
「你倒真操心人家的事!」林佩芬白胖的臉上,大嘴撇著。
「這是歷史的懲罰,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他常想,「不斷改善自己的工作,重新取得群眾的信https://m.hetubook.com.com任,是政工幹部在撥亂反正這個特定時期最重要的任務。」
偏偏在這時候,出了許明輝的這篇文章,院黨委又親自坐鎮領導學習,如果弄得不好,就難免使事情變得複雜了。吉子寬是個威有餘、而親不足的政工領導幹部。楊昌明最擔心他態度生硬,把許明輝和其他的同志弄翻了,不好收拾。昨天第一次開會,就出現了令人難堪的僵局。所幸吉子寬畢竟還是有經驗的,懂得有張有弛的領導藝術,也善於把會上會下的工作結合起來,避免了一場眼看不可避免的紛爭。可是,今天這個會又算什麼呢?字斟句酌的表態、千遍一律的擁護、不著邊際的聯繫實際、熱烈的廢話……這錯綜紛繁、模模糊糊的局面,與其說是生動活潑的標誌,不如說是一幅令人眼花繚亂,而又不得其解的抽象派繪畫。
的確,他們家真夠擠的。一間小平房,孩子六歲時晚上起來尿尿,小腦袋碰在桌子角上,頭破血流,抱醫院去縫了三針,至今傷疤還在腦門兒上。難怪他夫人一提房子就火冒三丈。然而,在楊昌和圖書明心目中的住房困難戶的名單上,卻從來沒有列入自己的名字。
當然,也還說了四、五句別的寒暄的話,但都是站在門口說的。隨後,在「再見」聲中,許明輝把門閉上了。
他這麼想,也這麼做了。
如果他知道這一切的話,肯定會傷心。
「我看,今天的會雖不能說好,也還不錯嘛。」
「吳天湘還沒有發言。」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把工作做好了。但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他確實感到春風吹進了「大廟」。人們的思想開始從「兩個凡是」的禁錮下解放出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親熱些了,黨和群眾之間的隔閡逐漸在消除中。當然,問題還堆積著。對於同一個問題,看法往往相去很遠。各種矛盾此起彼伏。楊昌明對這複雜的矛盾重重的狀態並不以為怪。沒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又何需去做思想政治工作?重要的是:信任已在艱難中恢復,心靈的窗戶已隨著春風敞開,思想的電路已經接通。有了這一條,今後的工作就好做了。
楊昌明只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
「我一會兒就回來!」楊昌明不願多看妻子的臉m•hetubook•com•com色,趕緊蹬上車就跑了。
「得了吧!我勸你把溫暖給自個兒家送點吧!」
「現在,人心都跟冰塊兒似的,你那點熱氣兒,能把人化了?我才不信呢!」
「喲!你跟我撒的那門子氣!」
「我,來看看你們家爐子安了沒有?」
那時候,類似這種不愉快的事件,可以說是經常不斷。有時,楊昌明也因此而失去信心。但過後,他又常常為此而感到內疚,責備自己的脆弱。
「這是我的工作!」楊昌明生氣了。
別人寫出一篇又一篇文章,他作為黨支部書記、外研室的秘書,卻把整天整天的時間花在跑各種領導機關;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做好極其瑣碎的後勤工作。為了給吳天湘落實政策,爭得一套兩間居室的住房,他在上上下下有關單位之間奔跑了百餘次,好話說盡,後門用盡,才好不容易拿到鑰匙。
楊昌明呆呆地在門外站了一會,感到一陣徹骨透心的寒冷。他被人彬彬有禮地拒之於門外了。而屋裡的人並不覺得過意不去,倒好像是他自己多此一舉似的。
「怎麼?把黨的溫暖送到群眾心坎兒上了?」林佩芬已經鑽進被窩裡和-圖-書了。
吉子寬正準備出去開會。他一邊扣衣服上的扣子,一邊聽楊昌明說話,一邊往外走。走到門口,他才說:
「我信。世界上沒有不能化的冰!」
唉!他真是迎著社會上的各種冷嘲熱諷,擔著妻兒老小的奚落埋怨,默默地,用自己一顆赤誠的心去耕耘外研室這一方小小的、久已荒廢的田地,開拓著新時期黨的思想政治工作之路。
「爐子?安了,安了。」
「這麼晚了,你上哪兒?」林佩芬把他拉住問道。
「去老許家看看。」楊昌明挺耐心地把許明輝家的情況作了一番介紹。
不,這幅畫他是看懂了的。這是生活的扭曲的反映。故作小心的檢討,貌似真誠的坦率,離題萬里的表白,眉飛色舞的謊言,都帶有七十年代末的時代印記。趑趄之足剛跨出「兩個凡是」的樊籬,餘悸之心還藏在思想解放的綵衣之下。這不是黨內生活和機關生活的常態,這不是思想政治工作的成功。這一切,吉子寬是怎麼看的呢?他滿意他親自主持的這個會?他滿意會上大家的發言嗎?
「哦,是楊同志,找我有什麼事嗎?」
林佩芬聽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撇著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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