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沒啥,沒啥,畫吧,畫吧!」
「不敢,不敢。」朱盛笑道:「你是主任,黨內專家學者。我們兩個黨外群眾,哪敢鼓動你說假話。」
吳天湘輕輕嘆了一口氣,從嘴裡迸出幾個字來:
小弟進了屋,立刻爬到書桌前的椅子上,跪著就大喊拿紙來。吳天湘忙把自己的書本、稿紙移開,找出一張廢紙來。小傢伙不幹,非要吳天湘平時寫字作畫的宣紙。無奈,吳天湘只好給他找了一張,又從筆筒裡揀了一支舊筆遞給他。
「嚯,抽象派!」朱盛笑道。
呆在外屋的溫素玉,趕緊進屋把小弟拽了出來。
「有多少真話呢?」
「好,好,好!」吳天湘無可奈何地進了裡屋。
「其實,假話中何嘗沒有真情?」沈志業也跟著說:「所謂『話中有話』,所謂『弦外之音』,當領導的要是懂得『聽話聽音』,也就不難透過假話,看穿真情囉!」
朱盛剝著糖紙,滿不在乎地笑道:
吳天湘仍搖頭,不表示贊同。
朱盛和沈志業來時,吳天湘正這麼坐著受「畫刑」。他剛站起來說了聲:www.hetubook.com.com
「老師說,不准說假話!」
溫素玉繫著圍裙,拿著掃帚進來,笑道:
「拿墨來!」小傢伙喊道。小鼻子翹著,那神氣,真像一名大師。
沒等吳天湘表態,朱盛笑道:
「小弟,怎麼盡跟你大舅鬧!」老太太嘴裡喝斥,臉上卻堆著笑。她就這麼一個外孫子,好不容易乘女婿出差的機會帶了來瞧瞧,心裡別提多疼,那捨得罵。
話音未落,溫素玉早已端了兩個蓋杯進來,客氣地放在小茶几上,又轉身拿來了糖盒,再彎腰哄小弟出去。小弟扭著身子,堅持不畫完決不離開。溫素玉無法,自己走了出去。
「嗐!一個孩子比十個大人都勞神!」老太太實係經驗之談,可這回心裡可不這麼想。
「真假並舉!以真為主,以假為輔!高!」
吳天湘在寫字檯旁的靠椅上坐下。小弟並不像一般畫家那麼頻頻地看模特兒,只管自己下筆,小嘴兒裡還唸唸有詞:
「中央三令五申,反對說假話。可是在我們這兒,還是假話連篇,違心之論www.hetubook.com.com盛行。這麼下去,怎麼得了?」
小弟仰起頭來問:
「對,對呀,小弟弟,老師說得對,不准說假話。說假話,爸爸媽媽就不喜歡你了!」
三個大人都似乎被這赤子的真言戳痛,一時說不出話來。半响,還是沈志業打破了沉默:
「給倒點茶來!」
孩子的話使幾個大人都一怔。還是朱盛反應快,忙說道:
「看,先畫個圓圈兒。這是你的腦袋。這是你的頭髮。就這幾根兒,就這樣的。這是眼睛。我給你畫大點。舅媽說:我的眼睛比你大。我比你好看!瞧,這邊畫個小圈兒。這是你的煙斗!這是冒的煙!……」
「瞧這小搗蛋兒!看我不把你送走!」老太太的話恰好應該反著聽。
「幹嗎送走?有個孩子多熱鬧!天湘可喜歡他了,什麼都依著他!」
「那!走!我給你畫像!」小弟雙手拽著吳天湘的衣襟,往裡屋拉。
「挨什麼?」
看沈志業那搖頭晃腦的樣子,聽他那煞有介事的概括,朱盛哈哈大笑,連連重複道:
吳天湘這才從椅背上抬起身來www•hetubook•com.com說:
沈志業接過話說:
「大舅,給我煙斗看看!」小男孩穿著一套淺黃色帶白邊的毛絨緊身衣褲,乾淨漂亮,胖乎乎的挺好玩兒。
客人一左一右地站在「畫家」背後。
「不敢說有理,至少也是被逼出來的。」朱盛激動起來,「遇到這樣的部長,遇到這樣的會,你不這麼說,怎麼辦?」
「老吳,你大可不必把問題看得這麼嚴重。」朱盛安慰他說:「三中全會以後,提倡實事求是,說假話的已經少多了。就算我們現在還說一兩句違心的話,那也只是在特定的環境下,不得已而為之。」
「照你這麼講,說假話是有理的。」
「好,好!」吳天湘只好又坐下。
「小娃兒嘛,不該說假話。大人嘛,有時候說幾句,也是不可避免的,可以諒解。」
沈志業也憋不住發起感慨來:
「我看哪,人生在世,開會發言,真假並舉,以真為主,以假為輔,也就不錯了。」
吳天湘只好又給他打開墨盒。這小傢伙才心滿意足地安靜下來,命令說:
「看樣子,你們是來勸我『真假並舉和圖書』的?」
「我看不錯嘛。都表了態,發言熱烈。基本符合要求。」
吳家也是方才飯罷,婆媳兩個正在收拾碗筷,進進出出的忙活。吳天湘叼著煙斗站在一旁,和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說笑。
「是呀,說都是真話吧,真中有假,說都是假話吧,假中有真。反正是真真假假。」
「不准動!」小弟叫了起來。
在外國文學研究這一行裡,吳天湘年輕的時候,就以思想敏銳、論證嚴密而著名。但他的恃才傲物,孤芳自賞,也是出了名的。短短幾句交談,沈志業就感到吳天湘考慮問題比自己高,嘴上的話也就少了。朱盛畢竟年輕氣盛,仍然好心奉勸:
小弟忽然回過頭來,瞪起大眼珠兒,大聲吼道:
吳天湘裝了滿滿一斗煙,聚精會神地抽著。一團團輕煙罩住了他的臉。他沒有說話。
「請坐,請坐!」
「而且,老吳啊,我們說的這些假話,說穿了,也並沒有壞心。這同資本主義國家相比,有本質上不同。他們那裡才真是謊言世界。政客們不用說,爾虞我詐,沒一句真的。資本家更是甜言蜜語,無非是和-圖-書把你口袋裡的鈔票掏走。就連人與人之間,也不得不戴上假面具。我們現在講幾句違心之言,不過是為了,為了過關吧!」
朱盛小宴沈志業,兩人酒足飯飽,帶著一種發言過關的輕鬆感,騎上車到吳天湘家串門兒來了。
「不行,不行,這可不是你玩的東西!」吳天湘退了兩步,舉著煙斗搖著手說。
「老實說,現在思想上還是輕鬆得多哦!」沈志業說:「倒退三年,三個人在一起,連這個話我都不敢說。說嘛,又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哦!算啦,這個會也開完啦,老吳,明天你發個言,吉子寬總結兩句兒,我們就宣告勝利閉幕啦!」
「要挨批喲!」沈志業拖長聲說。
兩位客人在小小的自製沙發上坐下。吳天湘被小傢伙勒令不敢動彈,只好衝著外面喊:
小弟洋洋得意,揮動著手裡的筆,噘著小嘴兒使勁,也聽著大人講話。
「人嘛,有時候也擋不住說兩句假話。」
「大舅,一你坐著,不准動!」
吳天湘歎道:
吳天湘也不禁微微一笑,又問道:
「怎麼樣?老吳,你對今天的會有何觀感?」沈志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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