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不要用這種紙尿褲，我要從前那一種。」
「你要跟我說什麼？輪到你說了。」
「上來吧，我載妳到公車站牌那邊。」
「將軍，我看我給你做個眼底鏡檢查吧。」好不容易等他一一介紹完畢，我趕緊想辦法脫身。
「我要是你，我一定不貪戀美色，我寧可要上將的女兒。」
「買不到從前那一種，人家已經不生產了，你還能怎麼辦？真是老頑固。」看護開始抱怨。
有件事我們可能都沒預期到。有個護士小姐從準備室門口衝了進來。我相信除了眼底鏡之外，她什麼都看見了。她楞了一下。整個臉都紅了。她想了一下，一句話不說，很聰明地走了。
她的聲音像在撒嬌。我點點頭。我曾和很多可愛的護士共事過。可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還是不太能適應。
「好，好，隨便你怎麼安排。」為求脫身，我不得不敷衍兩句，「現在我們來做眼底鏡檢查？」
「我就是罵你，怎麼樣？」看護的聲音更大，「你以為你是誰？叫我立正站好。你以為還在抗戰是不是？」
「哎喲，」他比著漢堡告訴我，「漢堡看起來都差不多，你不咬一口，怎麼知道裡面的肉好不好吃呢？」
「你會用眼底鏡？」我在護理站嚷著要眼底鏡時，小倩跑過來，瞪著雪亮的眼睛看我。她是個可愛的護士，同時也是個美麗的女人。
「小倩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們多半義氣十足地做類似表示。
「妳必須先把眼底鏡持穩，像這樣。」我們走進護理站裡面的準備室。我要小倩坐好。我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正對面，「好，妳坐穩，不要動，眼睛看著前，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轉動眼睛，我先示範給妳看。」
「下禮拜三？」我吃了一驚，來真的？不管，先推託再說，「可是，我沒有相片可以交。」
「那你就買兩張國家劇院的戲票，約小倩出去看戲，看她肯不肯，不就解決了嗎？」
「那不是很奇怪嗎？」我很猶豫。
「我坐這樣可以嗎？」我們實在太靠近了，不瞞你說，那口氣吹到了我的臉上。她挺直了胸脯，雖然只是輕輕地碰觸到我的胸膛一下。我卻千軍萬馬地感受到了。
「你未免太現實了吧，這麼年輕一點理想都沒有。」
我翻開相簿，是幾張年輕女孩的照片。也許是相機的緣故，有點模糊，看起來也不怎麼出色。
「求求你啦，」真的撒嬌起來了，哇，十分過癮。「人家請你吃飯，好不好，不過一定要教我看到視乳突才算。」
「舅舅，你再這樣，誰都沒辦法照顧你了。」他回過頭，看和_圖_書到我，無可奈何地對我聳聳肩，彷彿在說，老人家就是這樣，誰也沒辦法。
我受到的待遇和大部分已經結婚的歐吉桑實習醫師，或是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以下的實習醫師差不多。
「可是照片上不怎麼樣。」我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做伏地挺身。看到史醫師的身材，總讓我有一種要勤奮的警惕。
「妳罵誰老頑固？」將軍瞪大了眼，「妳給我立正站好。」
最誇張的一次是一個身高一百八十多公分，帥氣十足的實習醫師跑來看我，他歇斯底里地搖著頭，嚷著：「這太荒謬了，我不相信小倩會做這種抉擇。」
「你沒有看到我很忙嗎？」然後是一個標準的翻白眼，「自己不會拿嗎？」
我只好點點頭。我的經驗是不能爭辯。爭辯只會引來更冗長的浪費時間。這是女兒，在法國巴黎大學教書。小兒子今年在德州大學升了教授。唉，可惜老伴去年走了，她要知道了不曉得會有多高興。
我開著汽車準備離開醫院時正好看見小倩站在急診室門口。天空下著雨，小倩顯然沒帶傘。
收音機傳來一首這樣的歌。我就撐著傘，在大雨中讓穿著雨衣的交通警察對我開罰單。迎面而來的喇叭聲，簡直要把我吞沒掉了。
「我不要誰照顧，我自己照顧自己。」
我把玫瑰花送給將軍。放在他的手上。老實說，我很懷疑他是否認識我是誰？果然一會兒，他就把玫瑰花丟在地上，散得到處都是。
如果護理站有一些蛋糕或者是下午茶之類的好事，通常我會是受邀的對象。
到公車站的距離很短。我應該把握機會。可是我又鼓不起勇氣。也許我只是跟著起鬨。我想起小倩總是甜甜、充滿信任的笑容。除了美麗、性感、可愛之外，我在她身上發現愈來愈多的優點，可是又說不上來那些優點是什麼？
在我還是個年輕未婚的實習醫師時代，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護士小姐的差別待遇。我們同組實習醫師中有個據說側面酷似亞蘭德倫，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帥氣又體貼的醫師，如果你不能接受很多殘酷的事實的話，每次更換病房，到了新一科時，這位醫師會一再提醒你。
「我負責保管眼底鏡，可是一直不曉得怎麼用，從來也沒有人用過，你可不可以教我？」
眼底鏡是很簡單的手持檢查儀器。在末端有一個窺孔。將眼底鏡靠近病人眼睛，窺孔的光源對準瞳孔，細細地投入眼底。這時醫師貼近窺孔，調整焦距，藉著微細的轉動觀察眼底的情況。通常在眼科檢查，以及腦神經科檢查腦壓變化時會用得上。
「hｔtｐs://wｗｗ•ｈetubｏｏｋ•coｍ.cｏm醫師，你的點滴已經準備好了，要不要我陪你過去打？」如果一早就聽到護士小姐這麼美好悅耳的甜美聲音，我敢保證，這話絕對不是對你講的。
「這種事怎麼可以隨便？」他把相簿拿回去翻來翻去，「依我看這個學藝的看起來比較合適，我來安排安排。她們全家下禮拜從美國回來，這樣，就訂下個禮拜三。你先給我一張相片。我請他們看看，下個禮拜三到醫院來。那天你好好打扮打扮，我請吃中飯。」
「這些日子醫院裡有些流言流語，」她停了下，接著又說，「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拿著眼底鏡走進病房時，將軍正在整理信件。
我笑了笑。
卡嚓！竟是拍立得相機。卡嚓！又拍了一張。將軍露出詭譎的微笑。
汽車再往前走，雨下得更大了。我發現雨刷壞了，並且吹出來的冷氣一點都不冷。不久我的汽車裡面就霧濛濛一片了。我幾乎看不見正前方。
收音機流動著美麗的音樂。氣氛很好。史醫師都幫我把戲票買好了。
「那好辦，」將軍又從抽屜慢條斯理拿出一包東西，拆了半天。
「我的男朋友現在還在服役，大概年底就會回來。醫院那些話，一定給你帶來很多困擾，我實在覺得不好意思。」
「我還是覺怪怪的。不太舒服。」做完伏地挺身，我又翻過來做仰臥起坐，「你會不會覺得我最近變得比較有魅力了？」
我傾身向前，貼近小倩。我發現有個嚴重的問題。我的心臟跳動得太厲害，以至於我不能很精確對準瞳孔。我無法控制心臟。我聞到淡淡的香氣，混合著成熟|女人的體香。她的胸脯挺拔，在檢查的過程我必須避免不小心碰觸，那是一個不小的麻煩，此外我還可以聽見她呼吸的聲音。
汽車駛出醫院停在紅燈前面。等綠燈亮時，我決定提出我的邀約。我側過頭，發現她也正有話要對我說。
顧將軍靜靜坐在床前挨罵。我看見他身後掛在牆上那張騎馬校閱部隊英姿大張黑白照片。歷史時光是這麼的無情，這時我忽然開始有些同情他了。一個生病的老人，給自己找一些地方抵擋孤寂，似乎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我愛中華，我愛中華，文化悠久，地大物博，開國五千年——」外甥仍在數落。將軍忽然唱起軍歌來對付他。
「看不出來你是這麼新潮的人嘛！」
「沒事，沒事。」我蹲下身去撿玫瑰花。整個臉羞得比玫瑰還紅。我想事情已經很明白，不用再多問了。我有點生氣，可是又覺得丟臉，我竟然被自己的病人欺騙了？
「這樣子輕輕地轉動角度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終於找到眼底了，我面對著準備室門口，她背對著門口。我們靠近得不能再靠近，為了觀察眼底的全貌，我以眼底鏡為焦點，輕輕地轉動我的頭，以尋找視乳突的位置。
「這是他們去年寄來的耶誕卡，」他得意地告訴我，「他們公司都是日本人的股份。所以說現在日本人比美國人還要厲害。可是日本還是敗給我們中國人，可見我們中國是最優秀的民族。」
「我不要這個看護！」將軍正在大發脾氣。場面一片混亂。
「我告訴你，你去借套像樣的西裝，買束玫瑰花，高高興興地去就是了。」
「顧將軍，如果你不願意做眼底鏡檢查的話，我先去做別的事。等一下再回來看你。」我有點害怕，起身準備告辭。
事實是，我被誤會了。雖然我曾試圖解釋，可是那只會把事情愈描愈黑，並且變成一件公開的事。我很快閉嘴了。此外，我發現誤會並不全然都是壞處。好比說，我現在也開始享受護士小姐準備好了點滴，協助我去打針的特殊待遇。
我在公車站牌讓她下車。她很愉快地跟我說再見。
「對不起，」這個外甥忙向我道歉，「我舅舅從前不是這樣，去年舅媽過世之後他才變成這樣，老是把從前的事跟現在搞混，再不然就是隨便答應人家事情，弄得雞飛狗跳。」
「找到了，就這麼簡單，」我把眼底鏡交給小倩，「妳來試看看。」
「教妳可以，但是妳要怎麼回報我？」我心裡想，很久沒用過了，先找個人來練習也好，免得一會兒在病人面前丟臉。
他順手給我很多照片。是全家福的那種。
「將軍，我把眼底鏡拿回來了，現在我們來看看你的頭痛。」
星期三，中午。我穿著整齊的西裝，帶著玫瑰花在醫院西餐廳等了快半個小時。連個人影都沒有。我想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得到病房看看。
看到這麼荒謬的一幕，我想起這幾天的事，不曉得為什麼，我總算開始覺得有一點好笑了。
根據調查報告，最受女性歡迎的男性特質應該是：一、穩健踏實。二、幽默風趣。三、忠厚老實。我不曉得自己別的特質如何。但是我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忠厚老實，那是可以肯定的。可惜類似的事情從來沒有在我身上發生過。一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明白的事情是，為何那些完全不被看好，甚至是排行榜上敬陪末座的特質，什麼英俊瀟灑、風度翩翩，這類型的男孩子，總有一些花花草草在身旁圍繞？而蝴蝶老是在天上飛來飛去飛不到我們身邊？
「愛你愛我，愛你愛我，我們都愛這個錯——」
將和*圖*書軍簡直氣得全身顫抖了。
「謝謝。」小倩對我說。我發現所有人都用艷羨的目光看著我。
「妳先說。」我堅時女士優先。
「哇！我實在太羨慕你了。」史醫師躺在寢室床，一邊啃著漢堡，一邊叫了出來。他是我同寢室的室友，也是我們同一屆的實習醫師。雖然已經直逼一百大關，仍不停地啃著漢堡。
我們那個時代的實習醫師還有一個苦差事，那就是一群退役的將軍們。他們住在特別的將官病房內。除了輕微的中風外，多半的人都復健得很好，除了每天例行的巡迴，打打招呼，並不需要特殊的照顧。不過有時候為了證實他們的存在，或者是重要性，他們會有一些咳嗽、頭痛、腹瀉的毛病讓我們好忙。這些症狀通常不見得要給藥治療，往往只要一些時間與關心就自動消失了。所以這變成了實習醫師的差事。然而實習醫師實在有忙不完的工作。所謂的「一些時間」往往是一個早上，整個下午那麼可怕的事情，常常一個感冒，最後變成了各種戰役的回憶，北伐、剿匪、抗日——有一天早上，顧將軍又開始頭痛了。我們從頭痛慢慢質變、量變，過了不久，我發現我正在「台兒莊大捷」中和一分一秒消失的寶貴時間浴血時，我忽然突發奇想，我應該針對他的頭痛問題去找支眼底鏡來看看他的眼底，看看有無視乳突水腫，檢查有沒有腦壓過高的問題。
「小姐，我的點滴呢？」
「後天的相親怎麼辦？」
如果你想以很快的速度傳播一件事情，我建議你可以在護理站或辦公室找到一個人，用別人勉強聽得到的聲音這麼開始：「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訴別人。」這時我保證所有的人都尖起了耳朵，然後你就可以開始傳播你希望大家知道的事項了。如果這次事不應該發生，而卻被發現了，那麼它的傳播速度就會很快達到它的極限。
「舅舅，看護不好找，你已經換過了六個看護，再這樣我也沒有辦法了。」
「你再這樣我叫亦偉他們把你接去美國算了。別在這裡貪圖免費。自己的爸爸自己不看我也沒辦法——」
「不急，不急，我有話跟你說。」他拉住我的手，很神秘地從抽屜拿出另一本相簿，「你還沒有成家吧？我看這麼多醫師，你實在是很難得的一個醫師，所以我想替你介紹門親事。」
我想我還是照著史醫師的話去做。我的結論是過去我一直太謙虛了，以至於散發出來一股無法抗拒的魅力，連我自己都不自覺。
我把汽車停下來，果然沒錯，我越過馬路中線，開到迎面的逆向車道去了。迎面的車子都停了下來，對我猛按喇叭m.hetubook.com.com。交通警察穿著雨衣過來要我把車子開走時，引擎卻熄火了。無論如何，我只能打開電源，卻無法發動引擎。
「我的頭痛？」他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很削瘦。好像完全忘了這回事似地，過了好久，終於想起來，「對，對，我早上是有點頭痛，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不過既然你來了，正好來看看。」
「願意。我願意。」他起身拉住我，雖然行動不太方便，還是頗為敏捷，「你們年輕人就是急。慢慢來嘛，我有話跟你說。」
困擾也有。有個實習醫師莫名其妙地跑來問我：「你是怎麼辦到的？」
「檢查腦壓？」將軍顯得有點不可相信的表情。
「我怎麼會認識這種室友？」他摸摸我的頭，看我有沒有發燒，「天啊！為什麼我都沒有這種煩惱，為什麼痛苦不讓我來承擔呢？」
「你先說。」我們同時笑了出來。
「我，我，」我有點吞吞吐吐，「我想說的和妳的差不多。也希望妳不要介意。」我想我那兩張戲票大概只好丟到垃圾桶去了。
「這是方將軍的三個千金。方將軍是二級上將，他的三個千金都是研究所畢業，一個學法律，一個學藝術，一個學管理。活潑大方又可愛，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他附在我的耳邊放低了音量，「這種親事多人求都求不來，你們醫院副院長的婚事就是我介紹的，他當初就像你現在這個樣子——。」
「只要是上將的女兒，那怕她只有一手一腳，我也不怕，」史醫師又咬了一口漢堡，「你想，至少省去十年的奮鬥。」
當然，少不了一些曖昧的消遣、暗示。有時候也會有人向我講述一些實習醫師的背叛故事，以及他們的下場。好讓我有警惕的作用。
「我不會介意。」
這回輪到小倩傾身向我，頭髮都碰到我的脖子了。我眼睛死死地瞪著門口，好讓她好好地轉動，觀察。我看見門口又走來了另一個好奇的護士。一定是第一個大驚小怪的護士發現之後跑回去叫她來的。她一句話不說，看了看，很識趣地走開了。
他的懷疑是正確的。我自己也不相信他的頭痛會和腦壓有任何關係。可是我不得不趕緊從「台兒莊大捷」轉進，並想個辦法解決他頭痛的抱怨。再說，我也難得有使用眼底鏡的機會。
好了，這是大兒子，在美國紐澤西一家電腦公司擔任高級主管。
「可是我也有我的煩惱。」我想我一定過分誇大了我的艷遇，以至於他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得糾正他，「我不曉得我和小倩到底是怎麼回事？」
等我們走出準備室時，護理站已經都是護士小姐了。每個人都努力裝出沒發生過什麼事的表情，可惜有點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