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國手

「不行。等一等。」我幾乎要罵了出來,「有人快死了,你沒看見我正在忙嗎?」
我轉身告訴護士小姐:「請警察局的人過來一趟。」
我對媽媽點點頭。
「我知道你的用意,醫師,謝謝你。」她又一個鞠躬,「可是耶和華會照顧我的孩子。」
「下來走看看。」
「好吧。」講到上帝,我只好又安靜了。
現在想起來我實在很厲害,當初面對這樣的質疑竟能不慌不忙告訴他:「沒錯,這是比較新的方法。先固定右邊,再包左邊,兩邊一起來,這樣癒合得比較快。」
媽媽抓著我的手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現在知道那是對的。我從來沒有一刻失去對耶和華的信心。我知道我是對的。」
我走出恢復室,又看到那個拄著柺杖的病人。
我開始覺得這是很糟糕的一天。接好了一隻腿,挨罵個半死。買了一包鮮血,去掉一個月的薪水。天空是灰色的,我的心情是藍色的。藍得不能再藍。
「怎麼還剩一隻腳?」病人醒來了,第一個問題。
我開動電鋸,一下子就把石膏鋸開了。
「啊?新的方法?」
「不行。」因為我看到救護車上的人把病人抬下來,擔架上都是血,有一隻腳差點掉到擔架外面來,只剩下幾條韌帶連著腿,搖搖欲墜。我指著擔架告訴他:「等一下我會很忙,沒時間和你說話。」
「啊!你還沒有走?」我嚇了一跳。
「你還敢說,你還敢說,」病人太太開始亂丟東西,抓都抓不住她,「我叫你再用力一點鋸,你就怕痛,說已經夠了,你自己說,自己說——。」
「請你們多多幫忙。」她虔誠地對我深深一鞠躬。
事實上我的問題不止如此。我還必須面對小孩子的媽媽。她是個耶和華見證者團契的成員。由於教義的關係,這個宗教的成員不准輸血。我並不了解這個宗教,也不太明白這個規定的原因。我相信上帝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否則祂簡直是和醫師開玩笑,或存心考驗我們的本事。
「打上五百西西生理食鹽水,給我消毒藥水,彈性繃帶,洞巾,針線,局部麻醉劑,五西西空針。」我翻翻病人的眼瞼,情況還好,出血應不超過一千西西。我只要結紮幾條出血的動脈,暫時止血,大概不至於有生命危險。
「是啊,你那一次把右腳拆掉,我整個人都舒服起來。這個方法實在是很好,可惜很少聽別的醫師使用。以後和*圖*書應該好好推廣。」他抓抓頭,「不過那次你沒有收錢一直讓我過意不去。」
「我現在可以和你說話嗎?」拄著拐杖的病人又鞠了九十度的躬。
「他會不會死掉?」一個顯然是病人太太的女人問我。
「我記得。不過你要稍等一下。」
「不能沒有辦法!」我對著電話大吼,「小孩子會死在手術臺上。」
「喂,」現在我手上的天鵝湖斷了,有個血庫的傢伙告訴我,「全醫院都沒有Rh陰性的血液,我再告訴你更糟糕的事,全台北市現在也沒有了。」
「可以,可以,對不起,我忘記了。你說,你說,我現在一定可以專心聽你從頭說到底。」
「站在醫師的立場,這是可以接的腳,沒有理由——。」
我還沒說完,已經被病人太太淒厲的哭聲打斷:「我們就注定這麼命苦——。」
「停!統統停下來!」這時骨科主治醫師蔡醫師叫了起來,「我需要思考!」
「被砍斷的?」我抽好局部麻|醉|葯,注射在傷口周圍,聽到病人哇哇叫的聲音,「稍忍耐一下,一會兒就不痛了。」
「我們查過了,就算自殺也給付。現在只要兩腳都斷了就算全殘,」病人弟弟接著又說,「你看我們都是精神正常的人,不會無緣無故這麼做的。保險問題請醫師不要擔心。」
我拆開包裝紙,是一塊匾額。寫著我的名字,還有病人的名字。中間幾個顯目的大字「骨科大國手」。
「喔!」她的皮包丟到病人開完刀的傷口上,病人痛得哇哇大叫。
「怎麼辦呢?」這個家庭立刻陷入愁雲慘霧中。
「等一下,」一聽到警察,病人太太的神色有點慌了,她看了看旁邊病人的弟弟一眼,「拜託不要叫警察,是他自己砍斷的。」
「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兩隻腳保得住保不住我就不敢說了,」我拿消毒藥水局部沖洗,「誰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我點點頭。
「啊。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我看看錶,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了,「我馬上幫你把石膏拆掉。我前幾天看過你照的X光片了,傷口癒合得很好。」
「你自己弄成這樣,保險金領不到。保險公司沒有那麼笨的啦!」
「算是我求求你——。」病人太太跪下來了。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來了。
小孩子從開刀房送出來的時候,我手裡還拿著那袋鮮血,已經沒有原來那個m•hetubook•com•com溫度了。他還沒有醒過來,不知道是因為麻醉或者是失血的關係。老實說我有點擔心,小孩子的臉蒼白得像張乾淨的聖經紙。
「還有一隻腳可能還有希望。我們會盡力試看看。」
如同往常一樣,急診室亂糟糟地像個應該被取締的菜市場。警察,家屬,交班的護士,醫師,呻|吟的病人,工友,開救護車的司機,X光檢驗人員,來會診的大教授,還有消毒水的氣味,血液的氣味,混著吵架的聲音,打公共電話的聲音,器械的金屬聲音,都交織在一起。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自己砍斷?」我試著結紮幾條正在噴血的動脈。
「Rh陰性?」電話那頭血庫的人猶豫了一下,「好,我去找看看,你先不要掛電話。」
「為什麼你接受這個家屬的建議不輸血,卻不接受另一個家屬的建議把腳鋸掉呢?雖然就醫學觀點兩者都同樣是負面的,為什麼處理的方式不一樣呢?」我接過他交還給我的鮮血,好奇地問。
「就這樣,」是蔡醫師的聲音,「右邊這個不要輸血。左邊這個,不管如何,我們還是要把腳接起來。好了,統統開動!」
「我可不可以在恢復室陪他?」媽媽問我。
很晚了,早過了下班的時間。急診室的人已經開始輪流吃晚餐了。晚餐不錯,有傅班長的加菜。不知道為什麼,這成了習慣。傅班長謝謝大家介紹生意。請大家多支持,繼續愛用。
我又點點頭。
「要,要,要!先拿來再說。」免得她後悔。我如獲至寶。
「我不是懷疑你們,」結紮好動脈,我開始檢查傷口,「我是說,就算可以領保險金,一定要這樣嗎?」
「你想知道真正的答案嗎?」蔡醫師問。
看見我在走來走去,那個拄著柺杖的病人又來了。
「血壓100/40,心跳110,呼吸18下每分鐘。」護士小姐很熟練地量好心跳血壓,告訴我病人的情況。
他坐在辦公桌,不斷地打出電話,不停地說:「幫個忙,找看看嘛,不找怎知道沒有呢?」
我一邊檢查,發現左腳已經完全斷裂,大概接合無望。不過右腳的後脛神經還在。脛骨可以打釘子固定。幾條韌帶,血管都可以接合,希望不小。
「沒事,沒事。醫師你一定很忙,我不急,真的不急。」顯然他已經有點怕我。
「我的小孩是上帝的孩子,請不要給他輸血。」病人的媽m.hetubook.com.com媽一再堅定地重複她的立場。
「這個,」他指指左邊,「他的右腳還可以接,然後保險公司叫他砍掉?」
「有了!」這時我聽見傅班長叫了起來,他一手蒙住話筒,回過頭來問,「總算找到一個計程車司機,十多年沒聯絡了,你問她到底要不要,比普通的貴一點喔!」
我只好笑一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對的。我手裡還拿著一包買來的鮮血。Rh陰性,還是很貴的那種。她從來沒有提過要輸血的事,是我自作多情。我想我自己必須消化掉那包鮮血,很貴的一包鮮血,差不多是實習醫師一個月的薪水。
「你並不一定要這麼稱呼。」他笑了笑。
我換好無菌衣,拎著一個單位的Rh陰性鮮血衝進開刀房。並把急診室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
「這個,血紅素只剩下6.2,(正常差不多是14、15)」他接過我的血,指指右邊,「然後耶和華叫他不要輸血?」
「醫師,我斷的是左腳,可是你包的是右腳——。」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忙。我有話對你說。不知道現在可不可以?」
「是這樣子,醫師。」病人弟弟示意女人不要說話,「我哥哥有一個保險,如果是全殘,可以領到五百萬元。」
「可是不行,」我大叫,「小孩子正在開刀,大量出血。沒有血不行。」
「這是什麼世界?」
「沒有關係,我願意等。」我們一起走到急診石膏室去,「你是一個很好的醫師,我很幸運能遇見你。你很細心,用的方法與別人不一樣,表示你的研究很獨到。」
「如果是這樣的話,」對方停了一下,「我給你一個電話,你可以去找傅班長。」
「你約我今天來拆石膏的,你還記得嗎?」有個打著石膏的病人,拄著拐杖走過來,滿臉笑意地問我。
「醫師,」病人虛弱地說,「你這是叫我去死。我這次領不到錢,下次只好死給你們看了,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把我救起來?」
「血牛。對不對?」
「好,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
「如果可以接合,我們還是要盡力的。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告訴他。
雖然還很虛弱,可是他終於醒過來了。我替他作了一次全身檢查。老實說,我相信他會活下去。
「不行,不行,你不明白,」我拉住她,「失血過多不行,這是會死的。你知道嗎?」
小朋友終於醒過來了。
「你聽我說,我們醫師和-圖-書有醫師的立場。」
情況很可笑,兩邊病人都麻醉好了,開刀也進行了一半,忽然一切都停下來了。蔡醫師抱著手從手術臺上走下來。
「我走了,這包鮮血寄放在這裡,」我笑了笑,「晚上如果有需要Rh陰性鮮血的病人,拜託幫我賣掉。」
不管我再說什麼,都換來她的深深一鞠躬。最後我愈說,她就愈不停地鞠躬對付我。
「醫師,你一定沒欠過別人錢,所以你不知道。」
「你還是不明白,」我有點生氣了,「我告訴你,這並不是很嚴重的問題,只要你肯輸血,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Rh陰性的血我們也可以想辦法找,可是如果不輸血,後果會相當相當嚴重。你懂嗎?」
「你已經拆過一次右腳,有經驗了,應該不會害怕才對。」
「侯醫師,我可不可以和你說話。我有話對你說。」
走出了急診室,那個拆石膏的病人還沒有離開。
我走到外科急診室,把鮮血丟在診療桌上。
不知過了多久,安靜得簡直要窒息了。
拎著一塊大國手的匾額,我覺得很恍惚,醫師這個行業太瘋狂了。我得趕緊下班。
「我不知道。」
「你聽我說,你的孩子現在在開刀房開刀,正大量失血。雖然我們暫時可用生理食鹽來代替,但絕非長久之計。」
「這在大醫院才有,是美國研究出來的新方法。」不能用太久,免得露出馬腳,「過三天你再回來,我幫你把右邊拆掉,你就輕鬆了。」
「你真的那麼相信上帝嗎?」問完這句話,看到她那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決定住嘴。
他走過來,疲憊得彷彿快倒下去了。
「他一定有家屬是Rh陰性。請他的家屬捐血。」
「通常我們不希望這樣,」我看了看她,「再說,你也不能幫他什麼。」
「等一下。」我又丟下他,往外跑。
很好的醫師?老實說我楞了一下。我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醫師。一開始我就把他的X光片掛反了。自然石膏也包錯腳了。
傅班長還在打電話:「我知道你不做很久了,可是小孩子都快死了,又只有你有,幫幫忙嘛,人活著誰不需要幫忙?」
「你一定很忙,我只是要說,謝謝。」
「那我也沒有辦法。」
「可以,」她又是堅定十足的表情,「我可以和他一起祈禱。」
不要用你的問題質詢我,我不過是電動玩具店裡的一名賽車手——不要用你的問題質詢我,我不過是電動玩具店裡的一名賽車和_圖_書手——我坐在走廊的地面上。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想起這首詩。我還想起那個拄著柺杖,尚未處理完的病人。他一定等我很久了。
「我懂。」堅定而簡短。又一鞠躬。「願主保佑。」
「不是說好的嗎?怎麼還剩一隻腳?」病人的弟弟也問出同樣的問題。
清晨八點鐘,美好而寧靜的早晨。我手裡握著聽筒的另一端。聽見傳來天鵝湖的旋律。
「醫師,我有話告訴你。」
「不行,一定要切掉。」病人的弟弟這麼說,病人一直都不說話的,這時也目光炯炯有神,堅決地附和,「切掉!」
天鵝湖的旋律只有一段。又重複了一遍。我聽見救護車蜂鳴器的聲音。一部救護車衝了進來,停在急診室門口。通常那表示又有一個大Case要進來。不是內科,外科,就是骨科。這種來勢洶洶婦產科或是小兒科的機會比較少。不管如何,反正一定有倒楣的人要忙好一陣子就是了。
望著他的背影,我忽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好久才恢復過來。
我們兩個人從恢復室走到石膏室。我把他扶上處理室。
「我又沒問你。」蔡醫師白了我一眼。自顧自地在開刀房走廊走來走去。
我看見外面急診暫留室起了一陣騷動。好像是截肢手術的那個病人從開刀房下來了。
開刀房很安靜。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只聽到心電圖的聲音嘟嘟嘟地規律地叫著。生命有許多時候即使是舒伯特也無言以對。在生死界限模糊不清的時候,什麼是真理呢?自己的道德判斷?病人的意願?還是上帝的旨意呢?往前再踩一步就是生死契闊。到底往左呢?還是右?
「那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的立場。你叫我們拿什麼來還債呢?叫我們拿什麼來付醫療費?」
「你為什麼不把它切掉,為什麼不把它切掉?」病人太太歇斯底里地過來抓起我的領口,拚命地搖晃。
「其實,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從椅子上拿出一大塊東西,「這個送給你。」
我點點頭。
「Rh陰性的血嘛,實在很少——。」傅班長來了,圓圓胖胖的臉,一眼就看得出來是個北方人。他不斷地搔快禿光了的頭,「這個也有,不過要聯絡看看。」
「那是他爸爸,已經死了。」天啊,同色羽毛的鳥都會湊在一起。
「他做生意失敗,欠了人家好幾百萬。」
他把柺杖丟掉,慢慢地起身在地上走來走去:「我可以走了,真的可以走了!」他高興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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