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是菜鳥

「菜鳥!」他又再度破口大罵。
「我是這個月的實習醫師。」我必恭必敬地告訴他。
「菜鳥!」他又開始破口大罵,「又是你搞的飛機,對不對?」
等到總醫師到時,病人喘得更厲害了。
先是幾個還能行動的病人看見醫護人員的尖叫,飛也似地往外衝。這一衝,原本設定的一些心電圖監視儀警報響了起來。
「你會什麼呢?」他總算抬頭看了我一眼,滿臉不屑。
她的音頻實在是太高了。使得整個病房立刻緊張情勢升高。
「是不是右側比較黑?」這位主治醫師還有一點教學熱誠與耐心,可是我看得出來快用完了。
「嗯,這是一張X光片,照得還算清楚。整個骨骼上看起來完整,沒有骨折或是不正常發育。橫膈的位置在第十肋間,右側比左側高——。」
算我倒楣,一大早都碰到不理人的對象。我自顧把血壓計充氣套圍到病人手臂。量血壓其實很簡單,你只要把聽診器放到肱動脈的位置,另一眼注視血壓計上的水銀汞柱壓力表。當充氣套充氣時,壓力表開始上升,這時血液被充氣套壓力阻斷,聽診器自然聽不到動脈跳動的聲音。隨著充氣套慢慢放鬆,壓力表開始下降,聽到動脈跳動時的壓力就是收縮壓。壓力持續下降,等到聽不到跳動時的壓力就是舒張壓。
更不可思議的是幾個半身不遂的病人也被驚動了。以極高的生存意志,掙扎著匍匐前進。儘管我大喊沒事,沒事,可是沒有人相信我。
「你快來處理啊,已經休克了。」
不久,X光片洗好了。我把片子掛到閱片架上去。
「早,」我對著病人寒暄,可是病人不理人。
她對我笑了笑:「今天是我第一次值班,沒什麼經驗,萬一有事,全靠你了。」
「別繞圈子,」有個主治醫師說話了,「你只要把你看到不正常的部分讀出來,那就可以了。」
我第一天到內科報到時,總醫師正在護理站寫著一些紀錄。
我不小心弄掉了氧氣的接頭。弄得嘶嘶嘶都是氧氣漏氣的聲音。我試圖著把接頭接回去,不接還好——轟!
「再去量一次。」他冷冷地說。
給了氧氣之後病人的情況似乎有了改善。就在這一剎那,閃過我的心中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又是氣胸?」
「我不是菜鳥!」我一定要對他大叫和_圖_書
我在隔天的晨會上看到那張插完導管後的X光片。肺部並沒有膨脹起來。
「等一下照張X光片,看看肺部有沒有膨脹起來。」我裝出很鎮定的表情。
「——。」不知道。
豈有此理。第一天報到就考我量血壓。這早在醫學院四年級就學過的技術,現在考我,未免太狗眼看人低了。我走進護理站,二話不說,拿了血壓計和聽診器就往第三床方向走。
我搖搖頭。
「你知道為什麼肺部沒有膨脹起來嗎?」
「我不是菜鳥!」我大叫。
「什麼?」極高的聲音。
「不要跑!」我高聲地叫著。可是沒有人願意聽我的話。大家相信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可收拾的災難。
「我不是菜鳥。」我很正經地告訴他。
我用聽診器仔細地聽病人呼吸的聲音,沒有任何雜音,不像肺水腫,也不是氣喘。看看外頸靜脈,也沒有心臟衰竭的跡象。
「因為那隻狗不咬人,所以牠能自由走動。」
十一點的夜,已經很晚了。早超過下班的時間了。可是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
消毒,打局部麻醉,切開,放置導管。我興奮得手都有點發抖。
我又搖搖頭。
「這是今天的菜單。你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完。」總醫師再三叮嚀,「除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以外,別亂碰病人!」
我看了看菜單,有第幾床病人安排X光檢查,第幾床病人安排電腦斷層掃描,那一床病人會診外科醫師來看——「為什麼第五床病人要安排電腦斷層?是不是你懷疑腦中腫瘤?」我好奇地問。
「這份死亡證明拿給病人的家屬,請他們趕快去辦手續。」他說。
「總醫師,快來看看,病人已經休克了。」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去向他報告,「我量不到他的血壓。」
天氣很冷。我翻了翻護理站的病歷欄,共有兩個貼了紅標籤的病危病人。
「如何處理氣胸呢?」主治醫師再問。
現在我的病人喘了起來。再笨的笨蛋都知道,病人呼吸困難的時候要給予氧氣治療。可是我猶豫不決。
「誰教你這麼做的呢?」主治醫師可不高興了。
醫學界當然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這時候我忽然有些能夠理會他的心情了。
我又點點頭。
我們的胸腔是個真空腔,肺臟就在這個真空腔裡面,稱之為肋膜腔。www.hetubook.com•com在吸氣的時候胸腔擴大,肋膜腔的負壓增加,肺泡隨著就張開,擴大了,這時空氣自然吸入肺泡內。因此你用空針刺穿過胸腔,原本真空的肋膜腔吸入空氣,壓垮肺泡,呼吸動作不再吸入空氣,病人發生呼吸困難,這就是氣胸了。
護士小姐已經準備好點滴了。
「病人五十歲男性,主訴呼吸困難。」就這麼幾句話。猜謎遊戲開始。
她點點頭。
「不用,」我幾乎要得意笑出來,「準備胸導管包。」
我已經可以想像明天我看到總醫師時的勝利表情。
「不要問那麼多。」一貫冷漠的聲音。
或許冥冥之中我該相信命運。我不是菜鳥。命運安排我這次機會,證明我不是菜鳥。
「氣胸。」我幾乎尖叫了出來。
情況很糟糕,護士小姐跑了過來,看到這個情況站在門外尖叫了起來:「氧氣,爆炸。啊——。」
「為什麼別的實習醫師可以作自己的處置,我一定要看你的菜單,不能自由處置?」
「這和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因為病人早在十年以前就做過了左側肺全葉切除。沒有肺臟,當然就不會膨脹。你在裝置胸導管之前讀過他的病歷嗎?」
他自顧著自己的紀錄,看起來一副冷漠的樣子,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插入胸導管。」我很驕傲地回答。
「為什麼沒有給病人氧氣?」他奇怪地問。
如果你看過高手讀X光片,你就知道那是多麼可怕的功力。一張簡單的X光片落到讀片高手手中,可以讀出幾十年前可能得過肺結核,經過完全治療。病人得過某種特殊的黴菌感染,可能在年輕的時候曾經到過非洲或是南美洲旅遊——如果是一個實習醫師,那就完全不同了。
「妳是說,妳從來沒有在這裡值過班?」我問。
「不要叫!」我大聲地喊。
兩隻菜鳥?這念頭使我不由得打起一陣寒顫。
護士小姐對我的提議顯得很興奮。我們從頭到尾再把所有病人看了一次。發現有幾個病人血壓過高,給予降壓劑口服。另外有病人抱怨失眠,我們也加開了安眠藥。更重要的是我決定經由鼻管給予中風的病人氧氣。
我套好充氣套,開始充氣,看著水銀汞柱慢慢上升到二百左右,然後開始放氣。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四十,一百二十,一百—https://m.hetubook.com.com—,我還是聽不到心跳,這時候我已經覺得不太對勁,一個正常人最起碼的血壓也要維持在九十以上,否則就要休克了。壓力表持續下降,八十,六十,四十——,一點都聽不到。我不信邪,難道真的是我沒學好量血壓嗎?再試一次,還是一樣。天啊,我敢斷定病人一定已經休克了。
「你一定要過來看一下,病人愈來愈喘。否則我不會隨便叫你的。」護士小姐的聲音聽起來很急切。
我一邊調整裝在牆壁的中央供應氧氣,一邊得意地想,明天總醫師如果知道我做得這麼好,這麼細心的處置,一定會對我的印象大為改觀才對。
我可愣住了。
我豁然開朗。黑色的部分就是空氣。我看不到肺部的實質和血管,因為肺部被空氣壓垮了。
我相信她一定沒聽清楚我叫什麼。以為我在求救。尖叫得更大聲了。
我身上所有的細胞全醒了。像看到了獵物的野獸一樣。
如果你用一支打氣空針刺入胸腔。你以為像籃球一樣,有很多氣跑出來,然後球扁掉,那你就錯了。事實上剛好相反。氣會由外往內跑。
「妳去拿鼻管,我來調整氧氣。」我告訴她。
燈光暗下來。有人把一張X光片掛上去閱片架上。
「我不敢給。」我用很低的聲音表示。
警報器,呼呼的氧氣,護士小姐的尖叫聲,病人匆匆忙忙的腳步聲,簡直像是一場世紀大災難,我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氣胸!」
「那代表什麼?」
我眼巴巴地看著總醫師站起來。
「先給他氧氣。」果然病人真的很喘。這回我毫不猶豫了。
「你不是想要自由嗎?」他指著我的鼻子,「拜託別再給我找麻煩了,好不好?」
台下大醫師小醫師之間傳來一陣笑聲,我知道我完蛋了。
我決定自己去迴診一次。對一些可能會發生問題的病人再作一些處置。所謂預防勝於治療。我可不希望在我三更半夜熟睡的時候被挖起來。
我又量了一次,再也不管他說什麼了。我對著護理站的護士小姐大叫:「你們誰快來看看,第三床的病人量不到血壓了。」
這時總醫師總算填好他的表格,蓋了印章。
「你在右側看不到肺部的血管和肺部實質,對不對?」
「再去量一次。」他瞇著眼睛看我,一點都不相信我的話。
放下電話,披hetubook•com•com上外套,我惺忪地走到病房去看病人。
「等一會兒再照一張X光片,看肺葉有沒有膨脹起來。」他瞪了我一眼,「下次X光片再看到一邊暗一邊白,你就給我插胸導管。我已經教過你兩次了,再讓我看到你猶豫一下,我就要你的命。」
「是你叫我不能亂動開關的。」
我邊想邊走回護理站,望著手中的菜單,洋洋灑灑十三項,除了還有一個病人要打點滴以外,總算一一都被我塗上紅筆,一件一件幹掉了。
「唉,」他一定又要大罵,「菜鳥!」
「這次是真的,病人已經休克了,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話。」我又衝回去告訴他。
我實在讀不出來異常的地方,只好繞著我看得到正常的地方打轉,試圖拖延時間。
直到胸導管包上來時總醫師還在罵,我們在病人肋間作局部麻醉,把肌肉切開,胸導管插入肋膜腔時我們聽見嘩啦啦空氣跑出來的聲音。
「趕快把總醫師找來!」我大叫。
他指著技工宿舍的方向問我:「那裡有兩隻狗,一隻用鍊子綁著,一隻卻自由走動,有沒有看到?你知道為什麼嗎?」
「插胸導管。」我大叫。
好了,現在所有的大醫師小醫師都到齊了。
「唉,」他嘆了一口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又是一群菜鳥。」
我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可能是我量錯。我飛也似地衝過去第三床,再量一次。一百八十,一百六十,一百四十,一百二十,一百——,我還是聽不到心跳。
「是她大驚小怪。」我指著護士小姐,她怨怨地看著我。
「嗯——。」我當場楞在那裡。
「氣胸該如何處理?」
又是一張待完成的工作表。
我很清楚地記得他說「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敢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緊急的X光片已經洗好拿回來了,我根本無心看。
「為什麼?」我傻傻地問。
總醫師的目光在眾醫師之間游移。
「第三床?」有個護士小姐很納悶地說,「第三床病人已經死了一陣子,等著領回去。他的家屬還沒有辦好手續。」
我點點頭。
插入一條管子到肋膜胸中,另一頭接到抽吸管或真空瓶中,把肋膜胸腔的空氣抽吸出來。恢復肺泡的擴張。標準答案。
他仍然低著頭填他的表格,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氣胸。」我大聲回答。
讀X光片是內科的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趣。先由總醫師去搜集各種病症的X光片,在晨會的時候提出來給大家猜謎,作為訓練的方式。
「我已經當了三個月的實習醫師,很多事我都會做,寫病歷,追檢驗結果,借X光片,抽血,打點滴,量血壓——。」我不服氣地表示。
「下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沒有我的允許,你敢動氧氣開關,看我怎麼修理你。」
碰!
「人是死的、活的你都分不清,你還會什麼?」他轉過頭來,語重深長地說:「唉,菜鳥。」
「請X光科來緊急照相。」我吩咐護士小姐。
我接過聽診器,詳細地聽病人的呼吸聲音,沒有任何雜音,也沒有心臟衰竭的跡象。
「那為什麼不插呢?」
「實習醫師,你先上來讀。」
我起了一陣寒顫。就是那張一模一樣的X光片。左右側肺部顏色不一致。一邊暗,一邊亮。同時在暗的這一側也找不到血管和肺實質。
眾目睽睽。我站在那裡,簡直快瘋了。就在一切都快絕望的時候,我看到總醫師偷傳來一張紙條,寫著:氣胸。菜鳥!
「嗯。」主治醫師總算有點滿意,他說,「總醫師,下次實習醫師要好好教。別老是靠傳小抄過日子。」
「那你去量第三床病人的血壓,量好之後來向我報告。」他低著頭寫他自己的那份報告,彷彿全世界再沒有比那紀錄更重要的事一樣。
這場動亂直到總醫師來了才算結束。他找到了一個開關,一下子就把氧氣關了起來。
X光科的技術人員來照了相,夜靜靜地。我也靜靜地期待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我愈來愈興奮。
「菜鳥當然是看菜單。」
整個閘頭掉了下來,高壓的氧氣漏出來,發出巨大的聲響:「呼呼——。」
他給了病人氧氣之後,回身去看洗回來的X光片。我也跟著去看。這張X光片不曉得為什麼似曾相識。仔細看了看,左右的肺部看起來並不一致。左邊看起來比較暗。同時也沒有看到肺血管和實質。
「我給你一個提示,你看左側肺部和右側有什麼不一樣?」
當我半夜被電話吵醒時,心中實在有一千個不願意。
「閉上你的大嘴巴!」總醫師指著我,「下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沒有我的允許,你敢動氧氣開關,看我怎麼修理你!」
「要不要請總醫師過來?」護士小姐問我。
「那這張X光片怎麼說?」總醫師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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