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的消息有多少根據?立體交叉橋,八字沒一撇呢!」侯銳依舊懶懶地對他說,「我又不像你那麼能耐,會換房。」
「嘿,我一眼就認出你後脊梁了!」葛佑漢敞開喉嚨,滿面笑容地說,「你這是幹嘛呢?閒了沒事,用眼睛過車癮麼?」
葛佑漢當年是以在職幹部身分投考大學的,比侯銳大五歲。他本想考個名牌大學,出來到研究單位去「高級」一下,萬沒想到只考取了個師範學院,畢業後分配到胡同裡一所最不起眼的中學當教師。這是葛佑漢一生中最大的憾事,至今他仍極其懷念昔日的機關,以及他在機關當科員的那段生活。「要不是當時迷了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竅,非考大學不可,我早混上個科長囉!」這話他常對人說,到了中學他誰都看不起,但別人幾乎也都看不起他,因為他簡直不會教課。後來他當了圖書館的管理員,又半真半假地時時為慢性腎炎而病休。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什麼政治運動、十年浩劫,對他雖然不無影響,但很難以此為線索來概括他的生活。多年來,他不看報紙,不聽廣播,不打聽政治性小道消息,也幾乎不看除傢具圖樣和菜譜以外的任何書籍,而他居然是圖書館的管理員!他用五年的時間奔走在各個換房站,結識了無數的和_圖_書房管員,他乘人之危,如家庭糾紛、死了親屬而感到恐懼、家庭成員政治上沉淪所造成的窘境——等等情況,以合法手續,不斷擴大著自己換來的住房。目前他住著新樓區一種格局最佳的三層樓上的三居室單元,而他家只有三口人,就是他和他的老婆以及一個還在上小學的兒子。他家裡有著全套頗為考究的傢具擺設,這些東西都是他長年奔走於全市所有的信託商店,細緻地加以考察、比較、選擇、退換、賣掉然後再買進——逐一湊齊的。
「怎麼著,你們家還沒搬嗎?」葛佑漢依舊是喊叫似地問。
「別著急,等著拆遷吧,快了!」葛佑漢用空著的手和*圖*書指點著十字路口說,「聽說這一二年就動工,修立體交叉橋;跟日本人訂的合同,人家給錢,給設計,咱們自己施工;瞧著吧,那時候你們家就揚眉吐氣廠——」葛佑漢不容侯銳插嘴,忽然邁前一步,用粗短的手指點著侯銳的胸脯,降低嗓門,以極親暱的口吻囑咐著:「到時候別讓拆遷辦公室給坑了,他們準讓你們往垂楊柳搬,不能去!那兒離造紙廠太近,喝了那兒的水要得癌;團結潮南區也別去,那兒地勢低,一下雨樓底下全成了蛤蟆塘——你就咬定牙關,非團結潮北區不可,非三樓不可,非大過廳、雙壁櫥的不可——告訴你吧,『有志者事竟成』、『堅持到底就和*圖*書是勝利』,這兩句格言最靈驗!」
侯銳已經偏過頭去,望著夕陽漸暗、暮色緩降的長安街,繼續想自己的心事,葛佑漢卻心平氣和地又跟他叨嘮了幾句,這才告別而去。
「往哪兒搬呢?」侯銳心上彷彿被刺了一刀。他尤其不願意同葛佑漢談論這個問題。他知道葛佑漢如今住著怎樣的房子,看出來葛佑漢從骨髓裡往外噴溢的得意勁兒和優越感。他從葛佑漢的眼神裡意識到,對方的腦際此刻一定閃現著侯家三代同堂的平房小屋內的情景。
此刻他腆著肚子,坦然地立在老同學侯銳的面前,他的圓臉龐上,眼皮、鼻子、嘴巴都肉嘟嘟的,顯示著營養的充分與心情的閒適。他手和_圖_書裡提著一隻碩大的草編菜籃,裡面塞滿了剛從東單菜市場買到的鮮貨,侯銳瞥了一眼,只見兩條濕淋淋、厚墩墩的魚尾,引人注目地翹在籃外。
「我才從學校回來,剛下車不大會兒,還沒有回家呢。」侯銳懶懶地說,他並不希望與這樣一位老同學邂逅。
侯銳以為葛佑漢聽了他最後一句話,會現出不高興的表情來。誰知葛佑漢的臉上更增加了幾分誠懇,他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你哪像我似的,豁出去,二皮臉,跑跑顛顛,求爺爺告奶奶的。再說你平日又在城外,星期六才回來,星期一一大早又得走人——」
侯銳扭過頭來,一眼認出了面前站著的胖子,是大學時的同學葛佑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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