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侯銳的家,就在離十字路口不遠的一條胡同裡。倘若東單真要修立體交叉橋,他家住的那個院子,是非拆掉不可的。
侯銳扔掉熄滅了的半截香煙,他依舊沉默地站在那棵電線桿下,路燈亮了,路燈光使胡同裡的灰色轉化為一種暗銀色。不知為什麼,這就使原本顯得枯燥乏味的胡同增添了一種風韻。
侯銳目不轉睛地,甚而含有幾分挑逗地盯著她。當她進入到路燈光的光圈中時,她顯然也發現了侯銳,但她僅僅是向侯銳投去匆忙而冷漠的一瞥,步履和體態卻絲毫不為所動,咯登咯登地從侯銳身前走過去了。
胡同裡一片灰色。灰牆、灰瓦頂、灰色的路面,像每回一樣,侯銳一進胡同,情緒也便灰了下來。
侯銳很不情願地想起了剛才在路口的邂逅。不情願,腦海中卻偏浮現出葛佑漢的胖臉來,這說明人真是不能抑制自己的思維。侯銳去過葛佑漢家裡一次,那三居室單元的每一個細部都令侯銳嫉忌得發狂,不是侯銳沒有見過世面,侯銳去過復興門外的軍隊大院,那兒的單元房遠比葛佑漢住的高級,但人家總算師出有名,葛佑漢憑個什麼呢?
侯銳近年來https://m•hetubook.com.com每週必回家,甚至於一週回家兩次。其實從他那個學校跑回家來,要步行兩里路,搭乘長途汽車,再換市內汽車,時間、精力的消耗都很大,可他還是寧願得空就往家跑。
侯銳慢騰騰地朝胡同走去。
忽然,侯銳的心提升到了嗓子眼,他先聽到了種清脆的、節奏熟悉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然而,那期待中的、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路燈光的光圈中顯現了出來。走來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婦女,她穿著入時的豆青色外套和醉棗色長褲,頭髮燙成蓬鬆的大鬈兒,其中一鬈彎成一個C字,搭在長而不寬的腦門上;她的眼睛是細長的有如豆角,高鼻梁,厚而紅的梭形嘴唇緊閉著;右手挽著一隻洋紅色的人造革手提包,充滿自信地朝前邁進著。
侯銳轉過身,把胳膊抬起挨到電線桿上,把腦門貼攏胳膊,痛苦地咬著嘴唇。一股燙水般的潮,在他心中湧起來。
侯銳常常把葛佑漢的情況拿來同蔡伯都比,越比,他就越感到憤憤不平。
前面就快到侯銳家的院門了。他出於一種複雜的心情,停了下來,站m.hetubook.com.com到電線桿下,點燃了一支煙。他望著那古舊的院門,據說那個院子幾十年前是一家客店,因此裡面擁塞著幾層排房,侯銳家的那間屋子後牆上的小窗子現在亮著燈光,把一塊粉不嘰嘰的帶藍花兒的窗簾布照透了。這塊窗簾布在侯銳的心中勾起了一股釅釅的柔情,這畢竟是唯一稱得起「家」的地方啊,但同時也從他心中泛起了一種酸苦的不平,門洞左拐是他的家,右拐便是男廁。那些往來在長安街上的外地同志和洋人,大概萬不會想到在這離長安街不過一二百米遠的地方,竟有這樣簡陋、骯髒的廁所。記不得哪本書上曾經斷言過,一處地方的文明程度究竟如何,最權威的標誌是廁所的狀況。其實侯銳他們院的廁所倒也並非不能打掃乾淨,但奇怪極了,雖然近些年來院中各家越來越講究傢具擺設,卻對公用設施,如院中的路燈、自來水龍頭,乃至這廁所,越來越不知愛惜、管理,廁所裡永遠亂扔著手紙,使人無處下腳。侯銳曾經下最大的決心,一個人去打掃過,但當時便惹得院裡一些人不高興,因為他這一行動本身,似乎便意味著對院和_圖_書內長年住戶的一種輕蔑,而這是他們所斷斷不能容忍的;再一次回到家中,侯銳發現廁所狀況依然如故,他也便從此放棄了改造院內廁所的雄心。
侯銳也曾有過那麼一個階段,心中充滿玫瑰色的意念,決心扎根農村,為在農民子弟中普及中等教育幹一番事業,在這種心氣最盛的時候,他一度半年才回一次家,然而紛亂的世事象無數把利剪,早已絞斷了拴繫在他心上的理想之線。這兩年,他們公社所屬的三所中學裡,已經有十多名教師調回了城裡,說是照顧家庭困難、個人身體不佳,其實誰都清楚,他們自己也並不隱瞞:幾乎全都靠的是死磨硬泡加拉關係走後門,調回城裡以後,他們便縱情享受城市特有的物質與精神生活,又何嘗有幾個真的比以往更體貼地照顧雙親,又有幾個真的靜息養病呢?侯銳在公社所在地的鎮上逛街,遇上以往教過的學生,他們大多已經成了公社地區見多識廣、自認看透世事的活躍人物,他們總是片面便問侯銳:「侯老師,您還沒調回城裡哪?」侯銳從他們的臉上、眼裡,清楚地看出了一種輕蔑或憐憫的表情。生活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m.hetubook.com.com:甘心在比較艱苦的地方為人民工作,在人們心目當中竟成了可疑或可憐的狀態:你還沒有把自己調往更舒適的地方嗎?你真沒有能耐,你這人真窩囊!侯銳忍受不了這種對待,有一回他用反抗的聲氣說:「沒調回去呢,沒門路,你別光瞅著我樂,你倒幫幫我的忙,給我活動活動!」對方一齜牙,毫無顧忌,甚而面帶幾分得意,又的摻雜著幾分挑逗與輕蔑,大聲地說:「行啊!可您能幫我幹點啥呢?」侯銳扭身就走了。他恨自己,他輕賤自己,因為他一無錢二無權三無門路,他只能乞求別人救助,而無力拿出什麼來與別人交換。在現今的生活中,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廢物!「窩囊廢!」他自己罵著自己,這樣心裡才不堵得慌。
蔡伯都是他和葛佑漢共同的同學,蔡伯都現在是某劇團的專業編劇。近二年來,他的兩個劇本都打得很響,劇團演出,電影廠拍片,出版社出書,對外刊物介紹,報紙上發表了不止一篇評論,電視台還邀請他同觀眾見面。用葛佑漢的話說,蔡伯都「成仙」了。但是蔡伯都又住得如何呢?直到頭兩個月,他才終於根據照顧有成就的文藝工作者的政策,分m.hetubook•com•com到了一個兩間的小單元。這單元恰恰在葛佑漢提起就要撇嘴的團結湖南區,並且位於一棟樓的最高一層。當然,這比以往三代四口人擠住在一間小平房中強多了,然而搬進去以後,依然並不顯得寬鬆。葛佑漢和蔡伯都的住房情況,常常激起侯銳萬千的感慨。要想把我們這個社會整治得真正體現出多勞多得、按勞取酬的面貌,真是太難了。蔡伯都已算時代的幸運兒,但他只能依靠「組織」,他甚至比侯銳更不會尋覓、利用「組織」以外的,實際上比「組織」更有實際分配權的個人關係,所以充其量他只能分到這麼一個單元,為了落實這麼個最高層的單元,多少領導同志斟酌了又斟酌,劃了多少圈兒,這才分到蔡伯都手中。而同一棟樓中那些二、三層的大單元呢?是否都住著比蔡伯都更出色、更出名的角色?怪,竟有好幾家是葛佑漢式的人物,別光給人們講述幹部享受特權的故事了,也該讓人們見識見識葛佑漢這樣的市儈。昏庸的幹部和善於鑽營的市儈,就像枯木與毒蕈那樣互相體恤著。
站在自己家的院門外頭,居然想了半天關於廁所的事。這真滑稽,或者也是窩囊廢的一種表現,侯銳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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