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九

屋子裡其餘的四個人頓時亂了起來。小琳琅被嚇得「哇」的一聲哭了;侯銳簡直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瞪著弟弟,張嘴想喝斥他,一時又不知該喝斥什麼;侯勤豐心驚肉跳地望著劍拔弩張的叔嫂二位,沒了主意;當母親的急得連連自語:「這是怎麼說的,這是怎麼說的——」
一家人正鬧著,錢大爺掀簾進了屋,一進屋便揚著嗓門勸解:「嘿,這是怎麼了?一家人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快別動火,快別動火!」他進屋前已經聽出了屋裡在爭吵,聽見別人家鬧糾紛,他就勃發出一種管閒事的熱情,此刻他目睹著憤怒、惶急、尷尬、羞慚、冷峻和幾張面孔,這種熱情達於極點,他先把侯勤豐連扶帶拉地歸到座位上,又把侯銳連拉帶拽地推到床邊坐下,又請當母親的坐到籐椅上消氣,嘴裡還一邊叨念著許多誰也聽不清也用不著聽清的話語;但是,當他想繼續安頓侯勇和白樹芬時,侯勇已經恨恨地說了句:「哼,咱們回來再說!」一跺腳,掀門簾走了,而白樹芬的反應也極為靈敏,她揚起嗓門,故意用一種客氣到極點m.hetubook.com.com的語調,把話送到門簾之外:「對蠻不講理的人,我一句話也不再說!」
白樹芬越冷靜,侯勇便越蠻橫,他滿臉肌肉亂抖,不管不顧地說:「什麼一家人!這兒不是你的家,你給我走!」
侯勇以這種姿態出了門,弄得侯勤豐心裡好不是滋味,酒和帶魚都從胃裡翻到了嗓子眼。他又急又氣又羞又怕,他的生活準則就是維繫小康之樂,他願意一家人團團圓圓、和和美美,他最怕家醜外揚,尤其不願將家醜顯露在錢大爺這種他認為比自己低下的人面前;他怕侯勇一腔邪火跑出去鬧亂子,更怕侯勇很晚回來還要在這個家裡繼續爭吵;但一時之間他又判斷不出是非。媳婦似乎也沒有什麼錯處,她為一家人能睡好,問一聲小叔子本無可厚非;侯勇忙著出去,被叫住自然不痛快,說幾句氣話也算不了什麼大事;侯銳見弟弟這麼不尊重嫂子,兼以又喝了酒,藉著酒勁打了弟弟一下,打得並不重,好像也可原諒——一家人都是好人,都無大惡,但竟鬧成了這個樣兒,究www.hetubook.com.com竟是怎麼搞的啊?他那麼愣了幾秒鐘,突然,一種本能促使他站了起來,錢大爺不及勸阻,他已快步出得門去,他是去追侯勇。他急中生智,想追上侯勇,告訴他:「我一會兒就回郵電所睡去,我替老張去值夜班,讓他回家去;我不算跟他換班,下次輪著我,我還值班,他準樂意——家裡讓老大三口和你媽都睡裡屋,外屋給你一個人留著,你可千萬別再生氣,別再吵鬧!——」
誰知白樹芬的這話一出口,猶如將一個火星濺到了侯勇心中的乾柴垛上,他正極端煩躁而無法排遣,經這句一激,頓時火冒三丈。
當侯勇抬腳就要出門時,白樹芬叫住了他,問出這麼句話來。
侯勇並沒有意識到嫂子這話的潛台詞是「今晚怎麼個睡法」,他只覺得自己的尊嚴遭到了挑釁。在這個家裡,父親母親對他都是理順毛的態度,哥哥侯銳雖然敢於對他發怒,但發怒本身其實也是一種對他無可奈何的表現,至於侯瑩,那在他面前就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有這位嫂子,也不跟他頂,也不跟他吵,甚至說話口和圖書氣還滿客氣,但從她的眼神裡,從她嘴角淡淡的微笑(侯勇總覺得那是冷笑)上,侯勇深刻地感受到了嫂子對他的輕蔑,這個上過大學的嫂子知道他的不學無術,懂得像他這樣的「將門貴婿」實際上處境十分尷尬,也絲毫不懼怕他的驕橫無理。
「你愛睡哪兒睡哪兒,我管不著!我愛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回來,愛在哪兒睡在哪兒睡,你也管不著!」侯勇氣得渾身哆嗦,嚷了起來。
白樹芬把問題挑明了,更惹得侯勇滿腔邪火。侯勇的自尊心受不了這個話。這話,意味著他雖攀上了住大屋子的高幹,但並不能在那家人佔據的空間中獲得一個心安理得的位置;這話,也意味著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他畢竟不是一個可以隨心所欲的霸主,他還得接受別人同他商量!
侯勇把臉轉向白樹芬,惡狠狠地回答她:「你管得著我什麼時候回來嗎?」
以自身的忍讓,換取全家的和睦,這便是侯勤豐的治家之道,這一回他又打算這麼辦。
但是,他一直追到胡同口,也沒見著侯勇的影子,一陣晚風吹來,他的醉眼模糊了。
白樹芬卻一點也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慌張,她甚至也並不生氣,依舊語氣和藹地說:「既然咱們是一家人,同在一個屋頂底下生活,那就不能誰也不管誰,遇上事兒就得一塊兒商量。」
白樹芬這話問得有理,事關這晚上一家人的睡法,這晚上還不算人丁最盛的,因為侯瑩要去上夜班,只有三男二女,但這三男三女之間存在著兩層理應互相迴避的關係:公媳之間,叔嫂之間;而兩層關係中的核心人物正是白樹芬。白樹芬帶著小琳琅一到家,聽到了侯勇也已回來的消息,心理就開始盤算當晚的睡法了。當然只好採取「合併同類項」的方法。因為裡屋床位比較充裕,所以男性成員自然應佔有裡屋,而她和婆婆、小琳琅則合睡在外屋的大床之上;他們進了裡屋以後,把中間的門反扣上,外屋的三位婦女才好脫衣入睡,這方案本是切實可行的。但現在侯勇宣佈他要出去,現在已八點多鐘,按他外出的慣例,在外頭總要耗兩三個小時以上,因此,他很可能要十一點左右才回來,這樣,三位婦女要麼得等他回來才好入睡;要麼就得作出這樣的決定:三位婦女睡裡屋,三位男m.hetubook.com.com子睡外屋。外屋只有一張大床,父子三人得橫著睡,把腳搭到拼過去的椅子上,那當然是很不舒服的。白樹芬叫住侯勇,就是希望他表個態,或表示不會太晚回來,或表示「你們女的睡裡頭吧!」
「小勇,你什麼時候回來?」
白樹芬並不退讓,面上和顏悅色,語調也並不提高,但兩句話把他噎了回去:「你要是回你岳父那兒,我當然用不著管;你要是回這兒,咱們就得商量商量,晚上怎麼個睡法。」
侯勇話音沒落,侯銳已經衝到了他面前,藉著酒勁就扇了他一記耳光,侯勇豈能甘休,當即就揪住了侯銳的脖頸;父親趕忙過去攔在兄弟之間,急出了一身汗來;母親心內只埋怨媳婦不該惹是生非,她不由得跺著腳,白了白樹芬一眼,朝那擁成一團的父子三人歎一口氣;小琳琅嚇得撲到白樹芬身上,摟著她的腰,哭得更加響亮;白樹芬見事已至此,越發感到沒必要懼讓,她略微抬高嗓門,但語調並不潑辣地一字一板地反駁說:「我走不著!告訴你,我是明媒正娶來的,我戶口在這兒,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在這個家裡呆著名正言順,誰也別想排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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