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十

侯銳拖著腳步,返回家裡。當他行進在路燈光稀疏而暗淡的胡同中時,他不禁在心裡對自己說:「你啊你啊,當你思考全人類的時候,你像個高尚的哲人;可是當你面對著家裡的糟心事時,你就又成了個十足的窩囊廢!我應當怎樣才能擺脫庸俗卑瑣的心理,使自己對生活充滿堅實的信心?也許,我還應當立足於農村,在那裡進行不懈的開拓——」
北京站那兩座對稱的大鐘敲響了九下,站前的廣場上,毫無規則地佈滿了或立或坐、或倚或臥的人們,另一些流動的人們左躲右讓地在他們之間穿行。在廣場的人群中,可以看到侯銳的身影,他已經在這裡遊蕩了半個多鐘頭。
家裡的糾紛由侯勇的撤退而暫告休戰以後,侯hetubook•com.com銳就一個人來到了這裡。一開頭,當輕柔的夜風吹拂著他的面頰,清涼的空氣滋潤闃他的鼻腔時,他產生了一種解脫感,就像一隻被關在紙盒子裡的甲蟲,終於有機會從紙盒中飛出來一樣,胸臆為之一寬。在地下鐵道人口處,他買了一瓶新上市的「上海可樂」,用蠟管慢慢地吮吸著,回想起這天晚上回家後問侯勇之間的兩次衝突,他主要不是為弟弟,而首先是為自己感到羞恥。他彷彿在對著一幅螢光幕,被迫觀看自己在前一兩個小時裡的錄相。他,一個讀過不少中外古今典籍的人,一個自命能欣賞西洋交響樂和京劇流派唱腔的人,一個整天在學生們面前鼓吹道德與修養的人,遇到弟弟和*圖*書的粗暴無禮,卻一籌莫展,只知道拍桌子、瞪眼、喝斥、摑耳光——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淺薄和庸俗的表現嗎?
宣告已是晚上九點的鐘聲,把侯銳的思路從關於全人類的冥想中拉了回來,他不得不再想到自己的家,於是他的情結又黯淡了下來。他畢竟沒有車站上那些席地而臥的人們的勇氣,他勢必還得回到那個狹窄而擁擠的家中去睡覺。是啊,究竟怎麼睡呢?白樹芬和弟弟吵了一場,卻並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侯勇仍是一枚定時炸彈,如果他深夜歸來時,發現家裡人的睡法不合他的意,他是敢把大家從被窩裡薅起來的!
侯勇為什麼變得這樣蠻橫?就如同白樹芬變得那樣冷峻,侯瑩變得那樣猥瑣,自己變得如https://m.hetubook•com.com此易怒和粗俗一樣,很重要的一條原因,便是缺乏自己的足夠的生存空間。有了自己的足夠的生存空間以後,比如說到下個世紀國家經濟發達時,某些每人各有各的房間的家庭中,也許又會出現另外的問題,人們會變得互相很虛偽,很冷漠,很隔膜。就算是那樣吧,但那也總比現在的局面好。我們不能因為生活發展到下一步仍會有缺憾,就拒絕去醫治,排除眼前的痛苦啊!
人,應當隨時隨處都是高尚的。可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作到這一點卻如此困難?侯銳抽著一支煙,有意跑到廣場上人群最稠密的地方逡巡。那裡有兩個人在伸長脖子互罵,一群人在那裡圍觀。他們為什麼不能想到,在這個星球上,他們m.hetubook.com.com起碼屬於同類,而在這個國度裡,他們更屬於同胞手足,他們又都在旅途中,這裡的空間是如此之大,合不來他們盡可以各奔東西,為什麼非要這樣為一點點小事吵鬧不休?為什麼不能多多少少保留一點禮貌?他沒有擠進人群圍觀,他往沒有喧囂聲的方位走去,那聲音小的地方,人卻更多,他看見一些顯然是從偏遠的小地方來的男男女女,他們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找個牆根,打開舖蓋卷,橫躺豎臥地蜷縮在那裡。他們為什麼來到北京?是否正準備乘火車回去?——有一位顯然是從外地而來正準備返的婦女,她坐在那裡,身邊擱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其中有一摞在木頭搓衣板,足有二十塊之多,為什麼搓衣板這種最原始、最簡陋、最易製作m•hetubook.com.com的東西,她要歸去的地方竟不能製作,而需要來北京採買,並且要用這樣辛勞的辦法運載回去?我們這個國家究竟出了什麼毛病,竟使得木頭搓衣板也成了一種珍貴的物品?——侯銳又看到一個男子,不知為什麼他決定不去旅店過夜,而是把一塊塑料布捲成一個圓筒,把一頭紮緊,人鑽進去,用那圓筒包著自己,就在地下鐵道入口側面的窗根下睡覺。他的整個形象使人聯想起蝸牛或釘螺,侯銳站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望了他足有好幾分鐘。啊,原來一個人所需要的空間,可以減縮到同他本身體積相等的限度!是不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把對生存空間的渴求降低到這個程度,我們的社會就會變得相對純潔起來,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會變得相對美好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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