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了。——她痛苦地回憶著。
她仍舊沒有睡意。看著身旁的那對青年,瞧看那個小女孩和她的媽媽,一股孤獨、淒涼的感覺又向她壓迫過來。特別是小女孩夢中「媽媽」的叫聲,彷彿是一把尖利的小刀,又刺痛了她的心。「媽媽」這兩個字,對於她已是何等地陌生;而「媽媽」這兩個字,卻又喚起她對生活多少熱切的期望!她想像著媽媽已經花白的頭髮和滿是皺紋的臉,她多麼想立刻撲到她的懷裡,請求她的寬恕。可是……她痛苦地搖搖頭,晶瑩的淚珠又在她略向裡凹的眼窩裡滾動,然而她終於沒有讓它流出來,只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兩隻胳膊肘支在茶几上,雙手捧起腮,托著微微向前突起的下巴,又重新將視線移向窗外。

她有些倦意了,但仍舊睡不著。她伏在窗口的茶几上還不到三分鐘,便又抬起頭來。
聽了他們的談話,幾個看書的同學便也插|進來問:「王曉華,你怎麼提前畢業了?」她愣了片刻,想隨便支吾過去,可她從不會撒謊,止不住紅著臉將實情告訴了他們。她說完,低下頭,一種將遭冷遇的預感便湧上心來。然而,同學們卻熱情地安慰了她。蘇小林更激動地說:「和圖書王曉華,你做得對。不要緊,到了農村,我們大家都會幫助你的。」她感激地朝他們點點頭。
她瞭解到這點後,含著淚水找到團支部書記說:「我沒有媽媽,我已和我的家庭斷絕了一切關係,這你是知道的……」蘇小林和其他幾個同學也在一旁證實道:「去年,她媽媽知道她到這兒來後,衣服、吃食寄了一大包,可她還是原封不動地給退了回去。而且,她媽媽哪一次來信她連看都不看,都是隨時收到隨時打回的。」「但是,」團支部書記顯出為難的樣子,攤開雙手:「公社團委接到了上海的外調信。而且,省裡一直強調……」他臉上現出一副苦芙。
她獨自坐在車廂的一角,目不轉晴地望著窗外。沒有一個同學跟她攀談,她也沒有跟一個同學講話。直到列車鑽進山洞時,她才扭頭朝上望了一下行李架上自己的兩件行李:帆布旅行袋,一捆鋪蓋卷,——這是她瞞著媽媽一點點收拾的。直到她和同學們上了火車,媽媽還蒙在鼓裡呢。她想像著,媽媽現在大概已經回到了家裡,也一定發現了那留在桌上的紙條:
車上漸漸地安靜了。這時,她才注意到周圍的同學:有的靠著座椅睡了,有www.hetubook•com•com的在看書。她對面的座位上,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男同學,正拿詫異的目光愣愣地望著她。她有些羞澀地低下頭。然而,那男同學卻熱情地問她:「儂幾屆?」「六九屆。」她抬起頭。「六九屆?」那男同學顯然有些奇怪:「那——您?」「我提前畢業了。」她說完這話,明亮的眸子忽閃了一下,彷彿是感謝他對自己關切的詢問。而且,瞅這空兒,她也勇敢地審視了一下這個男同學的容貌:中等的個兒,白果型的白晳的臉蛋,清秀的眉毛下,一雙天真活潑的眼睛。她問他:「您叫什麼?」「蘇小林。您呢?」「王曉華。」她回答了他的反問,臉上不由又掠過一股羞澀的紅暈。

我和你,也和這個家庭徹底決裂了,你不用再找我。
她從來沒有這樣細緻地審視過自己青春美麗的容貌。可是,看著看著,她卻發現鏡子裡自己黑黑的眼珠上滾過了點點淚光。她神經質地一下子將小鏡抱貼在自己胸口,慌張地環顧身旁,見人們都在這霧氣騰騰的車廂裡酣睡著,並沒有人注意到自己剛才的舉動,這才輕輕地舒出一口氣,將小鏡重新放回挎包中www.hetubook.com.com
她希望這也許是假的,聽爸爸生前說,媽媽曾經在戰場上冒著生命危險在炮火下搶救過傷員,怎麼可能在敵人的監獄裡叛變自首呢?
在她的對面,是一對回滬探親的未婚青年男女。一路上,他倆極興奮地談著學習和工作,談著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可現在也疲倦地互相依靠著睡了。車廂的另一側,一個三十多歲的城市婦女伏几打著盹,在她的身旁甜臥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忽然小女孩蹬了幾下腿,在夢中喊著:「媽媽!」她的媽媽便一下子驚醒過來,低下頭來親著小女孩的臉問:「囡囡,怎麼啦?」小女孩沒有吱聲,舞了舞小手,翻翻身復又睡了。
她進步很快,第二年就填寫了入團志願書。可萬萬沒想到,因為媽媽的叛徒問題,公社團委沒有批。
曉華將目光從窗前收回,低頭看了看錶,時針正指著零點一分。她理了理額前的散髮,將長長的黑辮順到耳後,然後揉了揉有些發紅的微布著血絲的雙眼,轉身從掛在窗口的舊挎包裡,掏出了一個小方鏡。她掉過頭來,讓面龐罩在車廂裡淡白的燈光下,映在方方的小鏡裡。
大抵到了第四年的春天,她才勉強地入了團。但她的一顆火熱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心至此已經有些灰冷了。
自從媽媽定為叛徒以後,她開始失去了最要好的同學和朋友,家也搬進了一間暗黑的小屋;同時,因為媽媽,她的紅衛兵也被撤了,而且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歧視和冷遇。所以,她心裡更恨她,恨她歷史上的軟弱和可恥。雖然,她也想到媽媽對她的深情。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媽媽和爸爸像愛掌上的明珠一樣溺愛著她這個獨生女。可是現在,這卻像是一條難看的癩瘡疤依附在她潔白的臉上,使她蒙受了莫大的耻辱。她必須按照心內心外的聲音,批判自己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感情,徹底和她劃清階級界限。她需要立即離開她,越遠越快越好。
這是一張方正、白|嫩、豐腴的面龐: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各自嵌在自己適中的部位上;下巴頷微微向前突起;淡黑的眉毛下,是一對深潭般的幽靜的眸子,那間或的一滾,便泛起道道微波的閃光。
她茫然了。
一切重新歸為安靜。依舊只有列車在「鏗嗦鏗嗦」地有節奏地響著、搖晃著。——那響聲彷彿是母親嘴裡哼著的催眠曲,而列車則是母親手下的搖籃,全車的旅客便在這搖籃的晃動中,安然、舒適地踱入恍惚迷離的夢鄉。
…………
她想像著,m•hetubook•com•com媽媽也許會哭,或許很傷心。她不由又想起了從小媽媽對自己的愛撫。可是,誰叫她當叛徒的!她忽然又感到,不應該可憐她,即使是自己的母親。
於是,在溫暖的集體生活的懷抱裡,她漸漸忘記了使她厭惡的家庭,和一起來的上海同學們在遼寧省臨近渤海灣的一個農村裡扎下了根。
曉華
一九六九年六月六日
那時,她是強抑著對自己「叛徒媽媽」的憤恨,懷著極度矛盾的心理,沒有畢業就報名上山下鄉的。她怎麼也想像不到,革命多年的媽媽,竟會是一個從敵人的狗洞裡爬出來的戴愉式的人物。而戴愉,她看過《青春之歌》,——那是一副多麼醜惡的嘴臉啊!
在離開上海的火車上,那時她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一瓜子型的臉,紮著兩根短短的小辮。在所有上山下鄉的同學中,她那帶著濃烈的童年的稚氣的臉蛋,與她那瘦小的楊柳般的身腰裝配在一起,顯得格外的年幼和脆弱。
除夕的夜裡,車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窗外時陳時現。這已經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