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涼意了。小蘇不由看了看曉華身上單薄的衣裳,問:「你冷嗎?」「不,你呢?」她抬起頭來,深情地望著他,「我還好。」他不由低下頭,又靜靜地望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深沉地說:「曉華,你說革命者會是一個絲毫沒有感情的人嗎?」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想起自己的一切,止不住心上又是一陣傷痛。小蘇扭過頭,看到淚珠又湧在她的眼眶裡,便安慰她說:「曉華,不要難過。」可是,他自己忍不住也擦了擦眼角滲出的淚珠。終於,他讓自己心內久已積壓著的話兒吞吞吐吐地吐了出來:「曉華,你也沒有親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就讓咱們做朋友吧……」「真的,你不——?」她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吃驚地瞪大了含著喜悅的雙眼懷疑地問。「真的。」小蘇肯定地點點頭,向她伸出了友誼的溫暖的手說:「曉華,相信我吧!」她激動地望著他,不由衝動地撲倒在他的懷裡……
曉華兒:
這以後,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比先前更沉默寡言了,表情也近乎麻木起來,雖然,小蘇為了她而沒有同意調縣裡工作,仍舊那樣真情地愛著和圖書她,但她對他卻有意避而不見了。
又是兩年過去了。她的瓜子型的臉盤,隨著青春的發育已經變得方正,身體的各個部位也豐|滿起來。她已是一個標準的青年姑娘了。特別粉碎「四人幫」以後,她感到自己精神上逐漸輕鬆了些,於是嘴角有了笑紋。參加群眾自發組織的大遊行回來後,她感到自己的心情從來也沒有這樣激動和興奮過。然而,當她陷入沉思的時候,臉上仍然掛著一股難言的憂鬱。
吃過早飯,她請了假,到公社找到公社書記,異常平靜地對他說:「李書記,我和小蘇的關係從今往後完全斷絕了,請不要因為我影響了小蘇的前途。」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從此,她只是把自己殘存的女性的感情奉獻給學校的孩子們。她平時省吃儉用,卻拿出自己津貼費很大的一部分為孩子們買學習用具。晚上,還經常到孩子們家中幫助溫課。她和孩子們之間建立起來的感情,使她暫時忘記了以往的一切。
她猛然合上本子,旋即離開了那間房子,昏昏沉沉地回到了學校。
看到這裡,她竟像木頭一和圖書樣地呆住了。
她能獲得一點安慰的是,這裡的貧下中農是那樣真誠地關心她,愛護她,鼓勵她,為了她的入團問題,曾多次聯名寫信要求公社團委批准,而且,還有小蘇經常來看她。他們在幾年的生活和勞動中,建立了越來越深厚的革命情誼。小蘇喜歡她那種純潔、質樸的心地和踏踏實實、埋頭苦幹的精神,她也把他看作自己最可以信賴的親人,常常向他傾吐一些內心的苦悶。特別是中秋節那天晚上,她和小蘇從海邊談心回來以後,更這樣想了。
她現在似乎已經真正理解了她所處的地位和她的身份。雖然她和家庭斷絕了聯繫,但她是始終無法掙脫那個「叛徒媽媽」的家庭給她套上的繩索的。而且,她也清楚了,如果她愛上一個人,那麼,這根繩索也會帶給那個人的,為了這點,也正是出於對小蘇真誠的愛,她覺得自己不應該連累他。雖然她有一種「小葉增生」的胸疼的病,醫生多次講婚後有可能好,但她現在寧願犧牲這一切。她已經決定:要永遠關上自己愛情的心窗,不再對任何人打開。
孩子,我們已經八年多沒見面了,我很想去看看你,但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因此,我盼望你能回來一趟,讓我看你一眼。孩子,早日回來吧。hetubook.com.com
祝你近好。
一天,她正在批改作業本,忽然一個教師遞給她一封從江蘇寄來的信。誰寫的,她納罕地拆開一看,竟是媽媽寫的,她改寫了地址。這在以前,她也許會一下把信撕掉,但現在她卻止不住讀了下去——
春節又到了。這是她最感痛苦的日子。一起的青年都回家探親了,宿舍裡只剩下她孤獨的一人。外面,迎春的二踢腳在響,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火藥香,聽得見孩子們在歡樂地跳呵,喊,唱,鑼鼓也在「鼕鼕鏘鏘」地響。
一個下午,她在公社參加教育工作會議後,來到小蘇的宿舍。門虛掩著,屋裡卻空無一人。她從小蘇的鋪上收起他換下的衣服,準備給他洗一洗,扭頭卻看到床頭櫃上的日記本。她隨手拿過來翻著,卻看到昨天的日記上這樣寫道:「……今天,我感到很頭疼。上午,李書記對我說:『縣委準備調我到宣傳部去工作,正在搞我的政審。』他說,我跟曉華的關係,縣委強調了,說這是個世界觀的問題,也是https://m.hetubook.com.com個階級路線問題,要是還要繼續下去的話,調宣傳部的事還要再考慮考慮,我真不明白……」
她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宿舍裡、田間又有了她的清脆的歌聲。而且面龐上也有了微紅的血色,更顯出青春的俏麗。
雖然節日裡,她可以從一些熱情的大伯大娘家裡獲得一點節日的歡樂,但一回到空空無人的宿舍,她便感到有無限的病苦壓迫著她。
你和媽媽已經斷絕了八年聯繫了,媽媽不怪你。在這封信中,媽媽只想告訴你,在華主席的英明領導下,我的冤案已經昭雪了,我的「叛徒」的罪名是「四人幫」及其餘黨為了達到他們篡權的目的,利用叛徒強加給我的,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

第二年秋天,因為身體不好和工作的需要,她調到了村裡的民辦小學任教,而小蘇也調到公社工作了。
媽媽
他們沿著海邊走了很久以後,並排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在他們面前,月光下,海風正輕盈地推湧著海浪「嚓——嚓」地撲打著沙岸,送來陣陣海腥味。他們沉默了片刻,小蘇突然問https://www.hetubook.com.com:「曉華,你想不想家?」她愣了一下,抬起頭:「不!——你怎麼問起這些?」小蘇低下頭,緩緩地說:「曉華,我看你還是寫封信回去問問,林彪迫害了許多老幹部,說不定你媽媽也在其中呢。」「不,不會的。」她兩手搓弄著衣角,痛苦地搖搖頭:「以前,我也曾經這樣想過,可是不會的,我聽說過,媽媽的問題是張春橋定的案。不,不會的。」她依舊搖著頭,小蘇不由嘆了口氣,忿忿地自言自語道:「毛主席說過,要有成份論,而又不要唯成份論,重在政治表現,可我們這兒倒好,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當她躺到自己宿舍的鋪上時,她再也止不住,傷心地哭了。
第二天,起床梳洗時,她覺得太陽穴在隱隱作疼,眼眶也鼓了起來。
她讀著手中的信,不由呆了。「這是真的?真的嗎?」她的心一下子激烈地顫動起來。
孩子,感謝華主席,我又回到了我原來的學校擔任領導工作。但遺憾的是,這些年我的身體已經被他們摧殘得實在不行了。我現在不僅患有嚴重的心臟病,而且還有風濕性關節炎。但我還是決心用我最大的努力為黨多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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