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數著從頭等車裡下來的乘客。為什麼不數三等車裡下來的呢?這裡並沒有故意的挑選,頭等坐在車底前部,下來的乘客剛在我面前,所以我可以很看得清楚。第一個,穿著紅皮雨衣的俄羅斯人,第二個是中年的日本婦人,她急急地下了車,撐開了手裡提著的東洋粗柄雨傘,縮著頭鼠竄似地繞過車前,轉進文監師路去了。我認識她,她是一家果子店的女店主。第三,第四,是像寧波人似的我國商人,他們都穿著綠色的橡皮華式雨衣。第五個下來的乘客,也即是末一個了,是一位姑娘。她手裡沒有傘,身上也沒有穿雨衣,好像是在雨停止了之後上電車的,而不幸在到目的地的時候卻下著這樣的大雨。我猜想她一定是從很遠的地方上車的,至少應當在卡德路以上的幾站吧。
我臉紅了,但並沒有低下頭去。
她凝視著我半微笑著。這樣好久。她是在估量我這種舉止的動機,上海是個壞地方,人與人都用一種不信任的思想交際著!她也許是正在自己委決不下,雨真的在短時期內不會止麼?人力車真的不會來一輛麼?要不要藉著他的傘姑且走起來呢?也許轉一個彎就可以有人力車,也許就讓他送到了。那不妨事麼?……不妨事。遇見了認識人不會猜疑嗎?……但天太晚了,雨並不覺得小一些。
何必這樣的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著雨,張開我的傘來的時候,我這樣漫想著。不覺已走過了天潼路口。大街上浩浩蕩蕩地降著雨,真是一個偉觀,除間或有幾輛摩托車,連續地衝破了雨仍舊鑽進了雨中地疾馳過去之外,電車和人力車全不看見。我奇怪他們都躲到什麼地方去了。至於人,行走著的幾乎是沒有,但在店舖的簷下或蔽蔭下是可以一團一團地看得見,有傘的和無傘的,有雨衣的和無雨衣的,全都聚集著,用嫌厭的眼望著這奈何不得的雨。我不懂他們這些雨具是為了www•hetubook.com•com怎樣的天氣而買的。
昨日下午,公事堆積得很多。到了四點鐘,看看外面雨還是很大,便獨自留下在公事房裡,想索性再辦了幾樁,一來省得明天要更多地積起來,二來也藉此避雨,等它小一些再走,這樣地竟逗留到六點鐘,雨早已止了。
我有著傘呢,而且大得足夠容兩個人蔽蔭的,我不懂何以這個意識不早就覺醒了我。但現在它覺醒了我將使我做什麼呢?我可以用我的傘給她障住這樣的淫雨,我可以陪伴她走一段路去找人力車,如果路不多,我可以送她到她的家。如果路很多,又有什麼不成呢?我應當跨過這一箭路,去表白我的好意嗎?好意,她不會有什麼別方面的疑慮嗎?或許她會得像剛才我所猜想著的那樣誤解了我,她便會得拒絕了我。難道她寧願在這樣不止的雨和風中,在冷靜的夕暮的街頭,獨自個立到很遲嗎?不啊!雨是不久就會停的,已經這樣連續不斷地降下了……多久了,我也完全忘記了時間的在雨水中間流過。我取出時計來,七點三十四分。一小時多了。不至於老是這樣地降下來吧,看,排水溝已經來不及宣洩,多量的水已經積聚在它上面,打著漩渦,掙扎不得流下去的路,不久怕會溢上了人行道麼?不會的,決不會有這樣持久的雨,再停一會,她一定可以走了。即使雨不就停止,人力車大約總能夠來一輛的。她一定會不管多大的代價坐了去的。然則我是應當走了麼?應當走了?為什麼不?……
謝謝你。朱唇一啟,她迸出柔軟的蘇州音。
人家時常舉出這一端來說我太刻苦了,但他們不知道我會得從這裡找出很大的樂趣來,即使偶爾有摩托車的輪濺滿泥濘在我身上,我也並不曾因此而改了我的習慣。說是習慣,有什麼不妥呢,這樣的已經有三四年了。有時也偶爾想著總得買一件雨衣來,於是和_圖_書可以在雨天坐車,或者即使步行,也可以免得被泥水濺著了上衣,但到如今這仍然留在心裡做一種生活上的希望。
天暗的時候,馬路上多的是兜搭生意的人力車。但現在需要它們的時候,卻反而沒有了。我想著人力車伕的不善於做生意,或許是因為需要的人太多了,供不應求,所以即是在這樣繁盛的街上,也不見一輛車子的蹤跡。或許車伕也都在避雨呢,這樣大的雨,車伕不該避一避嗎?對於人力車之有無,本來用不到關心的我,也忽然尋思起來,我並且還甚至覺得那些人力車伕是可恨的,為什麼你們不拖著車子走過來接應這生意呢,這裡有一位美麗的姑娘,正窘立在雨中等候著你們的任何一個。
我也便退進屋簷下,雖則電車已開出,路上空空地,我照理可以穿過去了。但我何以不|穿過去,走上歸家的路呢!為了對於這個少女有什麼依戀麼?並不,絕沒有這種依戀的意識。但這也決不是為了我家裡有著等候我回去在燈下一同吃晚飯的妻,當時是連我已有妻的思想都不會有,面前有著一個美的對象,而又是在一重困難之中,孤寂地單身呆立著望這永遠地,永遠地垂下來的梅雨,只為了這些緣故,我不自覺地移動了腳步站在她旁邊了。
我想說送她回府,但隨即想到她未必是在回家的路上,所以結果是這樣兩用地說了。當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竭力做得神色泰然而她一定已看出了這勉強的安靜的態度後面藏匿著的我的血脈之急流。
——小姐,車子恐怕一時不會得有,假如不妨礙,讓我來送一送吧。我有著傘。
這樣地又十分鐘過去了。我還沒有走。雨沒有住,車兒也沒有影蹤。她也依然焦灼地立著。我有一個殘忍的好奇心,如她這樣的在一重困難中,我要看她終於如何處理她自己。看著她這樣窘急,憐憫和旁觀的心裡在我身中各佔了一半。
和-圖-書羞赧來對付一個少女的注目,在結婚以後,我是不常有的。這是自己也隨即覺得可怪了。我將用何種理由來譬解我的臉紅呢?沒有!但隨即有一種男子的勇氣升上來,我要求報復,這樣說或許較嚴重了,但至少是要求著克服她的心在我身裡急突地催促著。
雖然在屋簷下,雖然沒有粗重的簷溜滴下來,但每一陣風會得把涼涼的雨絲吹向我們。我有著傘,我可以如中古時期驍勇的武士似地把傘當作盾牌,擋著撲面襲來的雨絲的箭,但這個少女卻身上間歇地被淋得很濕了。薄薄的綢衣,黑色也沒有效用了,兩隻手臂已被畫出了它們的圓潤。她屢次旋轉身去,側立著,避免輕薄的雨之侵襲她的前胸。肩臂上受些雨水,讓衣裳貼著了肉倒不打緊嗎?我曾偶爾這樣想。
如是想著,人力車終於沒有蹤跡。天色真的晚了。遠處對街的店舖門前有幾個短衣的男子已經等得不耐而冒著雨,他們是拚著淋濕一身衣褲的,跨著大步跑去了。我看這位少女的長眉已顰蹙得更緊,眸子瑩然,像是心中很著急了。她的憂悶的眼光正與我的互相交換,在她眼裡,我懂得我是正受著詫異,為什麼你老是站在這裡不走呢。你有著傘,並且穿著皮鞋,等什麼人麼?雨天在街路上等誰呢?眼睛這樣銳利地看著我,不是沒懷著好意麼?從她將釘住著在我身上打量我的眼光移向著陰黑的天空的這個動作上,我肯定地猜測她是在這樣想著。
她向路的兩邊看了一看,又走到轉角上看著文監師路。我曉得她是急於要招呼一輛人力車。但我看,跟著她的眼光,大路上清寂地沒有一輛車子徘徊著,而雨還盡量地落下來。她旋即回了轉來,躲避在一家木器店的屋簷下,露著煩惱的眼色,並且蹩著細淡的修眉。
她又在驚異地看著我。
於是她對我點了點頭,極輕微地。
對於雨,我倒並不覺得嫌厭,所嫌厭的是在雨中m.hetubook•com.com疾馳的摩托車的輪,它會得濺起泥水猛力地灑上我的衣褲,甚至會連嘴裡也拜受了美味,我常常在辦公室裡,當公事空閒的時候,凝望著窗外淡白的空中的雨絲,對同事們談起我對於這些自私的車輪的怨苦。下雨天是不必省錢的,你可以坐車,舒服些。他們會這樣善意地勸告我。但我並不曾屈就了他們的好心,我不是為了省錢,我喜歡在滴瀝的雨聲中撐著傘回去。我的寓所離公司是很近的,所以我散工出來,便是電車也不必坐,此外還有一個我所以不喜歡在雨天坐車的理由,那是因為我還不曾有一件雨衣,而普通在雨天的電車裡,幾乎全是裹著雨衣的先生們,夫人們或小姐們,在這樣一間狹窄的車廂裡,滾來滾去的人身上全是水,我一定會雖然帶著一把上等的傘,也不免滿身淋滴地回到家裡。況且尤其是在傍晚時分,街燈初上,沿著人行路用一些暫時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雖然拖泥帶水,也不失為一種自己的娛樂。在蒙霧中來來往往的車輛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輪廓,廣闊的路上倒映著許多黃色的燈光,間或有幾條警燈的紅色和綠色在閃爍著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時候,很近的人語聲,即使聲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走出外面,雖然已是滿街燈火,但天色卻轉清朗了,曳著傘,避著簷滴,緩步過去,從江西路走到四川路橋,竟走了差不多有半點鐘光景。郵政局的大鐘已是六點二十五分了。未走上橋,天色早已重又冥晦下來,但我並沒有介意,因為曉得是傍晚的時分了,剛走到橋頭,急雨驟然從烏雲中漏下來,瀟瀟的起著繁音。看下面北四川路上和蘇州河兩岸行人的紛紛亂竄亂避,只覺得連自己心裡也有些著急。他們在著急些什麼呢?他們也一定知道這降下來的是雨,對於他們沒有生命上的危險,但何以要這樣急迫地躲避呢?說是為了恐怕衣裳給淋濕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我分明看見手中持著傘的和身上披了雨衣的人也有些腳步踉蹌了。我覺得至少這是一種無意識的紛亂。但要是我不會感覺到雨中閒行的滋味,我也是會得和這些人一樣地急突地奔下橋去的。
她走下車來,縮著瘦削的,但並不露骨的雙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的時候,我開始注意著她的美麗了。美麗有許多方面,容顏的姣好固然一重要素,但風儀的溫雅,肢體的停勻,甚至談吐的不俗,至少是不惹厭,這些也有著份兒,而這個雨中的少女,我事後覺得她是全適合這幾端的。
從人行路上走出去,探頭看看街上有沒有往來的車輛,剛想穿過街去轉入文監師路,但一輛先前並沒有看見的電車已停在眼前。我止步了,依然退進到人行路上,在一支電桿邊等候著這輛車的開出。在車停的時候,其實我是可以安心地對穿過去的,但我並不會這樣做。我在上海住得很久,我懂得走路的規則,我為什麼不在這個可以穿過去的時候走到對街去呢,我沒知道。
忽然,我覺得,何以剛才會不覺得呢,我奇怪,她好像在等待我拿我的傘貢獻給她,並且送她回去,不,不一定是回去,只是到她所需要到的地方去。你有傘,但你不走,你願意分一半傘蔭蔽我,但還在等待什麼更適當的時候呢?她的眼光在對我這樣說。
至於我,已經走近文監師路了。我並沒什麼不舒服,我有一把好的傘,臉上絕不會給雨淋濕,腳上雖然覺得有些潮炄炄,但這至多是回家後換一雙襪子的事。我且行且看著雨中的北四川路,覺得朦朧的頗有些詩意。但這裡所說的「覺得」,其實也並不是什麼具體的思緒,除了,「我該得在這裡轉彎了」之外,心中一些也不意識著什麼。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在近來的連日的大雨裡,我依然早上撐著傘上公司去,下午撐著傘回家,每天都是如此。
終歸是我移近了這少女,將我的傘分一半蔭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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