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再考驗一次吧。
妻問我何故歸家這樣的遲,我說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些小點,因為等雨停止,所以坐得久了。為了要證實我這謊話,夜飯吃得很少。
——謝謝你,不必送了,雨已經停了。
劉嗎?一定是假的。她已經認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關於我的事,她哄我了。她不願意再認識我了,便是友誼也不想繼續了。女人!……她為什麼改了姓呢?……也許這是她丈夫的姓?劉……劉什麼?
小姐是蘇州人麼?
但她何以這樣的像她呢?這個容態,還保留十四歲時候的餘影,難道就是她自己麼?她為什麼不會到上海來呢?是她!天下有這樣容貌完全相同的人麼?不知她認出了我沒有……我應該問問她了。
(選自《梅雨之夕》)
她在我耳朵邊這樣地嚶響。
看來是不願我送的了。但假如還是下著大雨便怎麼了呢?……我怨懟著無情的天氣,何以不再下半小時雨呢,是的,只要再半小時就夠了。一瞬間,我從她的對於我的凝視——那是為了要等候我的答話——中看出一種特殊的端莊,我覺得凌然,像雨中的風吹上我的肩膀。我想回答,但她已不再等候我。
——謝謝你,請回轉吧,再會。……
我起先是走在她的右邊,右手執著傘柄,為了要讓她多得些蔭蔽,手臂便凌空了。我開始覺得手臂酸痛,hetubook•com•com但並不以為是一種苦楚。我側眼看她,我恨那個傘柄,它遮隔了我的視線。從側面看,她並沒有從正面看那樣的美麗。但我卻從此得到了一個新的發現:她很像一個人。誰?我搜尋著,我搜尋著,好像記得,豈但……幾乎每日都在意中的,一個我認識的女子,像現在身旁並行著的這個一樣的身材,差不多的面容,但何以現在百思不得了呢?……啊,是了,我奇怪為什麼我竟會得想不起來,這是不可能的!我的初戀的那個少女,同學,鄰居,她不是很像她嗎?這樣的從側面看,我與她離別了好幾年了,在我們相聚的最後一日,她還只有十四歲……一年……二年……七年了呢。我結婚了,我沒有再看見她,想來長成得更美麗了……但我並不是沒有看見她長大起來,當我腦中浮起她的印象來的時候,她並不還保留著十四歲的少女姿態。我不時在夢裡,睡夢或白日夢,看見她在長大起來,我會自己構成她是個美麗的二十歲年紀的少女。她有好的聲音和姿態,當偶然悲哀的時候,她在我的幻覺裡會得是一個婦人,或甚至是一個年輕的母親。
這些思想的獨白,並不佔有了我多少時候。它們是很迅速地翻舞過我的心裡,就在與這個好像有魅力的少女同行過一條馬路的幾分鐘之內。我的眼不常離開她,雨到這時已在小下來也沒有覺得。眼前好像來來往和*圖*書往的人在多起來了,人力車也恍惚看見了幾輛。她為什麼不僱車呢?或許快要到達她的目的地了。她會不會因為心裡已認識了我,不敢相認,所以故意延滯著和我同走麼?
劉。
——誰?
——不敢當呀,我一個人可以走了,不必送吧。時光已是很晏了,真對不起得很呢。
下車了,我叩門。
轉進靠西邊的文監師路,響著雨聲的傘下,在一個少女的傍邊,我開始詫異我的奇遇。事情會得展開到這個現狀嗎?她是誰,在我身旁同走,並且讓我用傘蔭蔽著她,除了和我的妻之外,近幾年來我並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我回轉頭去,向後面斜看,店舖裡有許多人歇下了工作對我,或是我們,看著。隔著雨的帡幪,我看得見他們的可疑的臉色。我心裡吃驚了,這裡有著我認識的人嗎?或是可有著認識她的人嗎?,……再回看她,她正低下著頭。揀著踏腳地走。我的鼻剛接近她的鬢髮,一陣香。無論認識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看見了這樣的我們的同行,會怎樣想?……我將傘沉下了些,讓它遮蔽到我們的眉額。人家除非低下身子來,不能看見我們的臉面。這樣的舉動,她似乎很中意。
確然是她,罕有的機會啊!她幾時到上海來的呢?她的家搬到上海來了嗎?還是,哎,我怕,她嫁到上海來了呢?她一定已經忘記了我,否則她不會允許我送她走。……也許我的容貌有了改變,和-圖-書她不能再認識我,年數確是很久了。……但她知道我已經結婚嗎?要是沒有知道,而現在她認識了我,怎麼辦呢?我應當告訴她嗎?如果這樣是需要的,我將怎麼措辭呢?……
這是我在傘底下伴送著走的少女的聲音,奇怪,她何以又會在我家裡?……門開了。堂中燈火通明,背著燈光立在開著一半的大門邊的,倒並不是那個少女。朦朧裡,我認出她是那個倚在櫃檯上用嫉妒的眼光看著我和那個同行的少女的女子。我倘怳地走進門。在燈下,我很奇怪,為什麼從我妻的臉色上再也找不出那個女子的幻影來。
我忽然覺得很舒適,呼吸也更通暢了。我若有意無意地替她撐著傘,徐徐覺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沒什麼感覺。在身旁由我伴送著的這個不相識的少女的形態,好似已經從我的心的樊籠中被釋放了出去。我才覺得天已完全夜了,而傘上已聽不到些微的雨聲。
小姐貴姓?
我偶然向道旁一望,有一個女子倚在一家店裡的櫃上。用著憂鬱的眼光看著我,或者也許是在看著她。我忽然好像發現這是我的妻,她為什麼在這裡?我奇怪。
我驀然驚覺,收攏了手中的傘。一縷街燈的光射上了她的臉,顯著橙子的顏色。她快要到了嗎?可是她不願意我伴她到目的地,所以趁此雨已停住的時候要辭別我嗎?我能不能設法看一看她究竟到什麼地方去呢?……
她微微地側面向我說著,跨前一步hetubook•com.com走了,沒有再回轉頭來。我站在中路,看她的後影,旋即消失在黃昏裡。我呆立著,直到一個人力車伕來向我兜攬生意。
在車上的我,好像飛行在一個醒覺之後就要忘記了的夢裡。我似乎有一樁事情沒有做完成,我心裡有著一種牽掛。但這並不會很清晰地意識著。我幾次想把手中的傘張起來,可是隨即會自己失笑這是無意識的。並沒有雨降下來,完全地晴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幾顆星。
我似乎還應該知道她正要到那裡去。她未必是歸家去吧。家——要是父母的家倒也不妨事的,我可以進去,如像幼小的時候一樣。但如果是她自己的家呢?我為什麼不問她結婚了不曾呢……或許,連自己的家也不是,而是她的愛人的家呢,我看見一個文雅的青年紳士。我開始後悔了,為什麼今天這樣高興,剩下妻在家裡焦灼地等候著我,而來管人家的閒事呢。北四川路上,終於會有人力車往來的?即使我不這樣地用我的傘伴送她,她也一定早已能雇到車子了。要不是自己覺得不便說出口,我是已經會得剩了她在雨中反身走了。
我們走在什麼地方了。我留心看。小菜場。她恐怕快要到了。我應當不失了這個機會。我要曉得她更多一些,但要不要使我們繼續已斷的友誼呢,是的,至少也得是友誼?還是仍舊這樣地讓我在她的意識裡只不過是一個不相識的幫助女子的善意的人呢?我開始躊躇了和圖書。我應當怎樣做才是最適當的。
是的。
一陣微風,將她的衣緣吹起,飄蕩在身後。她扭過臉去避對面吹來的風,閉著眼睛,有些嬌媚。這是很有詩興的姿態,我記起日本畫伯鈴木春信的一帖題名叫「夜雨宮詣美人圖」的畫。提著燈籠,遮著被斜風細雨所撕破的傘,在夜的神社之前走著,衣裳和燈籠都給風吹捲著,側轉臉兒來避著風雨的威勢,這是頗有些灑脫的感覺的。現在我留心到這方面了,她也有些這樣的丰度。至於我自己,在旁人眼光裡,或許成為她的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著這種自譬的假飾。是的,當我覺得她確是幼小時候初戀著的女伴的時候,我是如像真有這回事似的享受著這樣的假飾。而從她鬢邊頰上被潮潤的風吹過來的粉香,我也聞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樣的。……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擔簦親送綺羅人」那麼一句詩,是很適合於今日的我的奇遇的。鈴木畫伯的名畫又一度浮現上來了。但鈴木的所畫的美人並不和她有一些相像,倒是我妻的嘴唇卻與畫裡的少女的嘴唇有些彷彿的。我再試一試對於她的凝視,奇怪啊,現在我覺得她並不是我適才所誤會著的初戀的女伴了。她是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少女。眉額、鼻子、顎骨,即使說是有年歲的改換,也絕對的找不出一些蹤跡來。而我尤其嫌厭著她的嘴唇,側看過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不要緊,假使沒有妨礙,讓我送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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