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沒有害怕,睡覺得早,忘掉了吹火。」
「沒有。」
覺醒了之後又自悔自艾著的石秀,這樣地一層一層的思索著。終於在這樣的自己檢討之下發生了疑問。看見了一個美婦人而生了癡戀,這是不是可卑的呢?當然不算得什麼可卑的。但看見了義兄底美婦人而生癡戀,這卻是可卑的事了。這是因為這個婦人是已經屬於了義兄的,而凡是義兄底東西,做義弟的是不能有據為己有的希望的。這樣說來,當初索性沒有和楊雄結義,則如果偶然見著了這樣的美婦人,倒不妨設法結一重姻緣的。於是石秀又後悔著早該跟戴宗楊林兩人上梁山去的。但是,一上梁山恐怕又未必會看見這樣美艷的婦人了。從這方面說來,事情倒好像也是安排就了的。這裡,是一點也不容許石秀有措手之餘裕的。然則,現在既已知道了這是楊雄所有的美婦人之後,不存什麼別的奢望,而徒然像回憶一彎彩虹似的生著些放誕的妄想,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許的吧,或者未必便是什麼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吧。
「叔叔今年幾歲了?」
石秀看著這露出了兩排貝玉般的牙齒倩笑著,旋又將手中的香羅帕抿著嘴唇的潘巧雲,如中了酒似地昏眩著答道:
「嫂嫂有事,請便,待我在這裡待候丈人。」
這樣地寬慰著自己的石秀,終於把新生的苦悶的糾紛暫時解決了。但是,在這樣的解決之中,他覺到犧牲得太大了。允許自己盡量的耽於對潘巧雲的妄想,而禁抑著這個熱情底奔洩,石秀自己也未嘗不覺到,這是一重危險。但為了自己底小心,守禮,和謹飭,便不得不用最強的自制力執行了這樣的決斷。
神志不屬的石秀隨嘴回答道:
「叔叔裡面去坐罷,停會兒爺爺起來之後,就要和叔叔商量開設屠宰作坊的事情哩。」潘巧雲閃了閃身子,微笑地說。
「唔,差不多要七年了。」
那丫鬟抬起頭來對石秀瞅了一眼,當下石秀不覺又吃一驚。心想楊節級哥哥倒有這門福氣,有了個艷妻不算,還養著這樣一個美婢。你看她微紅的俏臉兒,左唇邊安著不大不小,不和_圖_書濃不淡的一點美人痣,鬢髮蓬鬆,而不覺得粗亂,眼睛直瞅著你,好像要從她底柔薄的嘴唇裡說出什麼密戀的或狠毒的話來似的,又何嘗有一絲一毫地方像一個丫鬟呢。眩惑著的石秀正在這樣沉思著,忽然聽見她說:
「奴家有什麼事?還不是整天地閒著。街坊上又不好意思去逛,爺爺又是每天價上酒店去,叔叔沒有來的時候,這裡真是怪冷靜的呢。」
這種不由自主的喜悅克服了石秀,雖然感到自己之卑賤,雖然又因此感到些羞慚,但在這時候,卻並不急於想離開潘巧雲了。並且,甚至已經可以說是,下意識地,懷著一種希望和她再多廝近一會兒的慾念了。石秀假咳了一聲,調了個嗓子,向堂屋裡看望了一眼。
而潘巧雲是早已看出了石秀是怎樣的窘困著了。不等他想出回答的話,便半回身地對著那丫鬟說:
「叔叔好像怪氣悶的,可不是?其實叔叔住在這裡,也就和住在自己家裡一樣,休要客氣。倘氣悶時,不妨到後園裡去,那邊小屋裡見放著傢伙,可以隨便練練把式。倘有什麼使喚,就叫迎兒,大哥每天價出外時多,在家時少,還要仰仗叔叔幫幫門戶,叔叔千萬不要把我們當作外人看待。拘束起來,倒叫我們大哥得知了,說我們服侍的不至誠。」
直到那丫鬟拿了燈檠走出去了好一會兒,石秀還呆呆的站在衣桁邊。剛才不是形容過這時的石秀是神志不屬似的嗎?石秀究竟怎樣想著呢,難道看見了這樣美艷的丫鬟,石秀又抑制不住自己底熱情之挑誘了嗎?還是因為這個丫鬟而又被喚起了昨夜的對於潘巧雲的不義的思緒呢?……不是,都不是!石秀意識很清楚,既然對於潘巧雲的態度是已經過了一番鄭重的考慮而決定了,則當然對於潘巧雲底丫鬟同樣的不便有什麼妄念,因為這也對於楊雄是很不義的事。然則,倘若要問,這時候的石秀受了怎樣的感想而神志不屬著的呢?這個,是可以很簡單地闡明了的:原來石秀底感情,在與這個美艷的丫鬟照面的一剎那頃,是與其說是迷眩,不如說是和_圖_書恐怖,更為愜當些。雖然,明知潘巧雲是潘巧雲,而丫鬟是丫鬟,顯然地她們兩個人,在容貌和身份兩方面,都有著判別,但石秀卻恍惚覺得這個丫鬟就是潘巧雲自己了。潘巧雲就是這個丫鬟,這個丫鬟就是潘巧雲;而不管她是丫鬟歟,潘巧雲歟,又同時地在石秀底異常的視覺中被決斷為劇毒和恐怖底原素了。通常說著「最毒婦人心」這等成語的,大都是曾經受到過婦人底災禍的衰朽的男子,而石秀是從來連得與婦人的交際都不曾有過,決沒有把婦人認為惡毒的可能。然則說是因為石秀看出來的潘巧雲和丫鬟底容貌,都是很奸刁,很兇惡的緣故麼?這也不是。石秀所看見的潘巧雲和那丫鬟,正如我們所看見的一樣,是在薊州城裡不容易找得到的兩個年齡相差十一歲的美女子。這樣講起來,說石秀所感到的感情是恐怖的話,是應當怎樣解釋的呢?這是仍舊應當從石秀所看見的她們倆的美艷中去求解答的。原來石秀好像在一剎那間覺得所有的美艷都就是恐怖雪亮的鋼刀,寒光射眼,是美艷的,殺一個人,血花四濺,是美艷的,但同時也就得被稱為恐怖;在黑夜中焚燒著宮室或大樹林的火焰,是美艷的,但同時也就是恐怖,鴆酒泛著嫣紅的顏色,飲了之後,醉眼酡然,使人歌舞彈唱,何嘗不是很美艷的,但其結果也得說是一個恐怖。懷著這樣的概念,石秀所以先迷眩於潘巧雲和那丫鬟,而同時又呆呆地預感著未見的恐怖,而頗覺得有「住在這樣的門戶裡,恐怕不是什麼福氣罷」的感想。
而這時,趿著厚底的鞋子,閣閣地走下扶梯出來的,是剛才起身的潘公。
「爺好像昨兒晚上害怕了,沒有熄得火睡。」
「迎兒,你自去把這些衣裳放在石爺房裡。」
呆氣地立在衣桁邊的石秀,剛想移步,忽聽得外面楊雄底聲音:
「奴家今年二十六歲,叔叔長奴家兩歲了。不知叔叔來到薊州城裡幾年了?」
次日,石秀一覺醒來,聽聽窗外已是鳥聲瑣碎,日影扶蘇,雖然還不免有些疲倦,只因為是在別人家裡,客客和-圖-書氣氣的不好放肆,便趕緊起身,穿著停當,把房門開了。外面早已有一個丫鬟伺候著,見石秀起來,她就走進房來,把桌上的燈檠收過。石秀覺得沒有話說,只眼看著那個丫鬟的行動。那丫鬟起先是嘿嘿地低著頭進房來,待到一手掌著燈檠,不覺自顧自的微笑著,石秀看在眼裡,心中納罕。便問:
迎兒答應著便走了出去。屋子裡又只剩了潘巧雲和石秀兩個。石秀本待謙辭,叵耐迎兒走得快,早已喚不住了,況且自己肚子裡也真有些餓得慌,便也隨她。這時,潘巧雲笑吟吟地走近來:
「哎喲!真是糊塗,叔叔還沒有用早點呢。迎兒,你去到巷口替石爺做兩張炊餅來,帶些蒜醬。」
「卻又來了!叔叔嘴說不會客氣,卻偏是恁地客氣。以後休要這樣,叫奴家擔受不起……」
「叔叔起來得恁地早,昨夜安歇得晏了,何不多睡一會兒?剛才大哥吩咐了替叔叔安排衣服,正要拿來給叔叔更換哩。」
石秀就移步走進堂屋中,潘巧雲和迎兒隨後便跟著進來。彼此略略地謙遜了一會,各自坐定了。迎兒依舊侍立在潘巧雲背後。石秀坐在靠窗的一隻方椅上,心中暗自煩躁。很想和潘巧雲多交談幾句,無奈自己又一則好像無話可說,再則即使有話,也不敢說。明知和潘巧雲說幾句平常的話是不算得什麼的,但卻不知怎的,總好像這是很足以使自己引起快|感而同時是有罪眚的事。石秀將正在對著院子裡的剪秋羅凝視著的眼光懦怯地移向潘巧雲看去,卻剛與她底一向就凝看著他的眼光相接。石秀不覺得心中一震,略俯下頭去,又微微地咳嗽了一聲。
這是一種神秘的暴露,一彎幻想的彩虹之實現。在第一剎那間,未嘗不使石秀神魂震盪,目瞪口呆;而繼續著的,對於這個不曾被熱情遮蔽了理智的石秀,卻反而是一重沉哀的失望。石秀顫震著,把眼光竭力從她臉上移開,朦朧地注視著院子裡飄動在秋風中的剪秋羅。
石秀抬頭一看,只見她又換了一身衣服。是一襲滿地竹枝紋的水紅夾衫,束著一副亮藍絲絛,腰邊佩著一雙古玉,走路時和_圖_書叮叮噹噹的直響,好像閃動著萬個琅玩玕。鬢腳邊斜插著一支珠鳳。衣服好像比昨天的緊小一些,所以胸前浮起著的曲線似乎格外勾畫得清楚了。當著這樣的巧笑倩兮的艷色,雖說胸中早已有了定見,石秀也不禁臉上微紅,一時有些不知怎樣回答才是的失措了。
「喂,敢是有什麼好笑的事看見了麼?」
「俺今年二十八歲。」
受了這樣冒昧和大膽的問話底襲擊,石秀不禁耳根上覺得一陣熱。用了一個英爽多情的少年人底羞澀的眼光停矚著潘巧雲,輕聲地說:
「這樣說來,叔叔是二十一歲上出門的。不知叔叔在家鄉可娶了媳婦沒有?」
石秀話未說完,早見潘巧雲伸出了右手的纖纖食指,指著石秀,快要接觸著石秀底面頰,眼兒也斜著,朗朗地笑著,說道:
而出乎石秀意料之外的,是在這樣答話之後,這樣美艷的婦人卻並不接話下去。俯視著的石秀抬起頭來。分明地看出了浮顯在她美艷的臉上的是一痕淫|褻的,狎昵地倩笑。從她底眼睛裡透露了石秀所從來未曾接觸過的一種女性的溫存,而在這種溫存底背後,卻又顯然隱伏著一種欲得之而甘心的渴望。同時,在她地容貌上,又盡情地洩露了最明潤,最倩麗,最幻想的顏色。而在這一瞬間的美質底呈裸之時,為所有的美質之焦點者,是石秀所永遠沒有忘記了的她底將舌尖頻頻點著上唇的這種精緻的表情。
被她這樣說著,石秀益發窘急,一時卻答不上話。這時,迎兒已走了回來,站在潘巧雲身旁。趁著潘巧雲詢問迎兒怎樣將衣服放在石爺房裡的間隙,石秀才得有定一定神,把踧躇的儀態整頓一下的餘裕。對於這樣慇勤的女主人,石秀底私心是甚為滿意了。石秀所得到的印象,潘巧雲簡直不僅是一個很美艷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很善於交際,很灑脫,認真地說起來,又是對於自己很有好感的女人了。對於女人,石秀雖然並不曾有過交際的經驗,但自知是決不至於禁受不住女人底談笑而感覺到窘難的。所以,對於當前的潘巧雲,繼續地顯現了稚氣的困惱者,這是為了什麼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石秀,自己又何嘗不明白,是為了一種秘密的羞慚。這種羞慚,就是對於昨天晚上所曾費了許多抑制力而想定了的決斷而發生的。自從與潘巧雲很接近地對立在屋簷下,為時雖然不過幾分鐘,而石秀卻好像經過了幾小時似的,繼續地感覺到自己底卑賤。但愈是感得自己卑賤,卻愈清晰地接受了潘巧底明艷和爽朗。是的,這在石秀自己,當時也不可思議地詫異著潘巧雲底聲音容貌何以竟會得這樣清晰地深印在官感中。還是他底官感又變成為異常的敏銳了呢?還是潘巧雲底聲音容貌已經像一個妖婦所有的那樣遠過於真實了?這是誰也不能解釋的。
接著院子裡一陣腳步響,石秀曉得是楊雄出去到官府裡畫卯去了。稍停了一會,石秀一個人在房裡直覺得閒的慌,心想如果天天這樣的住在楊雄家裡沒事做,楊雄又每天要去承應官府,不悶死,也得要閒死,這卻應當想個計較才是,這樣思索著,不覺的踱了出來。剛走到院子裡,恰巧楊雄底妻子潘巧雲,身後跟著那丫鬟,捧著一堆衣服,打上房裡出來。那婦人眼快,一看見石秀,便陪著笑臉迎上來:
這樣說著的潘巧雲,輕婉地立了起來。
石秀正待謙讓,迎兒早已捧著衣裳走向他房裡去了,只剩了石秀和潘巧雲兩個對立在屋簷下。石秀左思右想,委實想不出什麼話來應付潘巧雲,只指望潘巧雲快些進去,讓自己好脫身出去。無奈這美婦人卻好像識得他底心理似的,偏不肯放鬆他。好婦人,看著這樣吃嫩的石秀,越發賣弄起風騷來。石秀眼看她把眉頭一軒,秋波一轉,櫻唇裡又迸出戛玉的聲音:
「嫂嫂說那裡話來,俺石秀多承節級哥哥好意,收容在這裡居住,那裡還會氣悶。俺石秀是個粗狂的人,不懂禮教,倘有什麼不到之處,還得嫂嫂照拂。倘有用到俺的地方,也請嫂嫂差遣。……」
「大嫂,石秀叔叔快要起來,你也得替他安排好一套衣服巾幘,讓他好換。停會兒再著人到街上石叔叔住過的客店裡,把石叔叔的行李包裹拿了來。千萬不要忘了。」
「嫂嫂煩勞你給一盞茶罷,俺口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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