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今天是甚好風兒把叔叔吹了進來。一向只道叔叔忙著照料買賣,雖說是同住在一個宅子裡,再也休想叔叔進來看望我們的。」
豫先就懷了一種不穩重的思想的石秀,看了這故意顯現著捶腿的姿態的潘巧雲,彷彿間好像自己是走進在一家勾欄裡了似的,潘巧雲是個娼婦,這思想又在石秀底心中明顯地抬頭了。從什麼地方再可以判別出這是楊雄底家裡,而不是勾欄裡呢?好了,現在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所等待著的就是石秀底一句話,一個舉動。只要一句話或一個舉動就儘夠解決一切了。
但是他終於懷著這樣飄蕩忐忑的心而走進了潘巧雲正在那兒坐著叫迎兒捶腿的那間耳房了。一眼看見石秀倏然走進來,潘巧雲底神色倒好像有些出於不意似地稍微吃驚了一下。但這是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甚至連擱在矮凳上的兩條腿也沒有移動一下,潘巧雲隨即裝著諷刺的笑臉說:
迎兒一抿嘴,接著又照前的將兩個拳頭向潘巧雲底裹著嬌紅的胯子的大腿上捶上來了。
接著是一陣煩熱,一陣狎褻的感覺。
「怎麼啦?為什麼停著不捶呀,石爺又不是外人,也沒有什麼害臊的。」
由於很清晰地浮動在眼前的美婦人潘巧雲種種愛嬌的儀態,和熊熊地熾熱於胸中的一個壯年男子底飢餓著的慾望,石秀不自主地離去了宰豬的作坊和豬圈,走向楊雄夫婦們住著的正屋中去了。這時候,石秀底心略微有些飄蕩了。從此一走進室內去,倘若又看見了她,那m.hetubook.com.com實在是戀慕著的美艷的女人,將裝著怎麼樣的態度呢?石秀也很瞭解自己,所以會得心中忐忑不寧而生著這樣的難於自決的疑問者,質直地說起來,也就是早有了不甘再做傻子的傾向了。但是,事實又是逼迫著他在兩條路中間選擇一條的,既不甘再做傻子,對於潘巧雲底風流的情意有所抱歉,則這一腳踏進室內去,其結果自然是不必多說的了。而石秀是單為了對於這樣的結果,終究還有些疑慮,所以臨時又不免有「看見了她,將裝著怎樣的態度呢?」這種不很適當的躊躇。
是屠宰作坊開張後約莫一個多月的一個瑟爽的午後,坐在小屋的簷下,出神地凝視著牆角邊的有十數頭肥豬蠢動著的豬圈,石秀又開始耽於他底自以為可以得到些快|感的幻想了。
「嫂嫂,這一身衣服倒怪齊整的……」
「叔叔倒也會挖苦人。誰個和叔叔動怒來?既然承叔叔美意,沒有把奴家忘了,倒教奴家過意不去了。」
「迎兒快不要忙,俺還得先出去走一趟,稍停一會兒再來這裡打攪。」
說了這樣俏皮話的潘巧雲,向石秀瞟了一眼,旋即往下望著那屈膝了蹲在旁邊,兩個拳頭停在她小腿上的迎兒,左腿對著迎兒一聳,說道:
這一天,因為收市得早了些,況且又聽見了些新鮮的關於潘巧雲的話,獨自個用過了午飯,楊雄又沒有回來,潘公是照例地拖了他底厚底鞋子到茶坊酒肆中和他相與著的幾個閒漢廝混去了。m.hetubook•com•com石秀只才悠然地重新整理起忘卻了許久的對於潘巧雲的憧憬。是剛才來買了半斤五花肉的那個住在巷口的賣餛飩的底妻子,告訴他的,說潘巧雲嫁給楊雄是二婚了,在先她是嫁給的一個本府的王押司,兩年前王押司患病死了,才改嫁給楊雄的,便是迎兒也是從王押司家裡帶來的。
然則石秀是在輕蔑她了?……並非!這是因為石秀雖然為人英武正直,究竟還是個熱情的少年漢子,所以此時的石秀,其心境卻是兩歧的,而這兩歧的心境,都與輕蔑的感情相去極遠,為楊雄底義弟的石秀,以客觀的立場來看潘巧雲,只感覺到她未免稍微不莊肅一點。而因為對於她底以前的歷史有了一些似乎確實的智識,便覺得這種不莊肅的所以然,也不是什麼不可恕的了。總之,無論她怎樣,現在總是楊雄底妻子了,就這一點,石秀已經有了足夠的理由應當看重她了。但是,同時,在另一方面,為一個熱情的石秀自己,卻是正因為曉得了潘巧雲曾經是勾欄裡的人物而有所喜悅著。這是在石秀底意識之深淵內,緬想著潘巧雲歷次的對於自己的好感之表示,不禁有著一種認為很容易做到的自私的奢望。倘若真是勾欄裡的人呢,萬一她這種親眼的表情又是故意的,那麼,在我這方面,只要以為對於楊雄哥哥沒有什麼過不去,倒是不能辜負她底好意的,如像她這樣的纖弱和美貌,對於如楊雄哥哥這樣的一個黃胖大漢,照人情講起來,也和_圖_書實在是廝配上不的。而俺石秀,不娶渾家便罷,要娶渾家,既已看見過世上有這等美貌的女人,卻非娶這等女人不可了。
但她沒有覺得背後的楊雄底敝頭巾卻已經有著這樣的大力把她底自以為滿意的勝利劫去了。在石秀心裡,愛慾的苦悶和烈焰所織成了的魔網,這全部毀滅了。呆看著這通身發射出淫|褻的氣息來的美艷的婦人,石秀把牙齒緊啃著下唇,突然地感覺到一陣悲哀了。
忽忽地說著這樣的話,石秀終於對潘巧雲輕蔑地看了一眼,稍微行了半個禮,決心一回身,大踏步走了出來了。在窗外,他羞慚地分明聽得了潘巧雲底神秘的,如銀鈴一般的朗笑。
如果所聽到的話都不是撒謊的,然則……這樣的推料著的石秀,不禁又想起了那來到楊雄家裡的第二天早晨的她底神情了。不僅是這一次,以後,在肉店開張的頭幾天,她也時常很親密地來相幫在肉案子裡面照料一切,每次都有著一種特別的神情使石秀底神經顫震過,而這些異常清晰的印象一時間又浮在眼前了。這無異於將她底完全的儀態展示在石秀面前。幻想著的石秀,開始微喟著:「即使不是勾欄裡出身的,看著這種舉止,也免不得要給人家說閒話了。」
因為每天要趕黎明時候起身,幫著潘公宰豬,應接買賣,砍肥剁瘦,直到傍午才得休停,這樣的疲勞,使石秀對於潘巧雲的記憶,淺淡了好久,雖然有時間或從鄰舍家聽到些關於她的話。
石秀沉吟地凝看著潘巧雲底裹著艷紅色袴子的和_圖_書上腿部,嘴裡含滿了一口黏膩的唾沫。這唾沫,石秀是曾幾次想嚥下去,而終於嚥不下;幾次想吐出來,而終於吐不出來的。而在這樣的當兒,雖然沒有正眼兒地瞧見,石秀卻神經的地感覺到潘巧雲底銳利的眼光正在迎候著他。並且,更進一步地,石秀能預感到她這樣的眼光將怎樣地跟著他底一句話或一個舉動而驟然改變了。
石秀不覺的腳下趑趄,進又不是,退又不是;沒個安排處。心裡不住地怯蕩,好像已經做下了什麼不端的事情了。對著這樣放肆的,淫佚相的美婦人。如果懷著守禮謹飭的心,倒反而好像是很寒酸相了。展現在自己眼前的,是純粹的一場淫猥的,下流的饗宴,惟有沉醉似地去做一個享用這種佚樂的主人公,才是最最漂亮而得體的行為。石秀雖然沒有到過什麼勾欄裡去,但常常從旁人底述說及自己底幻想中推料到勾欄裡姐兒們底行徑:纖小的腳擱在朱漆的一凳上,斜拖了曳地的衣衫,誘惑似地顯露了裹膝或垮子,或許更露出了細脆的禱帶。瘦小的手指,如像拈著一枝薔薇花似的擎著一個細窯的酒盞,而故意地做著斜睨的姿態的眼睛,又老是若即若離的流盼著你,洩露了臨睡前的感情的秘密。這種情形,是常常不期然而然地湧現在石秀底眼前,而旋即被一種英雄底莊嚴所訶叱了的。
這樣思索著的石秀,對於潘巧雲的暗秘的情熱,又急突地在他心中蠢動起來了。這一次的情熱,卻在第一次看見了潘巧雲而生的情熱更猛烈了。石秀甚至下意識地hetubook.com.com有了「雖然楊雄是自己底義兄,究竟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關係,便愛上了他底渾家又有甚打緊」的思想。
「今天有大半天空閒,所以特地來望望嫂嫂,卻不道嫂嫂倒動怒了。」石秀終於囁嚅地說。
潘巧雲把肩膀一聳,冷然一笑,卻帶著三分喜色:
準備著用輕薄的口吻說出了這樣的調笑的話,但猛一轉眼,恰巧在那美婦人底背後,浮雕著迴紋的茶几上,冷靜地安置著那一條的楊雄底皂色頭巾,諷刺地給石秀瞥見了。
一陣寒噤直穿透石秀底全身。
想著新近聽到的這樣的話,又想起曾經有過一天,偶然地聽得人說潘巧雲是勾欄裡出身的,石秀不覺對於潘巧雲的出身有些懷疑起來了。莫不是真的她家裡開過勾欄,然後嫁給了王押司的嗎?不知節級哥哥知道不知道這底細?如果知道的,想必不會就把她娶來吧。
石秀對於以前的謹飭,正直,簡單的態度拒絕潘巧雲底賣弄風騷,開始認為是傻氣的而後悔著了。潘巧雲已有好幾天不到作坊裡來了,便是迎兒在點茶遞飯的當兒,平時總有說有笑的,而近來卻也不知怎的,似乎收斂了色笑。莫不是那女人見勾搭不上自己,有些不悅意了麼?莫不是她曾經告誡過迎兒休得再來親近麼?石秀底後悔隨著推想底進展而變作一種自愧的歉仄了。是的,是好像自己覺得辜負了潘巧雲底盛情的抱歉。
「迎兒,你去替石爺點一盞香茶來。」這美麗的淫|婦向迎兒丟了個眼色。
次日早,起五更把買賣托給了潘化一手經管,石秀出發到外縣買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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