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濱坐滿了乘涼的男女老幼。有人在靜靜地釣魚。沙地很熱鬧,從附近幾條街跑來的人們圍著那個江湖賣武的看得很開心。在那盞比鯉魚門上空的月亮更亮得多的「大光燈」下,泰南街的人一看,就認出今晚賣武的是誰。
他興致勃勃地在那釣魚的漢子身旁坐下。
「好吧,你就坐個夠!可不要打攪我!」那人說。
「唔,」林江皺了一下眉頭,心裡在嘀咕著。
「不,最好誰也不管我!」他對自己說。「我這樣自由自在不好嗎?喜歡聽古就聽古,喜歡看人家釣魚就看人家釣魚……」
張七皮口沫橫飛講呀講的,忽然發現聽眾一下子潮水似的湧來,多得無法計算,憑過去的經驗,他知道那邊少林廣開始賣膏藥,於是提高嗓子,講得更加起勁了。
「哨牙婆」跑到街燈下,把蝦頭拖著回家去了。
張七皮眉開眼笑。
一九四七年。
「榮哥,你還沒睡?」
這一幕看在林江的眼裡——他心裡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禮拜天不禮拜天,我再也不用上學了。」他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越來越不管他。甚至有剎那間,他起了這樣的一個念頭:有人管管多好!
熱天的晚上。
「難怪陳師傅成功!拉癮真大!才拉完歌壇,又拉——」
「細路,我看你還是回家睡覺去吧。」
為了避免少林廣的鑼聲,張七皮開的講古檔是離開他頗遠的。張七皮的《水滸傳》不止吸引了成人們,也吸引了不少孩子,我們這故事中未來的主角林江是其中的一個。
外號「少林廣」的余廣東赤著胸膛飽滿的上身在拳打腳踢地表演他的少林拳。——他特別聲明那是少林拳,他那個新入行的骨瘦如柴的伙計在旁助威打鑼,打得氣喘吁吁。余廣東忽然停下來一唱一頓地說:
離開碼頭的時候,他聽見那人在大聲罵他。
「嗯。」
林江這時抹抹他的頭髮和臉,彷彿把什麼都忘了;在滂沱的大雨中,他忽然興奮地跳起來叫道:
出乎張七皮的意料外,這個「細路」問他講水滸為什麼會講得那樣有聲有色。林江簡直是向他請教「有聲有色」的秘竅了。他說,道理很簡單:比方講武松打虎吧,他把自己當做景陽崗的打虎英雄武松,同時又把自己當做那隻吊睛白額猛虎。「這樣子不就傳神了嗎?」
他沿著海濱順步走到碼頭去。那是一個名和*圖*書存實亡的破破爛爛的木碼頭,渡輪早已不從這兒開到紅磡去了。他看到碼頭上有人躺在那兒睡覺。也有人在釣魚呢。
「這條街。」林江低聲說。
天上的烏雲慢慢向西移動。林江沿著海濱向泰南街走去。半路上,他聽到一陣動人的椰胡聲,便放慢了腳步。
末了,他索性停止耍拳,宣傳起他的獨秘單方的「班中」跌打膏藥來了。
那人驚覺地轉過臉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當夜,張七皮收檔,聽眾散去,他發現林江還待在那兒。
他沒有「西裝」可穿。不要說沒有,有,他也不會穿上。天氣這麼熱。他摸摸身上那件薄薄的過頭笠背心,忽然又摸摸那條牛頭短褲的後袋,差點叫出來。幸虧他沒叫起來——人家會以為他是神經病還是肚子痛呢!他記起從母親那裡弄來的那個硬幣已經送了給張七皮……他發現鯉魚門上的月亮早已溜到泰南街對面的上空去了。那上面堆著幾大塊厚厚的烏雲。忽然之間,月亮不見了,剛才柔和地照著海面,照著筲箕灣的木船、艇仔的淡青色的月光,好像一下子連光帶影的沉到海底去了。連碼頭下邊的海水也變得黑黝黝。
那人低著頭老盯著一個地方。林江暗想:我才沒有他那樣子耐性!
釣魚,這真是一件叫人開心的玩意!他想,幾時我也學釣魚!可是哪兒弄錢來買魚絲?
林江認出那是他們隔壁那個「哨牙婆」的尖聲。
他跑到離街燈不遠、坐在凳子上拉椰胡的那人跟前去。他認得那人是一個吃「音樂飯」的街坊,約莫三十來歲,聽說是在中環什麼地方演奏音樂的。人們都叫他做陳師傅。林江有時在街上碰到他,也叫他一聲陳師傅。
「書接上回……」他清了一下喉嚨,又開始以他的清脆、動人的嗓音把少林廣那邊的人眾引了一半回來。
他唱了。林江似乎聽懂陳師傅的南音,卻聽不懂李榮寬唱的南音。他不明白那深奧的曲詞裡面的「頻喚夢」呀、「斷魂風」呀……是些什麼。他知道李榮寬唱得很不錯。一定唱得很不錯,不然陳師傅是不肯「拍和」的。李榮寬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在中環一家小商店裡當店員。林江只知道這個同居青年平常喜歡在廚房沖涼時大展歌喉,可沒想到他在廚房以外,唱得更認真、更好聽了。
「噯,我媽不管我,www•hetubook.com.com你倒管起我來了。」林江想。
「蝦頭,你作死呀!還不睡覺去?」什麼地方響起一個女人的尖聲。
鐵罐子叮叮叮的響了。
「你住在這兒?」
說這話的是蝦頭。蝦頭是「哨牙婆」的兒子。
那釣魚的再沒有扯第二下——他牽著那條長長的魚絲,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好像牽著個什麼幻想不讓它逃去似的。林江想,除了魚,海底下還有……
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坐在他的身旁。
孩子們喜歡在兩個檔口之間穿來插去:喜歡湊熱鬧的,就東看看,西望望;有辦法從爸媽那裡弄來一兩個毫子的,就幫襯那些小食擔子;饞嘴而又毫無辦法的,只好欣賞人家骨碌骨碌的喝白果糖水,或者津津有味的吃「一毫炒兩味」的滷味。但林江呢,像往晚一樣,一釘在張七皮的檔口上,就動也不動的啦。他欣賞張七皮的藝術,連帶欣賞他向聽眾收錢時那段藝術插曲——
「上學不上學,我不管!但身體要緊……」做母親的好像心軟下來了:聲音變得溫柔起來了,但還是那樣尖得叫林江難受。「來,跟我一起回家去……」
「上了床的啦,聽見陳師傅的椰胡就跑出來啦。」李榮寬故意提高嗓子,他邊說邊瞥著陳師傅,他一心盼望陳師傅開口叫他唱一次。
你要我坐我偏不坐!林江想著站起來用勁地把他手裡最後的那塊石子往海裡掟去。
陳師傅這時已經睜開眼睛了;向李榮寬點點頭,再拉了一陣就停下來。
海面上吹來一陣清涼的風。林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渾身舒服。
月亮出來了,又陷進雲層裡去了。林江跑到碼頭外,從沙地上撿了幾塊石子回到那人身旁坐下開始掟了……
陳師傅嘆了口氣搖搖頭。「家事——不提它算了。反正這麼早也睡不著!而且……我們椰胡不行!搵食難!技不如人——沒兩度散手怎麼搵食?……就索性練它一下囉……」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喂!來幾句南音怎麼樣?」https://www•hetubook•com.com
張七皮把他叫回來。
「好,我不掟了。我看你釣魚。」
坐在前排的林江站起來,把袋裡僅有的一毫子輕輕的放進罐子裡,又陡的坐下來。他是坐在自己那雙木屐上邊的。
林江沒有立刻回家。他蹓躂著到了海濱看人家釣魚。賣武的少林廣也早已收檔了。夜似乎越來越靜;但不遠處還是隱隱地傳來婦人們的細碎的聲音。那些坐在矮凳子上乘涼的婦人一邊搧著葵扇,一邊談論著東家長、西家短。
「我心裡悶得發慌,」陳師傅說。
「伙計慢打鑼。打得鑼多鑼吵耳,打得更多夜又長。……」
「我來幫你忙!」李榮寬在他後邊追著喊道。
泰南街尾,有幾個頑皮的孩子在圍著那街燈柱跳呀跳、轉呀轉的,彷彿一點也不知道這是個悶熱的晚上似的。
李榮寬張著嘴正唱得起勁的時候,雨點嘩嘩啦啦的向他的嘴邊上打下來了。
「噯,有錢買魚絲、魚鈎,怕我也釣不來吧。」他忽然想起這點,「難道他的頸子不累的嗎?」
直到他的同居李榮寬跑來的時候,林江那個怪相才回復了本來面目。清秀的長眉下,那雙亮閃閃的眼睛帶著笑意——他興奮地對李榮寬道:
「你一個人坐在這兒那樣靜——你不喜歡看到這個嗎?」
他身旁那個漢子扯了一下魚絲。水面上登時閃了幾閃——蕩漾著一片美麗的銀光。他沒有看過從天上落下來的真正的雪。他想,雪也許是那樣子的吧?林江就是喜歡看到那一閃閃的銀光。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喜歡它,也不明白為什麼鹹海在黑暗中給攪動一下,就會閃出那樣的銀光。他記得有一年夏天晚上,他和母親坐在海濱乘涼,他偶然掟了一塊石子到水裡去,閃了那麼一閃,他嚇了一大跳;抓著母親問原因,到母親說「鹹海就是這樣」的時候,他開始不怕它,正相反,認為那一縱即逝的一閃,那一片替他帶來極大喜悅的銀光,是最好看不過的了。那一晚,他一連向海裡掟了十幾塊石子。母親笑他傻,但母親那時候多疼https://m.hetubook.com.com他啊。想起來,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只不過八九歲——才真是個「細路仔」(小孩子)呢!
「這個什麼?」
他記起有一回在海濱附近碰到一個哭得很傷心的孩子。他問他為什麼哭。那孩子說,他爸爸是個剷漆工人,在船塢工作,從船上跌下來,跌死了。
「好涼快的雨!你下吧!」
碼頭下的海水撲通一聲,閃出一片銀光……跟著又是撲通一聲。
林江注意到,夜空上的星星也不時向他眨著眼表示欣賞陳師傅的椰胡和李榮寬的歌喉。但那越來越多、越來越厚的烏雲不知是由於嫉妒還是由於什麼,忽然生起氣來,向那些眨眼的星星吐了一口口的墨。星星看不見了,月亮看不見了。那越來越濃的墨好像要向地面瀉下來了。
「又不是叫你表演!怕什麼,來吧……」陳師傅鼓勵地說。
那淒涼的椰胡聲就有點像那個孩子的哭聲。林江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孩子的樣貌,瘦瘦削削的,身體一點也不像他林江那樣結實。
「這是天氣不好——」
「廣東人難得個『扯頭纜』……」張七皮向對方點點頭,「多謝!多謝!」
「才收工啊,陳師傅?」李榮寬問。
「喂!你在攪什麼鬼?」
張七皮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同時也不放過這個宣傳的機會——他故意高聲道:
林江學那人聚精會神地盯了一會海面,覺得頸子有點不對勁了。抬頭,他望著遠處筲箕灣的燈火。那一盞盞疏疏落落的燈,又青又黃的,叫他想起街角那家水果店裡的一個個橙子。他幻想著自己的手變得很長;他把那些又青又黃的燈呀橙子呀抓在手裡放進口袋裡;然後回家——「媽,你瞧瞧,這是什麼?」「是電燈泡,是橙子!你怎麼得來的?」「我會變戲法啦。我能夠賺錢啦。我是個跑江湖的魔術家!」然後拍拍他的那件魔術家的黑色的「西裝」(禮服)……「媽你要不要看看那裡面——你猜有什麼?白鴿?不!兔子?不!……對了,肥雞!」
林江訕訕地笑著。
張七皮到了林江的跟前。
張七皮的回答使林江悟出了什麼似的——他咧著嘴笑了笑,霎時之間,沉在愉快的幻想中。他彷彿看見了樹木陰森的景陽崗,還看見了武松。老虎向武松撲過去。不!他本人就是武松。不!他同時又是老虎啊。「那麼我撲過去……武松……」他想著陡的跳起www.hetubook.com.com來,穿著雙木屐踢踢躂躂的走了。

第一個硬幣落進鐵罐子裡了。
陳師傅閉著眼睛沉醉在自己的音樂中,只見他右手緩緩地拉弓,左手像幾條小蛇吐著舌頭在那根粗絃上舐呀舐的。林江靜靜地盯著他的美妙的動作和神態。一到特別聚精會神的當兒,林江就不自覺地緊閉著嘴、鼓起那本來已經夠脹的腮幫子;他那兩條又長又黑的眉毛,這時向下擠——好像要拚命把那頗高的鼻樑擠到下邊那個微微翹起的嘴唇去似的。
林江笑笑沒回答他,走了。
更多的毫子在鐵罐裡響起來了。
俗語說的:「世界輪流轉」。半個鐘頭後,少林廣的賣武檔又一下子大有起色,因為張七皮把武松打虎講到緊張之處,突然來一句「欲知後事如何,請各位稍候……」——人們知道那是什麼一回事:張七皮要收錢了。
「我要看到魚鱗的光!可不是你的銀光!去你的吧,你趕走我的魚啦。」
椰胡拉的是一段「南音板面」。但林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堂,只知道它跟過街賣唱的盲佬所常拉的是一個調兒。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這個:「我怎麼樣也不做剷漆的。」在大輪船上「上高落低」——剷漆,多危險呀!……
「銀光。」
「咦,細路,你還沒走呀?」
「唉,你們看,連這個孩子也幫忙我了!」
「怕——怕我交不準呢。」李榮寬忸怩地說。
張七皮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尋思道:「這孩子可真奇怪!」他做夢也沒想到,他那幾句關於「傳神」的話,直到許多年以後,還常常在林江的腦海中湧起來。
「我不回家,」他說。「我喜歡坐在這兒。」
「嗯。」
張七皮邊說邊挪動著雙腿,手裡拿著個鐵罐子。他跑到每個聽眾面前,重複著那幾句話,單調嗎?——林江覺得悅耳。
陳師傅挾著他的椰胡、小凳沒命的飛奔。
「細路,」他瞅著他說,「你剛才幹嗎問——問那個?難道你將來打算幹我這一行嗎?——我們講古這一行,做不得啊!……」
「人心肉做,燒酒米做,閻羅王鬼做……十人養一肥,朋友,對不住!後事如何,下回分解……先讓小弟討口清茶淡飯吧!……」
「明天禮拜!又不用上學!時間還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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