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讀了幾年書,可真不同了。連騙錢也騙得乾淨俐落啦!」這時默默地瞧著燈下講古仔給小松聽的林江,梁玉銀想道,「不知道這小鬼頭從哪裡學來的本領。……」
小松搖搖頭。林江說:「人家張七皮收了許多毫子才肯講下去的呀……」
林江原是打算在黑暗中悄悄的把笠衫脫下扭乾……到明天再說的。現在母親既然發覺了,只好乖乖的換上乾笠衫、短褲。
街燈睜著眼看到雨,卻看不到林江。他在暗處推開了門。他家的木門像別家的木門一樣,夏天的時候,大白天開著,晚上到了深夜還是虛掩著的。外來的小偷從來不願光顧泰南街;它是一條窮街,再沒有什麼可偷的了。
到他知道自己是最後回來的一個時,便關上大門睡覺。當然啦,如果誰回答某人還沒回來,那大門還是照樣虛掩的,這是屋子裡多年的規矩。
他的老婆從前在澳門認識了一個叫做阿群的女人,年老的校役說。有一天他老婆在街上碰到相隔多年的阿群,她手抱著一個嬰孩;談起來,知道阿群嫁了一個「行船仔」,在香港住下來了。原來是一頭半月回來的,但那海員一去就是十二個月,沒有回來;阿群哭訴,不知道以後怎樣生活下去;屋租一個月,兩個月……交不出去,二房東迫遷了。老人說,他老婆把阿群帶回家裡;兩口子眼見她母子倆實在可憐了,便把他們留下來暫住,可沒想到,阿群住上十來天,忽然把孩子撇下,獨個兒走了。
李榮寬換完了衫褲。
「他才不理我呢。」林江想。
聽丈夫那樣說,梁玉銀恍如大夢初醒:真有這麼一天,這個林江在某種機緣下和生身母會面,她梁玉銀怎麼辦?……他人不離呀,心也離了,你用大纜也扯他不回來。
「你放心,師奶,我回來,只不過要看看他長得怎麼樣。然後……我就走了。我走得很遠。」阿群哭了。
「嗯。」
那一天何通在他任職的那家小學裡,聽到一個年老的校役告訴他下邊的一件事之後,由於同情,他決定把那可憐的孩子接過來。
梁玉銀在燈下織手襪;那些手襪是從襪廠領回來的。她看到林江用https://m•hetubook•com•com那奇怪的方法騙取小松的一毫子,只是一聲不響的微笑著。她心裡也暗暗佩服林江的講古仔的本領,連自己也聽得入迷哩。
「何老師,我想,你也許有一點辦法……而且你們還沒有小孩呢。可我們大大小小五個……那裡還養得起?……」老人那天這樣說。「那孩子的來歷嗎?是這樣的。一個月前,有一天——唉,我得從頭說起。」
「以前誰教你唱粵曲的,榮哥?」
「都回來了嗎?」他照例問一遍。
梁玉銀自以為再也犯不著憐惜林江,也找不到憐惜林江的理由了,但到了第二天,悄悄地望著林江,她又忽然想起當年江仔母子分別的那一幕來了。感情和理智的衝突,使她的心再也不能安於前一天的想法。幾經爭鬥,她的心才算平靜下來。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對林江原來那份感情雖還保留著,但畢竟淡了許多。到她發現這一轉變時,開頭她自己也覺得驚奇,後來她慢慢明白過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再不擔心林江有一天回到他的生身母那裡去,或者遠走高飛;她已經隨時有了準備。
李榮寬睡在上鋪的碌架床;林江兄弟倆睡在下鋪。
她告訴梁玉銀為了兩餐,為了活命,她已經改嫁了。「師奶,我知道你的心地好……謝謝你。真的,我不配做他的媽媽。我把他交給你,完全交給你……我就走了。」半個鐘頭後,她終於這樣說著離開她的骨肉,走出梁玉銀的家。
但第二天,張七皮不能在沙地上指揮武松打虎了。上午,雨停了一陣,這星期日輪到他休息的李榮寬請林江到外邊「飲茶」,下午,雨又來了,到了晚上,越下越大,露天講古的張七皮無法開檔。林江是不大喜歡他的弟弟的,但因為悶在屋子裡,也只好把昨天晚上從張七皮學來的那一套「照辦煮碗」地搬出來。他的弟弟自願送上一毫子讓他把故事講下去,因為林江講到那吊睛白額虎向武松撲過去的時候,停下來說:「你猜老虎死了,還是武松死了?」
「但阿江是怪可憐的!……」她又想。「唔,可憐嗎?要是他有一天真的要走了,(就當我沒有小松吧)我哭著跪著,求他留下來,他會可憐我嗎?……假如我們沒飯吃,人家會送一口飯給我們吃嗎?假如房租一www.hetubook•com.com個月兩個月交不出來,包租婆會可憐我們嗎?沒錢買柴,柴店老闆會……?」
何通把後來叫做何江那嬰孩抱回家裡,梁玉銀便做起母親來了。有了那孩子,無可否認,當時寂寞的家,平添不少熱鬧。江仔一天到晚又哭又笑;他的哭聲笑聲填滿那個空虛的小房間。梁玉銀感到快樂;但快樂很快的就過去;何通把養兒的責任交給她一人永遠去了。有一個時期,她甚至有過把這不祥的小東西送給別人或者送到孤兒院去的念頭。但江仔牙牙學語了,跌跌扒扒學走路了,三歲了,那每一聲親切的「媽!媽!」的呼喚,使任何女人聽來,心裡也會昇起甜蜜而又幸福的感覺。到這時候,梁玉銀才確知她一度有過把江仔送出去的念頭是不真實的。她是個女人,她同樣有母愛。她愛江仔;她怎能沒有江仔而獨自生活下去。但正是到了江仔三歲那年,那個叫做阿群的女人有一天忽然出現在梁玉銀的面前。她這生身母!
泰南街的屋宇樓高三層,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歷史了;三十年前泰南街是曾經以它的新式的建築物在西灣河區稱雄過一時的。但時間無情,那街上的建築物比起別的新的樓宇來,越來越顯得落後了;它的齊整變為呆板,它的乾淨變為邋遢,牆剝落了,窗破了,門上有了裂痕。二、三樓上一律不設騎樓,下起雨來,寬闊卻又顯得荒涼的街的兩邊行人道,就簡直是「沒瓦遮頭」了。從外面看,除了覺得那兩列屋宇四四方方像香港大多數人稱「白鴿籠」的那種屋子以外,你還不覺得什麼,但到你進了裡面,聞到一股發霉的,打廚房,床底下,柴堆中,廢物堆裡,打常常晾著「油漆未脫」的返工衫、成人們的衣裳和孩子們的破尿布的「冷巷」上發出來的氣味了,你就認識到:這條窮街是的確住著一些生活在艱苦環境中的人。人們默默地在那環境中掙扎。不說別的,單說拿出本身的力量來抵抗上述的那種發霉的異味,就已經是一種日常生活的戰鬥了;能夠做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適應,就更加不是簡單的事。尤其是在大熱天時,那異味(是可以和死老鼠發出來的臭味相比的)直達戶外街上,保管使那些來自「高級住宅區」的紳士淑女們掩鼻而過。而這會兒天在下雨,正如我們的主角林江所說,好涼快的雨啊,整條荒涼卻又顯得可愛的清靜的街,沉睡在愉快、安閑、夢一般的夜中。那兩根各自站在街頭街尾守著雨夜的街燈,默默地聽著雨聲,默默地祝福泰南街的人們今晚睡個好好的覺,明天起來和生活苦鬥。
「到現在她去了半個多月了。」老人說。
「阿江,外邊下大雨是不是?」她問。
黑暗中,林江問道:
林江在黑暗中熟練地摸上他的碌架床。睡在尾房裡的梁玉銀剛才聽到冷巷上兒子的腳步聲,早就坐起來了。
「會不會……自殺呢?」何通說。
李榮寬送陳師傅回家;這時回來了。
「沒有人真正教過我。陳師傅說我的板路很糟。……」
梁玉銀想,林江一定是濕著身回來;便關了燈跑出房間,再把冷巷上那枝二十五燭光的電燈擰著,一看到林江那個「落湯雞」的樣子,又好笑又好氣的咕嚕了幾句。「看你!要是阿爹在家看見你這樣子……」
末了,她說道:「阿林,這些天,我受夠了。……」說完,她心裡覺得舒服了許多。
小松給母親哄了一陣,喝了杯茶,再躺下就睡著了。
林江再問了幾句什麼,李榮寬睡著了。林江在別人的打鼾聲中,翻來覆去,直到二房東那個古老大鐘打過兩點了,才矇矓中睡去。他是看到這樣的一個個影像才睡去的:鯉魚門的月亮,少林廣的「大光燈」,張七皮,鐵罐子,魚絲,銀光,陳師傅的椰胡,街燈和雨。夢裡他看見陽光照著景陽崗,黑黑瘦瘦的張七皮在指揮武松打虎。
「剛才……嗯……」林江含糊地應著,冷不防「發」著夢囈的小松,他的九歲的弟弟,推了他一下。他的濕漉漉的身體顯然觸著小松的腳,以致小松在睡夢中哭起來了。
他到廚房裡去換衫。
「他是我的孩子!」阿群說。
「你問這個做什麼?」
「唉,」林成富深深地嘆了口氣道:「阿銀,你幹嗎不早對我說?有幾個兒子對和圖書養父、養母有本心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不是親生的,怎麼辦?你想想看,那時候,我們不是白白養這衰仔一場麼?我們賠了多少米飯本!還有『書金』(學費)!……」
「誰知道?……也許……」
她——林江的母親是個三十八歲、性情溫和的瘦小的婦人,年輕時樣貌不錯。同居們稱呼她的時候,從來不叫她做梁玉銀,而叫她做林嫂的。她的丈夫林成富目前在荃灣的一家紗廠裡做事,職責所在,或者說由於老闆的硬性規定,他只能每個月不定期的回家兩天。梁玉銀二十七歲那年以一個再醮婦人的身份帶著四歲的阿江(那時叫何江)嫁給當時在筲箕灣開了家鞋店的林成富。她的第一個丈夫姓何名通,是一個死於肺病的窮教員。說起來,除了一點點生前的恩愛之外,他什麼也沒給她留下。在梁玉銀的記憶中,她曾經一度恨透江仔,那小東西不是她也不是何通的親生骨肉;對一個自身難保、廿四小時得為生活發愁的年青寡婦而言,江仔簡直成為極大的累贅了。那孩子的闖進何家之門,是有一段曲折的經過的。
「你不配做他的母親!」梁玉銀說。「你不能把他拿去!」
「你不能……」梁玉銀喊道。「這兩年眠乾睡濕……我……」她差點哭起來了。
梁玉銀沉思著,一時之間,簡直忘了阿群流淚告別的那回事了。現實是那樣殘酷,人往往先想到自己,然後想到別人。林江歸根究柢是別人的孩子啊。假如真有這麼一天,他羽毛豐富,遠走高飛,她梁玉銀多年來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倒不如現在放手不管……「他要走,你要管也管不來。……我為什麼還那樣子疼他呢?犯不著!……」她想。「小松才是我的孩子!只有小松才真正可靠!……」
「你唱得這樣好,我現在才知道。」
街燈睜著它那發黃的眼睛盯著雨;雨在那淡黃色的光圈中撒著點點白珠,使喜歡幻想的林江,到了樓下的一家門前,也禁不住回頭望了它一眼又一眼。
那以後,那個叫做阿群的女人再也沒有上門來過。但一想起她,梁玉銀心裡就沉下來。有過多少這樣的晚上,每一回別人的敲門聲,都會使她心驚肉跳!隨時有人會來把江仔搶走的呀。這想法苦苦的折磨著她,直到她和林成富婚後生下小松而又眼見小松一天比一天長得活潑可愛,那種由於過分敏感而形成的精神負擔才慢慢卸下來。他有了這小兒,再也不怕大兒子給別人搶去哪。也常常有這樣的時候:半夜裡小松夢中驚醒叫媽媽,她抱著他,忽然想起叫做阿群那女人上門看她的親骨肉的那一幕——她親眼看見對方含淚遠去。那天,阿群離開她的門口以後怎麼樣呢?阿群會怎樣想念自己的親兒呢?「將心比己,假如我永遠看不到我的小松,我會怎麼樣?」想著,梁玉銀甚至盼望過,林江的親娘有一天回來「母子團聚」,那情形正像自己曾經在「大戲」和電影中看到過的一樣,她願意看到這一天:像「大戲」的下幕接上幕那樣快,這一天忽然來到,她把林江親手送回到那女人的懷抱裡。但一年年的過去了,這一天畢竟沒有來。梁玉銀有時靜靜的望著阿江,想起那個可憐的阿群,鼻腔裡就不由得感到一陣子酸;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候,她心裡特別憐惜林江。後來到了林江常常因事和別家孩子打架,驚動了林成富時,她的感情才開始有了轉變。林成富曾經率直地說出過他心裡的話:「我不喜歡他!你那寶貝兒子……」梁玉銀勸林江不要在外邊惹事生非,林江不響,點頭答應,但過得幾天,又故態復萌,這使梁玉銀一方面苦在心裡,另一方面不知如何向林成富交代了。去年秋間,不知為什麼,林成富一回到家裡來,就好像把林江身上的一切都看不順眼似的,背著他又搖頭又嘆氣,往往一罵就罵個大半天;左一聲「這油瓶仔!」右一聲「這油瓶仔!」罵得梁玉銀心裡發痛,有苦無處訴。到了年底,林成富有一天晚上喝了點酒回來,乘著點酒意,在梁玉銀的面前歷數林江的罪狀:從前那家小鋪子倒閉,運道不行,而今倒楣得要替人家「打工」……這一切都是梁玉銀那寶貝兒子、「霉氣星」、「油瓶仔」帶來的霉氣。梁玉銀終於忍無可忍,第三天一清早就悄悄的把林成富拉到屋子外一個靜處,一五一十的把林江的出處數了出來。和-圖-書
「陳師傅的椰胡給淋濕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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