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松說到這裡,聽到母親叫喚。
「張先生!人家是斯斯文文的。」三婆說。
「我們昨天認識的,你進來吧。」
「你是不是想幫我一下?」
三婆還想再說幾句什麼,但忽然轉了念頭,盯了林江一眼,搖搖頭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認識你。他知道你叫做阿江。」
「什麼先生!」
那人笑了笑走了。
「我知道!既然是好——請你不要打攪我好嗎?」林江操著成人的口吻——故意說得文縐縐。他覺得這樣說,是對一個「斯文」人的打擊。
不知道為什麼,林江對這新住客沒有好感;特別經過三婆昨天那幾句話,他簡直對他產生惡感了。「……人家是斯斯文文的!」我難道得罪了他的「斯文」嗎?他有什麼了不起!
「看什麼書?」那人說。
「我知道,我知道。」那人喃喃地地說,「可他剛才——要理不理的樣子!」
「哦!阿江這傢伙!」三婆想了想說,「他大概看書看糊塗了……」
小松跑到張先生的床邊去,摸了摸說:「你的床是鐵的!」
「看小說?」張先生問。
「沒有什麼。」
小松正待回答,忽然街上飄過一陣唱歌似的聲音——
「他叫阿江嗎?」那人問。
「他是尾房的。」三婆說。
「是他叫我進去的。」小松答道。
「不,不……」小松忙不迭說,「我不是怕他。我,我怕他不肯講古仔給我聽。……他說,要是我再跟你好,他以後就不講古仔啦。」
到了晚上,三婆提前關上冷巷燈,她對林江說:
林江心想,這張先生一個人住那樣「大」的一個房間。而且睡鐵床!他不過是一名「散仔」呀。
「為……為什麼呢?」小松不服氣地問。
「媽吩咐過別管人家閑事。你管人家鐵床不鐵床做什和_圖_書麼?……」
「林小松。」
林江越想越氣,吃完了飯,替母親把碗筷洗了,就一個勁把小松拉到外邊去。
「《水滸傳》我也看過。」
她想,阿江這小傢伙這幾天變了:捧著那本什麼書,就什麼也不相干;什麼也不放在心上了。連她三婆也不放在心上了。
「昨天晚上三婆提早關燈,不讓我看小說……是因為我得罪那姓張的吧?哼!……」
「是要租房間嗎?」
三婆告訴他房間價錢。
林江聽到三婆的應聲之後,看還沒看清楚那人的樣子,就急腳跑回碌架床看林沖夜奔去了。
三婆把冷巷上那支二十五燭光的電燈關上。
「是鐵床,」張先生說,「你哥哥的脾氣很不好是不是?」
「我得罪誰啦?」
「他斯文跟我有什麼相干!」林江不耐煩地應著,把臉轉向牆去。
張先生發現小松,便一邊移動著家具一邊問他:
「誰曉得?是天書吧。他怎麼衝撞你的?」
跟著,她跑到碌架床邊去。
「一定是三婆告訴他的。我才不認識他。」林江沉吟了一會,說:「聽著,小松,以後不要隨便跑進他房間去。」
「阿江,你剛才怎麼得罪人家?」
「沒有什麼。」那人想了想,說。
林江一聲不響。
林江的眼光又落到書本上。
「小松,人家頭一天搬來,你就跑進人家的房間去!」他怪責說。
「剛才那位先生。」
「包租婆吩咐過——你有孩子的話,問你有幾個。她說,頂多兩個。再多,不租!」
「他叫阿江,怎麼啦?」三婆問。
「小姓張。你——」
「我,我……」
「你不愛惜你的身體,可我也得愛惜我的電燈!」
「江哥,我們床底下還有……」
「對,我不打攪你,我不打攪你……」
和圖書「我沒結婚,」那人想了想,說。
「三婆……」那人微笑。
張先生尷尬地笑了笑走了。
過了幾天,林江把《七俠五義》一口氣看完,之後,他開始迷頭迷腦地讀李榮寬從朋友那裡借來的《水滸傳》。他讀得連飯也不想吃,這情形在讀《七俠五義》的時候沒有發生過。一來因為張七皮從未講述過,二來因為林江讀得太快而忘記得也太快,《七俠五義》的人物在他林江的腦中只活了一個時期就死去:放下書本,他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貌,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比起《七俠五義》來,《水滸傳》是較為難讀的;但林江慢慢地,細心地讀著,有些片斷看不懂,但早已從張七皮那裡聽得明明白白了,因此越讀就越覺得興濃,越讀下去,就越覺得渾身起勁,連覺也不想睡了,直到包租婆跑來干涉。那晚上林江懇求地說:
「他想收買你。」
「不。我住在碌架床。我爹媽是尾房的——」
「你叫什麼名字?」張先生拍拍身上的灰塵說。
吃飯的時候,小松對他哥哥說:張先生有一張鐵床。他母親怪他愛管別人閑事。
那人高高瘦瘦,三十來歲。他聽見林江這樣一喊,登時面也紅了。
「人家有錢,什麼工作也不做,怎麼樣?高興就睡一天覺,不高興就上一天街去。怎麼?」三婆雙手撐著腰說,「你不喜歡人家,就隨你便吧!問這幹嗎?」
「哦。」林江冷淡地說。
「他怎麼啦?」
二人在那空房間裡說了一會——月租五十塊錢成交,中間房算是租出了。那人交了二十塊錢定金,說明天搬來。臨走的時候,他問三婆道:
「你是三婆的兒子——住在頭房的,是不是?」
張先生住上兩天,開始覺得奇怪:林江一直沒跟自己打和圖書過招呼,連他的弟弟也不肯再跑進自己的房裡來呢。有一兩回,張先生在冷巷上碰到小松,小松望了他一眼就走,簡直是有意躲開他了;他回到房間裡好生納悶。
「他不喜歡你?你想到哪兒去呀?張先生?」三婆說。「房間是我的!不是他的!」
接著,小松告訴張先生,他哥哥講「武松打虎」講得怎樣怎樣出色——連外邊那個張七皮也比不上他。張先生聽了只是笑笑。第二天,他有一次從屋後的廁所回來,經過林江的碌架床時,停下來瞥了他手裡那本書一眼,搭訕著說:
那人一怔。
「阿江,難道你要考狀元嗎?」三婆嘟囔著說,「你不愛惜我的電燈,也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呀。」
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見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豹子頭林沖闖入白虎堂。隨後,他看見林沖和三婆打起來。
「他說話沒規矩是不是?」
「三婆,」林江向裡面喊道,「有人來租房間。他說還沒討老婆!」
「這是一本好書!」張先生加上一句。
「你怎麼知道?你認識我哥哥嗎?」
「嗯。」
那人微微點頭。
張先生的鐵床是這屋子裡唯一的鐵床。
三婆搖頭。
那人點頭。
三婆果真搶白他一頓。——林江心想,早知如此,不問算了。他發現了個狠往碌架床躺下來翻開《水滸傳》。
張先生碰了個大釘子,這在林江是個重大的勝利。不過,隨後幾天,林江很快地就發現:他的勝利並不是全面的勝利。因為過了幾天,張先生不再理會林江,而林江卻不自覺的對張先生的什麼關心起來了。
「你這樣怕你哥哥的嗎?」張先生笑笑說。
「阿江,你真用功啊?」
「剛才那孩子是你的——?」
「三婆,讓我讀完這段吧……」
「你hetubook•com.com一個人住嗎?」林江大聲說。
「怎麼?他要收買——為什麼?」
小松睜大了眼睛,說:「我哥哥嗎?他有時候脾氣好,有時候脾氣不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哦!你是阿江的弟弟,我可猜對了?」
那個泰南街孩子們熟口熟面的「收買佬」這時照常挑著籮子走來。
小松說著要跑回屋裡去;林江把他一抓,說道:「忙什麼!下一回吧。你還沒回答我呢。——你幹嗎跑進那姓張的房間去?」
第二天上午,中間房的那位新住客搬來;街上的孩子們騷動了一陣,等到搬運工人把客人的幾件簡單的「傢俬」搬進屋裡,搬運車開走之後,孩子們又靜下來了。這時有幾個好奇的孩子站在大門外探頭探腦地往屋子裡瞧——好像要發現什麼秘密似的,給三婆趕走了。小松聽到中間房響著移動「傢俬」的聲音,便悄悄地溜到它的門口東張西望。
「你先生貴姓?」三婆瞧著那人溫和地問道。
「這個!」林江拍他弟弟「心口」說,「我是說他收買人心!」
林江一時答不上來,氣得漲紅著臉。
「我這是為你好!」她說。
林江好半晌才抬起頭來,慢吞吞道:
一天晚上林江到外邊聽張七皮講古去了,張先生抓著機會,問小松為什麼躲開他。小松起先不肯說,後來經不住張先生的旁敲側擊,說出來了。
「收買爛銅爛鐵,舊風爐,舊報紙……」
「他不是『收買佬』,我又不是爛銅爛鐵m.hetubook•com•com,收買什麼?」小松反駁道。
「他好像不大喜歡我。」那人說。
小松搖頭笑笑。
他放下書本,皺著眉頭,衝到那人面前,粗聲粗氣問道。
三婆在門口楞了一陣。
林江還是那樣愛理不理的樣子:「唔。」
張先生是不在屋子裡煮食的。他搬來的頭幾天,林江並不注意他的行動;現在呢,林江漸漸發現——那姓張的一跑進房間就把房門關上,直到黃昏,船塢的下班汽笛響過之後,他才到外邊吃飯(?)去;回來又是照樣把房門關起來。究竟他一天到晚在房間裡幹些什麼呢?林江開始分心留意這個人了……。三天過去,到了第四天,那張先生一早就匆匆出去,直到深夜還沒回來。第五天,張先生又整天關在房裡;這樣一連兩天——到了第八天,張先生又整天不在家。林江禁不住想:這姓張的倒真是個怪人,他究竟是幹哪一行的?他可以向三婆打聽一下,但他尋思,假如回答的是:「這跟你有什麼相干?」豈不是大碰釘子?怎麼辦?自尊心不許他問三婆去。看看吧,他捧著小說,但說也奇怪,眼在書上,心在書外。結果,林江還是忍不住跑到三婆那裡去。他先問別的事情,兜了個圈子,然後才向三婆試探:
「你叫我三婆就行了,誰都這樣叫我。」
「我不喜歡他!」林江說。
第二天下午,三婆照例在睡午覺。林江躺在碌架床上看《水滸傳》,剛剛看到林沖雪地夜奔那一段,有人跑來看房間。
林江聽到腳步聲遠去了,才抬頭望了中間房一眼,心裡兀自偷笑。他帶著那天打水仗把蝦頭打敗時那種特有的洋洋得意的心情把《水滸傳》看下去。
「為我好?」林江說。
「嘻嘻……那張先生真奇怪——怪斯文啊?……三婆,他做什麼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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