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衰仔倒聰明。」
「喂,他一個人!」
「我請江哥飲糖水。」小松答道。
蝦頭假裝看不見林江,和阿牛在街燈下坐著談話。
「怎麼?要出糧才有錢嗎——不!」林成搖搖頭。
林江回去聽古,小松回到少林廣那裡去。
真的,鞋店就是這樣關門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的妻子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
但出乎梁玉銀的意料外,今天晚上林成富顯得心平氣和的樣子。說話一點也沒前幾回那樣粗聲粗氣。他跟她胡扯了一會廠裡的事。她跟他談家事,把昨天晚上林江講武松打虎,騙了小松一毫子的笑話也說了。林成富笑笑道:
如果每個聽古的都像他林江那樣替張七皮設想,那就好了。張七皮收錢的時候,那些外圍的聽眾就不會悄悄的溜走了。
誰第一眼看到林成富,會以為他年在五十以外。其實他今年才不過四十六歲。在他的瘦削的臉上,雙頰在微聳的顴骨下,似乎顯得更為深陷了。他的嘴唇頗薄,帶著善於說話的人所有的那種嘴唇的特徵。眼睛雖然顯得稍為細小,但在判斷什麼的時候,往往閃著射人的光芒。事實上他的判斷力並不如他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準確。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是精明的,你大概不會懷疑;因為他的眼神彷彿經常提醒你:「不錯,我是個精明能幹的人。」
「你昨天晚上聽武松打虎給江哥打了一毫子荷包,後來你用眼淚打回媽一個毫子補數,啊?」
阿牛瞅著他,不響。
「江哥,阿爹請我們飲白果糖水……」
小松搖頭,咧著嘴笑。
「嗯。」
「他在說『油瓶仔』還是……?」林江心裡嘀咕著感到面上發燙,彷彿覺得脖子上的青筋要綻開來了。只要蝦頭說一句「油瓶仔」,他就動手。
「為什麼?」
「你是說今天合得來!」林成富說。他著重「今天」那兩個字。
梁玉銀望著林成富微笑,尋思道:「阿林今天好風趣呀……而且對阿江也彷彿好了許多嘛……」
「飲完,你可不要說江哥飲了你那一碗!」
「阿牛!」林江終於忍不住喊道。
「爹,你出了糧嗎?」
林江和小松來到蝦頭身邊。
「真的,」小松回答,「這兩毫子你也有份的。阿爹說……」
林成富問他想不想消https://www.hetubook.com.com夜——到大牌檔吃牛腩粉去。
小松提不起勁聽少林廣那些千篇一律的乏味的話。何況他聽得似懂非懂呢!
小松昨天晚上那一毫子不是白白送給林江的。他認為物有所值——他從哥哥那裡獲得極大的快樂。為什麼後來撒賴,要把那毫子哭回來呢?「我以後再也不該這樣,……多丟人!」
張七皮有他的一套不成文的規定:坐破蓆的,例收一毫。這在第一輪賣個關子「欲知後事如何……」之後收錢的時候就要收的了。第二輪、第三輪……你老兄再給不給,那就隨閣下喜歡。外圍企立或內圍自行處理的聽眾呢,「隨緣樂助,多少無拘」。林江身上有一個毫子,本可以坐張七皮的破蓆,但還是寧願自行處理,坐在自己那雙木屐上面「隨緣樂助」。他認為自己少佔一個蓆位,張七皮就會增加一毫子的收入。
林成富恨自己目前的處境。去年介紹他進荃灣那家紗廠做事的朋友現在是九龍兩家店子的老闆了。當年他林成富在筲箕灣開鞋店的時候,那朋友還是個窮措大,向他借過幾次錢呢。「而現在——唉……」他常常這樣想,「要不是人家好意招呼,那份管理員怕也輪不到我林某人哩!……我究竟行了什麼衰運呀?」自然,他一方面恨自己出身寒微,但另一方面也頗以當年能做鞋店老闆為榮。父親死後,一個銅板也沒剩下,要不是自己能幹本領大,他當時怎能白手興家。鞋店雖然不算大,倒是一間完整的鋪位,養活了一家,還僱了幾個做鞋師傅幫手;自己做老闆兼掌櫃。不熟不做,他本人少年時就在一個親戚的鞋店裡當過學徒。做了兩年學徒,有一天親戚的一個朋友出現在鞋店裡,從此他的思想有了很大轉變。那人是一個撈偏門生意的人,替澳門那邊帶「鋪票」——那是一種猜字式的賭博。「富仔,我看你為人誠實可靠,那就帶挈你做無本生利的生意吧。」那人暗地裡對他說。林成富開始夢想致富之道,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做了那人的助手。他用這樣或那樣的方法鼓勵別人賭那些上寫「首會發其祥,鴻圖得音揚……」的「鋪票」,而自己卻不賭。他守得很緊。離開親戚的鞋店以後,他積了點錢。以後幾年間,他和那人在澳門一起生活。到他回到香港來的時候,他手上的錢又添了好多倍了。他在筲箕灣的大街上找到了愜意的鋪位。當年鞋店隆重開張那一天,在林成富過去的生涯中,是歷史性的光榮的一天;在未來的日子裡,也將永遠是發光的一頁。他店子裡出售的各種「貨色」,都是自製的。他賣中式絹面薄底鞋,也賣西式的厚踭皮鞋,主要是賣皮拖鞋。那時他正是個雄心勃勃的青年,對事業的前途充滿信心。他深知「力不到不為財」的商場「哲學」。除了午茶時間以外,他整天磨在店子裡。老實說,他手下那幾個做鞋師傅對他是十分敬畏的,因為他既精明能幹,又懂得做鞋這行業。年復年的過去了,他滿腦子是生意,卻不知道人世間有愛情這種東西。要不是後來做媒的替他介紹了梁玉銀,他這輩子大概也不打算結婚了吧。梁玉銀闖進他的年年如是的呆板的生活來是一件大事。他一下子就覺得梁玉銀會是個「賢內助」。她知慳識儉。他呢,總算愛上個女人了。他和梁玉銀結婚那年是三十五歲。他不是什麼新派人物,但憑良心說,為了愛情(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就叫做|愛情),他把梁玉銀帶著過門的江仔也愛上了。他不管別人在背後說什麼。那麼快就有這樣的一個逗人憐愛的孩子尊自己一聲「阿爹」,總是一件不壞的事。然而,在這之前,他鞋店的生意漸不如前了,到了婚後的一個時期,更加一落千丈了。無論林成富怎樣精明能幹,他也敵不過於他不利的時勢。筲箕灣的「水上人」(漁民們)逢年過節,往往喜歡上岸買對厚「珠皮」拖鞋的,現在由於生活困難,已買不起什麼新拖鞋了。林成富退而求其次,在店外貼上招紙招徠顧客,什麼「鑽石料子,豆腐價錢」呀,什麼「絹面唐鞋,精工巧製,價格相宜……」呀,什麼「禮服絨面薄底唐鞋大平賣,只此一家」呀,但都無濟於事。不知道由於薄底唐鞋已經落在時尚的後邊,還是穿唐鞋的人們已經搬離了筲箕灣,林成富的店子一天到晚只有「拍烏蠅」的份兒。還有——西式皮鞋呢,喜歡穿它的「番書仔」們,新派的人們……是瞧林成富的店子不上眼的。上、中環有的是「價格相宜」的出名的皮鞋店;何況皮鞋店用種種方法競爭得很厲害呢。林成富暗叫不妙,到他貼上「本號廉價修理各色皮鞋、拖鞋」的招紙時,已是最後的掙扎。但人們還是寧願光顧更「廉價」的街邊巷尾的補鞋檔,至於往日曾經一度幫襯過林成富的「水上人」呢,這時逢年過節卻穿板屐或者赤著腳上岸了。「曬家寮」(曬魚場)那裡高利貸的「息口」早就把他們最後的拖鞋吞去,他們腳下還有什麼可以修補的呢!不到幾年功夫,林成富的店子終於捱不下去了。hetubook.com.com和-圖-書
他吃著叉燒包的時候,望了林成富一眼。林成富向他笑了笑。林江覺得阿爹對自己實在不壞……
但在這一天這個機會還沒到來之前,林成富的心境很壞。他從來滴酒不沾唇的,也開始喝悶酒了。他喝的是廉價的酒。近來甚至常常在工廠宿舍裡跟別人推牌九,打紙牌,偶然搓搓麻雀……那是梁玉銀不知情的。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自己帶「鋪票」的時候不賭錢,現在卻破例接近賭桌。他不是不知道:推牌九,打紙牌,搓麻雀不會使任何人「終須有日龍穿鳳」——好賭的人正是「日日褲穿窿」的人。那麼,他為什麼接近賭桌呢?因為心情苦悶的緣故吧。「不過,還是不賭的好……」晚上躺在床上時,他會這樣勸自己。「賭錢的害處我還不清楚嗎?」開頭的時候,他的確是一次兩次地後悔自己破戒的。他把自己勸過之後,第二天又不自覺地在賭桌前坐下來了。最後,他對自己寬恕,心裡替自己解嘲著:「唉,我不是喜歡賭錢。但有什麼辦法!機會不來,得碰碰機會呀。」其實從去年秋間起,林成富就開始賭錢的了。那天晚上因為上一天輸了,回家來就把滿肚子氣發洩在「油瓶仔」林江的身上。在這以前,他已對林江不滿的了;到了那天(他頭一回輸大錢),更加確定:原來這些年使他倒楣的不是什麼,正是那「油瓶仔」。去年年底梁玉銀忍不住把林江的來歷說出來的那個早上,他恨得牙癢癢,簡直要把林江攆走了。後來還是梁玉銀勸住,他才息了怒。隨後一想:「好吧,看在阿銀的份上……」
小松一本正經地點頭。
「他將來不會做講古佬的吧?」
蝦頭抬頭,眼光終於和林江的碰在一起。心裡撲通撲通的跳著,蝦頭迅速別過臉去和阿牛說什麼。究竟說什麼,聽不見。聲音太低了。
膏藥還沒賣完。
「我不去。」小松說,「你給我兩毫子吧。」
但蝦頭什麼也不說,裝模作樣的抬頭看天上的景色。林江憋著一肚子氣不hetubook.com.com便發作,卻聽見蝦頭提高嗓門對阿牛說:
他去得不是時候,少林廣剛剛打完他的少林拳。小松不喜歡看人家賣跌打膏藥。他聽見遠處傳來孩子們的耍樂聲。
要是小松,我就一定把他拉回來!他又想。
「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一家搬到西灣河泰南街來以後,林成富常常這樣唉聲嘆氣問梁玉銀。
其實,林成富的所謂精明是有限的精明,他可沒想到,換了一個和他同樣能幹的人,那小鞋店還是無法維持下去的。他認為他這次失敗是由於運氣不佳。別人走運,偏他倒楣。但人不會一輩子倒楣呀。「終須有日龍穿鳳,怎會日日褲穿窿」是一句陷於生活窮困中而又渴望一朝發達「吐氣揚眉」的人們常常用以自|慰的俗語。他心裡常常默唸著這句話。他堅信那句俗話裡面的真理。他想,總有那麼一天,時來運到,他的精明能幹就會大派用場。到那時,他還是個老闆,不,他不做小老闆。他應該是個大老闆。他夢想著那一天。那一天一定會來。再說,他不是什麼懶骨頭。「懶骨頭是連街上的銀紙也懶得拾起來的。」本地人就常常諸如此類形容一個懶骨頭。他不懶,他能幹又「精」,他想:只要給我一個機會就夠了。
她不知道林成富昨天晚上贏了大把錢——把前幾回輸的都贏回來呢。
小松做了一會夜課,也悄悄的溜到張七皮的檔口去。他覺得這講古佬的吸引力似乎還不及他哥哥的大呢。因為張七皮的用語比起林江來較為難懂,而林江選用的字眼是小松能夠明白或最低限度會意的字眼。
「什麼?」林江把眉毛一揚,說。
夫妻倆談話之間,小松回來。林成富把他喚到跟前,摸摸他的腦袋,溫和地說:
林江暗想:假如他們是我家裡人,我就一個個把他們拉回來。不給錢,也得替張七皮「頂檔」啊。
由於白天已經睡個夠,當天晚上三婆打起麻雀來就格外精神飽滿。這樣一來,她贏錢了,洗抹枱上那些牛骨牌的時候,勁力特別大。因為贏了錢,三婆就樂得臉上的肉直打顫,一邊熟練地摸著牌,一邊跟同枱的雀友們滔滔不絕地講戲文。牌聲人聲,使得屋子充滿熱熱鬧鬧的氣氛。但林江沒有分享三婆帶來的熱鬧,他早就悄悄地離開屋子,到外邊聽張七皮去了。

林江把張七皮的生動的語言翻譯為自己的生動的語言——那是西灣河孩子們日常談話所採用的語言。說武松打虎吧,它給小松一幅完整的圖畫:身穿「公仔書」人物般裝束的武松像上回阿爹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走上比柴灣坳還難走的景陽崗去。——柴灣坳是筲箕灣的一座山崗。西灣河區的成人們孩子們詛咒別人,往往說一句:「你去柴灣坳吧。」柴灣坳在小松的心目中是神秘的所在,是可怕的地方,因為那裡山墳密佈。而景陽崗竟然比柴灣坳更可怕!林江把小松帶進自己所創造的那個天地裡;然後設法使小松運用他的想像力。「你估那隻老虎大還是武松大?」小松說老虎大。「大多少?」小松說兩個武松才夠一隻老虎大。「差不多,小松,你看那老虎——哇!」林江一邊張牙舞爪,一邊顯得神色緊張地把故事說下去:「這時候,景陽崗樹上的雀仔慌得叫也不敢叫,連樹葉給那陣老虎風一攪,都打起冷顫來……」和_圖_書
「以後再不那樣,我想過了。」小松說。
梁玉銀沒有把早上兄弟倆跟人打架弄到一身泥漿回來的事告訴他。她只說林江下午陪小松一道上學去。「看來,他們兩個頂合得來的樣子,」她說。
「是呀,」梁玉銀看見丈夫笑了,便笑著答道,「小松也不笨呀。」
「你想過了?」林成富詫異地說。
林江站在原處不動。
小松暗想著,聽張七皮講了一會古,就再也耐不住,跑到那邊少林廣的檔口去。
小松眼看蝦頭向自己這邊走來,而且眼睛火辣辣的,慌忙拔腿鑽到張七皮的檔口去。他找到了他的哥哥,蹲下來咬了一陣耳朵。
「你做證人——以後小松少了一根頭髮,我就唯你是問!」末一句其實是說給蝦頭聽的。說完,林江拉著小松走,心裡感到舒服了。
他伸了個懶腰,之後,回家。可沒料到父親回來了。
「我一個人對付他,」蝦頭說。
小松拿著兩毫子去講古檔找哥哥。
「你說阿江?」
「你看,天上的月亮!」
街燈下,孩子們在做「跨背跳」的遊戲。阿牛瞥見小松跑來,就用肘子碰了蝦頭一下。
林成富瞅了梁玉銀一眼,給了小松兩個硬幣。
第二天林成富帶老婆兒子上茶樓飲茶,林江也去了。在茶樓上沉思默想,林江決定將來攢到錢的時候,回敬林成富:「阿爹,你喜歡上哪一家茶樓?我有錢,我請你去!」林江想著,聽到小松叫他吃叉燒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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