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知道李同志是歌劇院的一名歌唱演員。不過,看歌劇是這個城市裡極少數人的事情。人們喜歡看電影,聽戲曲,大多數的人並不知道歌劇有什麼意思。這個城市又很大,互相不通音信。所以,人們也就不很知道李同志在歌劇院裡所擔任的角色是什麼了。直到有一天,《新民晚報》上登出了李同志演出的劇照,她臉上化了濃妝,穿一身農家女兒的衣服,腦後扎一根大辮子,旁邊附有一行文字,說明李某某在歌劇《白毛女》中成功地塑造了喜和圖書兒的形象。人們方才明白,李同志是出名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發現李同志竟變得十分的漂亮。春天的日子裡,她穿一條咖啡格子的裙子,上身穿一件鵝黃色的羊毛衫,腳上白襪黑鞋,頭髮依然編成兩條辮子,只是辮梢和瀏海電燙了。彎彎曲曲,蓬蓬鬆鬆的,辮梢繫了一對也是鵝黃色的蝴蝶結。她的皮膚是那種晶瑩的白色,臉頰有一些紅,好像淡淡地抹了些胭脂,眼睛黑亮黑亮的。當她攙了她那長高了的孩子走出hetubook.com.com門去,走在弄堂裡,人們便會驚訝地想道:只見小孩長大,卻不見李同志老,反倒一日比一日鮮嫩了。然後人們又都會歎道:到底是在上海,上海的水土是很養人的。時常是在接近傍晚的時候,有人很疲倦地下班回來,卻見李同志宛如清晨的陽光那麼光鮮蓬勃地往外走去,遇人就會說:「李同志演出去了。」
有一天傍晚的時候,太陽剛剛落下,汽車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繁忙地來來往往,忽然,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和*圖*書進了弄堂,直向一號駛去。過了一會兒,便見李同志出得門來。這天,人們看見她穿了一身淺色軋別丁的西裝,西裝裙下,穿了透明的玻璃絲|襪的雙腿,蹬著一雙高跟鞋。她將頭髮盤在腦後,臉上施了淡淡的脂粉,依然是笑微微的,然後進了汽車,車門關上,一溜煙地出了弄堂。
好婆在樓上窗口裡,望了黑色轎車駛出了弄堂,默了許久,忽然噗哧笑出聲來。剛下班進門的女兒問她笑些什麼,她說沒笑什麼。女兒奇怪地說:明明見你笑了,卻說沒笑什和_圖_書麼,這是什麼道理?好婆只是不理,等女兒不再強問的時候,她才慢慢地說道:方才見「下面」的出門,穿了西裝,樣樣都好,只可惜腳上那雙玻璃絲|襪大概是穿得匆忙了,後跟的縫沒有對齊,歪到一邊去了,倒還不如穿長褲整齊體面了。女兒又好奇道:穿了西裝去哪裡呢?好婆就有點發怒,說道:「你到底要想曉得,就去問下面去,我怎麼曉得他們下面的事情。」這一晚上,和以後的好幾日裡,好婆一直沒有下樓去和阿姨閒話。她收拾過房間,揀好了菜,和圖書就一個人坐在躺椅上,回想著過去的日子:那聖誕節的前夜,教堂請來的唱詩班在大廳裡歌唱,園子裡火樹銀花,噴泉的水柱在夜色裡閃爍著夢幻般的晶瑩光芒。「有誰見得有我多啊!」她酸楚地想著。
無線電裡開始播送李同志歌唱的錄音。她甜美的歌聲確實為一部分人,尤其是年輕人所喜愛了。那些日益為人們熟悉起來的新歌劇的插曲,又更加使得人們加強了對李同志的認識。當李同志出入在弄堂裡的時候,看見她的人就興奮地互相傳告著:今夫我看見了李同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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