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婆想起了一件事,大約是十多年前,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年。大約是法國人在歐洲戰場上打了勝仗,主人很高興,放了大家的假,並且在蘭心劇場包了包廂,讓有家小的傭人們都去看戲,還讓司機開了轎車送他們到劇場。那時刻,燈光照得她兩眼發花,台上花和-圖-書團錦簇。那天,她穿的是一件裘皮大衣,這件大衣現在還壓在樟木箱底;帳房柴先生的太太,借給她一隻大大的鑽戒,在她擱在包廂邊上的手指上閃閃爍爍。可是,那個夜晚是多麼短暫啊,似乎是轉瞬即逝。好婆望望自己膝上一雙手,皮膚鬆弛了,和圖書而且乾枯,那借來的鑽戒當年是那樣地照耀著,竟使她生出了錯覺,以為一切都不會過去。後來,她再也沒有去過「蘭心」,儘管「蘭心」離現在的住所很近,走過去沒有幾分鐘的路程。有一日她不提防竟從「蘭心」面前過去,等她意識過來再要走開已經晚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的時候,她迫不得已地望著那玻璃彈簧門,停住了腳步。那正是一個行人稀少的早晨,她是從另一個較遠的菜場買了菜回來。她不曉得那劇場是新了還是舊了,總之變得與那一晚上是極其的不同了。昔日的燈光車馬在這一個早晨全泯滅了。她想和-圖-書:這就叫做時過境遷啊!心裡充滿了茫然的感覺。
好婆有時候常常覺得,自己生活的這一個城市不再叫作「上海」了,那麼「上海」到哪裡去了呢?在午後的瞌睡裡,好婆似睡似醒的,她老在想這個問題。尤其是在夏天,悠長的蟬鳴綿綿不絕,陽光像金子一樣在梧桐葉裡耀眼地發亮。hetubook.com.com她從瞌睡裡不曉得被什麼驚起,到浴間洗了一把臉,然後拿了一把蒲扇一點一點下了樓,走到樓梯的拐角處,便見樓下房間大開了門,那一個南京的阿姨將一領草蓆半截鋪在房間裡,半截鋪在走廊上,正呼呼入睡。涼風習習,穿堂而過。好婆站在樓梯上,她想這一個炎熱的午後,真是漫長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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