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而且永遠不會有。」說出了我有點後悔,這句話實在說得太侷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說:
「那麼我就識破你願意不願意好了。」
「Era?」掌櫃這樣反問的時候,我的煙已著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過頭去。
她每次回答時,我都回頭看著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說第一句時眉毛一揚,說第二句時眼梢一振,說第三句時鼻子一張,點點頭,說第四句時面上浮著笑渦,白齒發著利光。這四句答語的表情,像是象徵什麼似的吸住了我。這時就是她在送到時要咬死我,我也沒法不願意了。我說: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皎好的月,稀疏的星點,還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這時候我們不自覺的並肩走起來。我說:
「我怕?我怕什麼?難道怕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怕什麼?」
但當我買好洋火,正在櫃上取火點煙的時候,後面忽然進來一個人,是女子的聲音: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個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潔淨的有明顯線條美的臉龐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雖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裡。她正同掌櫃對話:
她怎麼會在我的前面呢?我想。但隨即自己解答了,這要不是我不自覺的為想著問題走慢了,而沒有注意她越過我,就是她故意走快點避開我的注意而越過我的。
「是的。」她點一點頭說。
「那自然。」
但是宇宙的聲音,竟只有我們可怕的腳步。突然,她打破了這份寂靜,說:
「是鬼?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笑了,心裡想:「南京路上會見鬼!」
「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麼?」
「對的,但在鬼也是一樣,不用說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別人在抽,我知道名稱的我都說得出,但這還不算希奇,我還辨得出這紙煙裝罐的日期。」她說這句話時,態度沒有剛才的嚴肅,這表示這句話是開玩笑,那麼難道以前的話都是真的麼?然則她真是鬼了。
「你不是鬼,你怎麼知道?」
「啊,這是Era!你哪裡買的?」她噴了一口煙說。
於是我停下來擦洋火。當我為她點火的時候,我發現這銀白而潔淨的顏色,實在是太沒有人氣了。
「人間腐醜的死屍,是任何美人的歸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沒有美的。」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靜的地方,鬼路複雜,人是要迷住的,你難道沒有聽說『鬼打牆』麼?但是在熱鬧的地方,像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複雜,鬼是被迷住了。」
月光下,她銀白的牙齒像寶劍般透著寒人的光芒,臉淒白得像雪,沒有一點血色,是淒艷的月色把她染成這樣,還是純黑的打扮把她襯成這樣,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單的,大衣也沒有披,而且絲|襪,高跟鞋,那麼難道這臉是凍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帶著純白的手套。
「但是這不是香燭是紙煙。」
「那麼你也該乏了,讓我叫一輛汽車送你回去好麼?」
「人,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臉和*圖*書一百分莊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這使我想起霞飛路上不知哪一段的一個樣窗裡一個半身銀色立體形的女子模型來。我恍惚悟到剛才在煙店裡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來源。這臉龐之美好,就在線條的明顯,與圖案意味的濃厚,沒有一點俗氣,也沒有一點市井的派頭,這樣一想,反覺得我剛才「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很可笑的。
「還沒有相信過,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會在上海南京路上,也決不會對一個在煙店裡想買Era煙,又膽敢向一個男子問路的美女來相信。」
她拿了一枝,說:「謝謝你。」
「那麼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點我一個出路才對。」
「這是什麼意思?是我不會叫汽車?還是你走不動,還是你不敢或者不願陪我走。」
「你怕了,你有點怕了,是不是?」她譏諷似地說。
那麼難道這是鬼,我想。不,我接著就自己解釋了,或者是粉擦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後,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膚色,假如是我愛人的話,我一定會問:「為什麼不抹點胭脂。」自然我沒有同她這樣說,但是她先開口了。
「那麼你怕鬼麼?」
「我不會相信有這樣美的鬼。」
「你是鬼?」我笑:「一個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不,一個鬼。」
「沒有,對不起,我們沒有。」
「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過路吧?」
她微喟一聲,沉默了,我們默然走著。
「你以為鬼比人要不美許多麼?」
我笑了,背靠在牆上,手放在和-圖-書大衣袋裡。
「人,請告訴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斜土路,我說的是斜土路。」
「你不相信鬼?」
「因為到了斜土路,我就認識我的歸路。」
「你為什麼不說願意不願意,而說敢不敢呢?」
這時候,我已經走出了店門,心裡想著事情有點巧,怎麼她竟會要買Era的煙呢?還有那副無比潔淨的臉龐,到底我在哪裡見過的呢?為什麼這樣晚還在這裡買煙?我想著想著已經轉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轉角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攔住了我的去路,問:
「但是現在正伴著鬼在走。」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臉冷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聲音我可想不出用什麼來形容,如果說在靜極的深谷中,有冰墜子在山崖上溶化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靜池面上的聲音來象徵她的清越,那麼該用什麼來象徵她的嚴肅與敏利呢?
「一個人?」
「那麼你是到南京路來玩的?」
「那麼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說著就拿一枝Era來抽,忽然想起買Era的事情,所以就遞給她,問:「你抽煙嗎?」
「你不知道鬼對於煙火有特別明銳的感覺嗎?你們祭鬼神不都用香燭麼?」
「那麼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我問你,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路過吧?」
「是一個朋友送的,但是奇怪,你怎麼知道這是Era呢?」
我駭了一跳,愣了。一種無比銳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臉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時竟回答不出,待我有餘地將眼光向她細認時,我意識到就是剛才店裡想買Era的女子。
「你是將人的死屍作和*圖*書為鬼了?」她說:「你以為死屍的醜態就是鬼的形狀麼?」她笑了,這是第一次發聲的笑,這笑聲似乎極富有展延聲似的,從笑完起,這聲音悠悠的高起來,似乎從人世升上天去,後來好像已經登上了雲端,但隱約地還可以讓我聽到。
「走著走著就來了。」
那是一個冬夜,天氣雖然冷,但並沒有風,馬路上人很少,空氣似乎很清新,更顯得月光的淒艷,我因為坐得太久,又貪戀這一份月色,所以就緩步走著。心裡感到非常舒適的時候,忽然想吸一枝我衣袋裡他送我的紙煙,但身邊沒有帶火,附近也沒有什麼可以借火的地方與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尋到那路上有一家賣雪茄紙煙與煙具的商店,我就拐彎撞了進去。大概那商店的職員已經散工,裡面只有一個掌櫃在櫃上算賬,一個學徒在收拾零星的東西,自然更沒有別的主顧。
「這樣晚?」
「你們也沒有這種煙麼?」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來說。」
我清醒過來看她,她竟毫沒有半點可怕的表情,同樣的鎮靜與美。到底她是習慣於這樣寂寞的境界呢?還是體驗不到這寂寞的境界呢?
「你要想什麼?不願別人問你的路麼?」
「但是鬼是人變的,最多也不過是一個永生的人形,而不會比人美的。」
我沒有說什麼,靜靜地伴著她走。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月色非常淒艷,路燈更顯得昏黑,一點風也沒有,全世界靜得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車敲著可怕的鈴鐺駛來,那和-圖-書麼它會提醒我這還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槍聲在我耳邊射來。……
「你們有Era麼?」
「我在想,想這實在有點奇怪,問路的人竟不叫別人『先生』或『長者』,而單聲地叫一聲『人』,難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麼?」我心裡覺得她的美是屬於神的,所以無意識地說出這「神」字,但是我隨即用平常的微笑沖淡了那責問的空氣。
「是的,我是鬼!」
「那麼你是怎麼來的呢?」
「在僻靜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應該怕了。」
說起來該是十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訪一個新從歐洲回來的朋友,他從埃及帶來一些紙煙,有一種很名貴的我在中國從未聽見過的叫做Era,我個人覺得比平常我們吸到的埃及煙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歡,於是就送我兩匣。記得那天晚上我請他在一家京菜館吃飯,我們大家喝了點酒,飯後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裡閒談,一直到三更時分才分手。
「我在黃浦江上看月。」
「你是說你是鬼,而被『人打牆』迷住了。所以不認識路?」
「我還沒有相信世上有鬼這樣的東西,怎麼談得到怕?」
「我想你現在也是的。」
「一個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煙店裡買名貴的埃及煙,向一個不信鬼的人問路?」
「你為什麼要去斜土路,這樣晚?」
她鋒利的視線仍舊逼著我的面孔,使我從浪漫的思維上嚴肅起來,我說:
「那麼你敢陪我到斜土路麼?」
「你又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裡也有點怕起來。可是當我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面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氣,我又矜持著說:
「為什麼說我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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