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回憶,不想談。你走出去!以後請你不要來擾亂我,這是我的世界,我一個人的世界。」這句話已經沒有感傷的成分了。
那時候辰光還早,我又回到寺裡盤桓,不意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尼姑從一二丈外走來,她的行動,我似乎熟識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她就是「鬼」!我於是躲在不識的人群中等她過去,在一丈的距離後追隨著她。跟她進了村落,跟她轉彎,跟她到了她的門首。正在她開門進去的當兒,我趕上去搶進了門。我說:
「你要我做人,做個怎樣的人呢?我什麼樣的人都做過了。」她還用冷冰的口氣說。可是我,或者因為心頭的迷魔已經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熱,我瘋狂一般的說:
「你冷麼?」她微笑一下,說:
「讓我們同過去夜裡一樣,你去坐在那裡。把心境按捺得同環境燈光一樣靜,我們談些離人世較遠的東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劍,平靜地說。

「這裡沒有一條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著天走。」她拉著我像走平地一樣的走上天空,沒有一句話同我說。一剎時,我忽然感到潮濕,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來,我看她披著黑紗般的衣服,我說:
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場夢;夢不能實現,也無需實現,我遠行,是為逃避現實,現實不逼我時,我或者再回來,但誰能斷定是三年四年。以後我還是過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但是一覺醒來,窗外的陽光正濃,院裡夾竹桃的影子直壓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門外;原來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來,問寓所的僕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時候一個穿西裝的少年送我到門口的。
「做個享樂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這人生裡,在這社會中,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經盡了不少,你現在的享受也是應該的。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聽我的話。愛,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是白蘭地吧,我倒了兩杯一杯給了她,我說:「愛,大家盡了這杯,我看重我們這一段人生,這一段愛,我們要努力享受這一段的快樂。」
人:
「今天和圖書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人。」
開門的是位女僕,這是很使我驚疑的,我剛想不問她跑進去,可是她先開口了:
我急忙的撕開那信,先入我眼簾的是兩張照相,一張是全身,一張是男裝的半身。信裡寫著這樣的話:

「那麼,……」
「但是假如你所說的是真的,這個超人世的養成我想還是根據最入世的磨煉。」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於是她說:
「你什麼時候追隨我的?」
「因為我是凡人,而我愛你。」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後,我就出來了。
她吃了一驚,可是隨即她就嚴肅莊重的鎮靜下來,她平靜地上樓,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脫去,可是裡面還有一頂緊帽,她走進套間,換了衣裳出來,極其遲緩地問我:
「假如環境或人力不允許我自己承認為鬼,它可以立刻使人成鬼。人與鬼原只有隔著一點。」她的話非常陰冷犀利,深黃色燈光照著她的臉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劍,還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發出逼人的聲色,我嘴上的煙不自覺的掉了,神經似乎迷失了,這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那裡面包含著巫女的魔術,或者是催眠術的技術的。我眼睛離開她的眼睛看到她的腳,我倒在她的腳下,我還想著:「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點魔術。」這樣大概有一分鐘之久,我的意識才比較清楚一點,頭腦也比較理智起來。
「假使我是人,你也應該相信我立刻可以變成鬼,即使是你所想像的鬼。」我看見她手裡正顛弄著一把發光的小劍。——這劍常常看見而拿到,往日我只當它是件美術品,今天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不是的。」她突然又變了語氣說:「是我愛人的家,他的父母為他的兒子搬到這裡來的。他同情他的兒子還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兒般的搬住在這裡;他們並且還依我的要求,以鬼來待我,而這,現在也習慣了好久,正如他們所說的,這間房子不過是留著已死的女兒一樣。……」她又說:
「但是我不想死,——死會什麼都沒有,而我可還要冷觀這人世的變化,所以我在這裡扮演鬼活著。」
「我們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幹,吃過許多許多苦,也走過許多許多路。……!」她用很沉悶的調子講這句話,可是立刻改成了輕快的調子:「人,我和*圖*書倒要知道你到底愛我什麼?」
「那麼以後怎麼樣呢?」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說:「而且我是一個最入世的人,還愛過一個比你更人世萬倍的人。」
後來我回到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訪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氣,因為我私信有一種不可壓抑的情熱會在她的面前潰決的。
「那麼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那麼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離開人世而這樣生存?為什麼明明是人,而要當作鬼呢?又為什麼不允許我來愛你?」這時我已經立起來,把那小劍握在我的手中,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用整個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來注視她的。她那時的目光避開了我,把頭低下去,頭髮掩去了她的臉,沉靜著大概有抽半枝煙的工夫。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對面的安樂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傾在前面,眼睛還注視著她,她與我的距離大概不滿二尺,我兩手敲弄著這半尺長的小劍,等她的回答。
兩個月的旅行生活的確使我心境開朗安靜不少,但我無法停止對她的思念,在湖邊山頂靜悄悄旅店中,我為她消瘦為她老,為她我失眠到天明,聽悠悠的雞啼,寥遠的犬吠,附近的漁舟在小河裡滑過,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兒在樹梢上逝去,於是白雲在天空中掀起,紅霞在山峰間湧出,對著她的照相,回憶她房內的清談,對酌,月下的淺步慢行。我後悔我自己意外的貪圖與不純潔的愛慾,最後我情不自禁地滴下我脆弱的淚珠。
「我同你說過我是鬼。」
封外的字跡使我意識到一定是她寫的,我的心突然緊縮了,在我胸中像急於跳到人世般的跳躍。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沒有煙火氣:你動的時候有仙子一般的活躍與飄逸,靜的時候有佛一般地莊嚴。」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舖,但非常清靜,沒有人,偶爾有一個人走過,也非常飄渺。我累得精疲力盡,我知道這就是鬼域,但怎麼也尋不出一條路,而且也沒有一個人來理我。當我剛想在轉角處坐下休息一回時,忽然看見了「她」。我立刻說:
「誰出遠門?」
「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了,請你不要感傷;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離開了人世而這樣地hetubook•com.com生存呢?」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為這是露水,人世是已經到了。」
這一夜又一天的時間我不知道是怎麼熬過的,我的心與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細胞,都沒有一分鐘安靜過,我幻想將來,計劃將來,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後,茫茫的未來。一到黃昏我就趕去,路上我猜她今天的態度與打扮,以及說話的語調,我的心好像長了翅膀,時時想飛,好容易熬到她的家門。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沒有冷靜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覺?到底我的美在什麼地方呢?」
「但是我不想做人。」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遲緩的說,眼睛俯視著地上。
當她乾杯的時候,我的唇已經在她的唇上:一種無比的力與勇氣我感到,這個吻到現在還時常在我唇上浮現著。但是就這樣一個吻呀。我說:
我讀完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這種完全空虛的心境抬頭的時候,使我冷靜地分析到她的行動。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謊,她或者還住在那裡,後來我覺得這是不會的。那麼她為什麼要旅行?正如她所說的是為我的健康與正當的生活麼?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還是對自己感情的逃避。這時候我頓悟到她內心的痛苦是有過於我了。因為我對於自己的愛,可以無底的追求,而她則只能無可奈何的違避,其中痛苦的份量我同她是難以比擬的。我可以對她傾訴,而她則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但是我的確是鬼。」她抬起頭,帶著一種無限誠意的眼光來回答我,用這個眼光撒什麼謊都會成功,可是這個謊實在太大一點,固然我仍有幾分動搖,不過我還是說:

「我暗殺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從槍林裡逃越,車馬縫裡逃越,輪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獄中逃越。你相信麼,這些磨煉使你感到我的仙氣。」她微笑,是一種訕笑:「但是我的牢獄生活,在潮濕黑暗裡的閉目靜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的,你相信麼?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換了一種口吻又說:
人:
「我不會相信你的撒謊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讓我知道你的家,我以為你的家是墳墓,可是當我發現www•hetubook•com.com你的家時,你又叫別人故弄這些玄虛。後來你說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須承認你是人。至少對我你必須承認你是人。至少對我你必須承認,你實在騙我太厲害了。」我那時情感很激昂,話說得很響亮,很急躁。
這樣想時,我的心開朗了,我對她有一種遠超過哀憐自己的同情,雖然空虛,但不再為我的抑鬱所縛。我決定接受她信中的勸告,到遙遠的山水間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後,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幾個朋友拉到龍華去探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訪「鬼」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們要回來的時候,我託辭留下了。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誰的當兒,僕人拿進了一封淺紫色的信來。
「你或者不相信,比較不相信我是鬼還要不相信的,我殺過人,而且用這把小劍我殺過三個男的一個女子。」於是隔了一個恐怖的寂靜,她又說:
「現在我在這裡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從來不出去,每天讀書過日子,後來我夜裡出去走走,再後來我打扮成出家人在白天也出來,我好像我玩世似的。」
「你怎麼在白天裡滿街去跑去。」

我記不起我聽的時候忽漲忽落的心潮,總之我聽完後,我好像長期的瘋癲症一旦痊癒了一般,好像從數年來迷惑我的迷宮一旦走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渾身都是力氣。她那時忽然立起來說:
「但是我愛你,這是真的;我聽你的種種,光明成分比我驚奇成分多,這等於你為我思索得,一個久未解決的學理上的問題,我心頭輕了許多,我滿眼是光明,是愛,你是我發光之體,我不要再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沒有看見我在許多人中間嗎?」
「那麼……」
為你的健康與正當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後,就離開了這個古舊的寓所了。這一次旅行的地點與時期都沒一定,他日或者有重會的時候,但是我希望你對我有純正的友誼。假如你肯聽我的勸告,那麼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會改變你被我狹化了的胸襟,大川會矯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靈,如果我的友誼於你有用的話,二張古舊的照相你可以帶著,再會了,祝你:好!
我當時眼前一黑,默然和-圖-書出門,衰頹已極,一心淒涼惆悵,肉體支不住靈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暈了過去。
「愛是直覺的。我只是愛你,說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人,抽支煙,平靜點,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點了火以後,一口煙噴在我的臉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著煙,我看見一口煙像靈魂一般的飛出了窗口飛上天去,她的手已經把深厚的窗簾放下來了,於是她又放另外一處,等房間變成黑漆,她緩緩地在沙發坐下來。這沙發後面是一盞深黃色的燈,她一回手就發出來光,於是她說: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遠門了。」
她這時突然冷下來,一點憤激的情調沒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還冷,用雲一般的風度走到桌邊,拿一枝煙,並且給我一枝:
「人,現在我什麼都告訴你了,我要一個人在這世界裡,以後我不希望你再來擾我,不希望你再來這裡。」她一面說,一面離我遠了,我追過去說:
「後來我亡命在國外,流浪,讀書,一連好幾年。一直到我回國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同一工作的,我所愛的人已經被捕死了。當時我把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她又換了一種口吻說:「但是以後種種,一次次的失敗,賣友的賣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儕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歷遍了這人世,嘗遍了這人生,認識了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興奮地站起來又坐下,口氣慢下來:
「以後麼?你明天晚上來,讓我有一點精神同你再談。」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給你。」
「但是,我愛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愛,而現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瘋了。」我說話有點顫動,因為我的心在跳。
「你在這裡?」
我心跳得厲害,把信拆開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讓我看出字跡。等我拿出我抽煙用的打火燈來,這才把這封信看了清楚:
「為什麼你不能原諒我呢?一定要說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墳墓裡的我拉到人世去,一定要我在這鬼怪離奇的人間做凡人呢?」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的口吻——半感傷半憤激的口吻——說話,我感動得跪在她的面前:
「告訴我,你愛我。」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會讓你親近的。現在你去,我心靈需要安安靜靜耽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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